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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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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恭晌午醒转时,见到千觞从无风谷外回来。
日头猛烈,唯有枯木之下还算荫凉。千觞提着重剑,剑上串着几条肥硕的海鱼,快步跑进阴影里。
他毕竟血气方刚,又经少恭法术疗救,恢复得算是很快。
千觞神色如常,笑着看他,对他说:“不知道这里的鱼有没有毒,要是吃了中毒,少恭会觉得好玩吗?”
少恭缓缓起身,脸色仍苍白如雪。
“此鱼无毒,不过,肉质可能不那么美味。”
“啧,少恭见过?”
少恭说:“典籍中所见。”
千觞说:“好吧。反正什么也想不起来,不如吃吃看这丑鱼,也算是有点收获。”
“……千觞,当真再无它事想起?”
千觞笑道:“昨夜跟你说的事,后来我又想过了,没准啊,真是你那烟杆里的东西在作怪。好像幻觉一样,因为太真切了,反而有点假。所以少恭,你可千万别笑话我,也别放在心上。”
千觞说:“咱们朋友一场,多承你海底救我。要是为了这事,让你觉得不快,我也过意不去。我尹千觞,从来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如果太过为难,那就……都忘了吧。”
看起来,还有点难受的样子。
少恭久久望着他:“……千觞能如此想,便是最好。”失落也掩藏得很好,如果他们相识未久,千觞一定不会察觉。
短暂沉默之后,千觞重新点燃火堆,将鱼剥鳞除去内脏。
一边干着活,一边又说:“太阳出来之前,我去谷外转了一圈。少恭,可还记得以前我们说起过的,忆念幻城?”
少恭想了想,说记得。
千觞骗人的时候,往往也是毫无破绽的。他并不是很喜欢骗人,但必要的时候,也不会太过介意。
千觞说,我们来时太急,未曾好好看过这座岛。这里,恐怕是一座忆念幻城。所谓的灵力动荡,来自那些怪异的草木岩石。我早上出去时,见外面的景象大变,那些火雾都消失了,变成青山绿水,鸟雀走兽忽隐忽现。但只阳光出现的刹那间,一切又都恢复原状。
“应该是石头和草木的记忆在重演。所谓助人恢复记忆之说,恐怕只是时间久了,被人穿凿附会了吧。”
千觞说完,略叹了口气。
少恭会不会疑心呢。还是微有忐忑。
但这些,少恭只是淡淡地听着,好像,已经不在意这个结果。
暗红色的溪流无法取用,海水亦然。幸好离开大船时,拖拖拉拉地带走了不少东西。少恭是十分念旧的人,跟随多年的物件,哪怕特别麻烦,也一定要带在身旁。
少恭指尖轻点,用清水沾湿手巾,叫千觞过来清理背上的伤。
千觞坐在他身前,手里烤着鱼,问他要不要尝一口。
少恭说的却是:“……此次出行,辛苦千觞了。待回到青玉坛后,我会再取祛除热毒的丹药予你。”
千觞笑笑:“别这么说,本来就是我邀你出来的。少恭肯来,已经够给我面子了。”
“你所受之伤,仍是不可大意,必要静养半月方可。”
“好,听你的就是。多谢少恭。”
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一夜之间,忽然客气生分了这么多。
少恭仔细地为他疗伤,一时靠得有些近了,千觞竟向旁让了一下。
少恭抬眼看他,又低下头去。
“……幻觉中所见之事,不足采信,但千觞也不必介怀。从今以后,你我仍如从前,你有新鲜见闻时,便可回青玉坛与我述说。”
