《（古剑）浮生短笺重修版》柳沙

16、16、

　　蝉鸣正盛，一室酒香。
　　“长老，一共三坛竹叶青，是有人托镇上的小贩送来的。不过，并没留下姓名。”
　　少恭正在静坐，调理气息之间，只觉酒香将那袅袅熏香都盖过了，心中既动，已无所谓坐与不坐。于是睁开眼来，淡声说句，知道了。
　　那是自无风谷归来后的两年整，千觞再没有来找过他。
　　酒坛下压着皱皱的信笺，字迹洒脱得都有些散乱了。但只消一眼，就知道这是千觞的笔迹。前些年的短暂相聚之间，总有疏落而不断的书信往来。千觞的信往往很短，措辞不甚经意，却总是直言心音。少恭的回信字迹流丽雅致，常常要写两三页，若在心情好时，还会夹入新落的花叶，洒上些许香粉。
　　但少恭很少留存这些书信。随手放着，过几日忘了，也就不见了。
　　那些带着五湖四海味道的信笺，遗落在书页里，案头上，或者丹室的某个角落，再由寂桐默默收拾起来，放在少恭不会注意到的地方。
　　只是这两年来，已连一封书信都再没有了。
　　少恭读着千觞的信，把信轻轻放在桌上，闭上眼睛。

　　西域的沙海一望无际，而南边的风光粗犷苍茫，这些，都与中原大不相同。举目望去即是天开地阔，是很适合一醉方休的地方。千觞说。
　　因为喜爱这样的天地，便想说与少恭知晓。倘若闲来无事，不妨浮生一聚，聊叙别情。
　　在对少恭说话时，千觞总是很懂得分寸。这一句之后，信笺里寥寥的几句话，都在描绘着旷野与群山的美丽。
　　他实则去了南疆，但都只是模糊带过，未曾让少恭察觉。
　　而多年以前，身穿祭服、戴着面具的风广陌，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样美丽的人间。跨过雪山长河，踏入碧绿草原，来到血红的枫林。
　　那时他还非常年轻，面具下的面容清俊得有些稚嫩。故而穿戴起巫咸的装束，反能让他显得威严老成。
　　此生唯一的一次机会，肩负着守护凶剑封印的使命，离开那幽暗的囚笼。
　　晴雪说，哥哥到人间以后，要多带些好玩的东西，好玩的虫子回来。
　　婆婆说，万事务须谨慎，不可曝露自己身份。人间诸多难测之人事，完成使命之外，不可再作他想。
　　巫姑说的只有一句。自己保重。

　　若说没有一点悸动，没有一点念头，是不可能的。夜中潮湿的地界，横天而过的忘川，不见天日的臣民，终年也不过是这些风物。
　　甚至于，很久没有用过风广陌这个名字了。一直以来都是巫咸，殿上顶礼膜拜、忠心服侍，殿下受人尊重，却也为人远避。
　　据说，侍奉女娲大人的人都将孤独一生，因为在他漫长生命的远方，所有的亲友都会不在。死亡从来令人不悦，也因此在私底下，幽都的平民们都不喜欢靠近娲皇神殿。
　　风广陌记得，第一次见到女娲大人的时候，内心深处曾涌起强烈的敬仰和失落。那空旷阴暗，看起来湿漉漉的娲皇神殿，仿佛就这样被照亮了。敬仰神明的力量，但却不知是失落了什么。
　　只有婆婆的关怀和晴雪的笑容，一直镌刻在枯燥而充满责任的生命里。

　　红叶湖畔多生精灵妖物，或许是景致秀美的缘故。
　　来到乌蒙灵谷好几日，一直在禁地与休宁一道修复焚寂封印。出来走走是十分惬意的事，在这个风俗古老的山谷中，他与所有人难免不是那么说得上话。
　　四时季候，谷物牲畜，最简单的事情风广陌都不太知道。日出东方的那一幕总是让他震惊而迷恋，每天很早就起来，只为站在女娲神像前，凝目注视初升的朝阳。
　　这是一种从未感到过的兴奋和悲哀，有许多东西，不尝不知道，尝了再失去，就未免是落寞的。

　　红叶湖畔的小桥栈道间，栖息着各种小小的生灵。就这散散步的一刻工夫，他遇到了总有二十只猴子。
　　真是生机勃勃的地方，比幽都好得太多。风广陌想。
　　湖畔不远处，有一块光滑的大石，看起来很适合歇脚。在那块石头上，静静坐着一个人。瘦弱的背影，头发短短的，被风吹的时候，像一团干燥柔软的蒿草。
　　是谁呢……风广陌走过去，驻足。
　　那人回头看见他，稍微意外，但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被警惕审慎的眼神这样盯着，神情还是很平淡。
　　清秀的面庞，果然是挺瘦的身体。两道眉秀气得像个女孩子。
　　风广陌想，这样一个小孩，是不是该盘问呢。会不会吓坏他。婆婆说，女人和小孩子都是不可以欺负的。
　　“这位小公子，湖畔有许多精怪，久留此地恐怕危险。”
　　风广陌的中原话说得很好，在地界，中原话差不多就是官话。
　　那少年温文有礼地一笑，然后叹了口气：“我在找我的兔子。就在这湖畔，我怕它已跑进了村子里。”
　　“它……是逃走了？”
　　“嗯。我想进村子里找它。我想，它应该在那里。”
　　这种悠悠的语气，淡淡的眼神。
　　风广陌想，哪里值得怀疑呢。这只是一个小孩子。凶神恶煞他面对过很多，对于坏人有着非常鲜明的印象。
　　但是……“不行。”风广陌说。

　　很好笑的，地底来的巫咸大人满村找一只兔子。
　　韩休宁表示，她尊重巫咸大人的愿望，于是遣了两个族人，也满村找一只头上有红点的兔子。
　　焚寂封印修复中，时间还是有些紧的，但巫咸能来已经是雪中送炭，休宁想，有的时候，做人也要有点人情味，不能总是忙公事。
　　休宁暂停了一天修复工作，回到家给儿子缝补衣物。孩子的衣服没人补是一件丢脸的事，所以她不会让别人来帮忙。缝着缝着，休宁大人暴怒起来，把云溪大人揪回来痛骂了一顿。一件衣服十二个洞，是属猴子还是属拖把呢！

　　湖畔落日的时候，少恭已经伏在大石头上睡着了。
　　蜷缩的姿态，呼吸很均匀，袖子垫在脸颊下面，仿佛有些畏寒似的。
　　风广陌轻轻推醒他，说：“没有找到，可能没有到村子里。天快黑了，你回去吧，不要在这里待着了。”
　　少恭看着他，点了点头，但并不走，而是又靠在石头上。
　　少恭说：“我的至亲好友都不在了，我身边，只有这只兔子。他额头上有一个红点，很小……跑不远。”
　　风广陌说：“但我有不能让你进去的理由，你也不要偷偷进去，这样，我会不得不杀了你。”
　　少恭望了他一眼，微微缩了一下肩膀。
　　风广陌说：“别害怕。你住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去。”
　　少恭说：“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一直以来，都在四处流浪。”
　　“那你怎样生活？”
　　“那些欺负我，对我不好的人，我就先杀了他们。这样，他们不会再来欺负我，我就能继续生活下去。”
　　“……”
　　其实，少恭的打扮文雅整洁，一点都不像流浪汉。但风广陌并不知道，幽都的世界实在太小，他不懂得流浪在这个广阔的人间，会是什么样子。
　　“那，也没什么。”风广陌说，“如果能让自己开心一些，不重要的人，就杀了吧。”
　　少恭听着他的话，格外侧头看了他一眼。
　　“先生，真是个有趣的人。”少恭说。
　　风广陌笑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短短的，摸在手里，很舒服。
　　他从怀里取出一些食物，递给少恭。是用村里的土办法腌制的肉干，算是招待贵客的珍品，只是口味有点怪。
　　少恭说：“你愿意带我进村子里吗？”
　　风广陌说：“不行。”
　　“那，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风广陌点点头，伸手摘下了面具。
　　少恭望着他，慢慢的，嘴角露出一点笑容。
　　银镜般的红叶湖里，两条细长的鱼跃出水面，又倏忽钻进水中。丝线般的涟漪，过了一阵，渐渐化散不见。

　　后来，乌蒙灵谷遭逢屠杀，在焚寂之剑旁，他们再次相逢。
　　后来，风广陌没有死，也永远地摘下了面具。

　　那时候，风广陌觉得自己心中有深刻的黑暗，因为未曾了解的世界太过美好，而愈加怨恨不甘。
　　再后来，他觉得自己其实是有非常深刻的渴望。渴望在尘世间肆意游走，拥有一场轻视生死的自由，能够选择自己的爱与恨，或者发疯般地放浪浮沉。
　　曾经断裂过的人生，看似少去了很多，但最终得到的，也不算很坏。
　　他无法憎恨少恭，也不想去杀那个人。
　　因为早在失去记忆之前，他就希望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