“当然。不过,我也没有介怀。”千觞说,“就是想着,下回可不能轻易相信别人了。那个家伙,为了几坛酒,就拿这半真半假的传闻来糊弄我。”
鱼烤好了,千觞竟没有回头递给他,而是搁在了剑身上,等他自己去取。
少恭看在眼中,淡淡道:“真真假假,原本难辨。眼下想不起来,也终有一天会想起。”
千觞听了,却没有说话。
那模样丑丑的鱼,果然并不好吃。少恭没有去拿,千觞也不劝他。
停留在岛上已将近两天,被火雾侵蚀着,终究有些难受了。又况且四周太过死寂,待久了以后,未免有些无趣。
千觞稍微提议,少恭就点头答应,趁着天色甚好,施展腾翔之术,离开了这座荒凉的孤岛。
在青玉坛舒服地对饮弹琴,也不过是两天以后的事。
千觞仍不能穿衣服,一背脊的火焰伤疤,又见天提着酒来来去去,倒像是来砸场子的。好在青玉坛中人对他的德性已很清楚,大都看看笑笑,无甚多言。
永夜的琴台之上,少恭正在弹琴。
两天以来,千觞与他以礼相待,言笑一如从前。
想来,那正是千觞的秉性,一时醒悟过来,自知逾矩而又无望,便索性彻底斩断,不再执着下去。
不曾回应,也不向前走,这样,就可以继续做着冷冷淡淡的朋友。
不过这人,又快要离开了吧。少恭想。
身旁的弟子去邀千觞来听琴,一共邀请了三次。千觞先是在下层调戏着女弟子,后来去厨房浑水摸鱼吃了点剁辣椒稀饭,直过了一个时辰才兴味盎然地来到琴台旁。
千觞开门见山地说,过几天伤好了,想去白帝城找阿轩打酒。
“想来想去,还是阿轩家的酒好。”千觞说。
少恭也微笑着,琴曲寡淡,听起来意兴阑珊。
“打完了酒,千觞又想去哪里风流?”
“哈哈,知我者少恭也。上次去了玉门关,却没去西域,这次或许去那里转转。完了再到南边走走,把没逛过的地方都逛一遍。”
“如此,亦是甚好。”
“是啊,天下间赏心乐事,就怕这几十年人生来不及享受。”千觞说,“这大江南北,我哪里都想逛逛,要是有什么有意思的妖怪,捉回来给你玩。”
少恭便略笑:“那,就多谢千觞了。”
千觞听着琴,听着那若有悲伤的曲调,偷偷地望了一眼少恭。
回到青玉坛之后,那人也仍一如从前,万事温和有礼,又疏离淡漠。那些亲近与温柔,大船上日夜相对的依恋柔软,与他同受烟气迷惑时的悲喜迷惘,都好似一同沉寂下去,沉入深渊般的海底。
他是知道少恭的,但知道的似乎只是许许多多的表象。
而此时此刻,内心中记忆纷乱,恩仇跌宕,已无法再若无其事地与少恭相处下去。
他曾想今后无论何时何事,都要跟那人坦诚相待,彼此扶持。但终究到了这一刻,还是要远走他乡。
这一去便是两年,也走得很远。江湖彼岸平静无波,再也没有故人的音讯传来。
策马远行,肆意地漂泊放荡,他原本很喜欢的,但却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并没有从前快活了。
乌蒙灵谷的旧日村寨间,还残存着血腥杀戮的痕迹,人畜的血液曾泼洒在竹屋围栏上,直到最后也没有被拭去,变得暗淡不明。
这一切仓皇遥远,但又有迹可循。
千觞四处游荡寻觅,闭眼皆是回忆,睁眼皆是空茫。
他耽搁在南疆小镇,做了一阵打手,混了一阵酒肆,最后,结识了一个女子。
的确是不错的女人。有过丈夫,官道上被马车撞死了,也并不想改嫁,从此就一个人过活。照样的是,沽酒的。
千觞没有刻意接近她,不过是喜欢跟她说话,喜欢喝她酿的酒。到底是南疆女子,赊起酒来很大方,开起玩笑来也没边没际。
有那么几天,千觞认真地在思考,但后来,到底罢了。
拖另一个人冒险度日,又是何必呢。难道他能一直留在南疆,安安稳稳地做一个行当,又或者守着一个女人,就这样度过一生?
曾经拥有的过往,终究无法抹去。
如他是尹千觞,该与少恭回到那美丽的梦中,如他是巫咸风广陌,该诛杀少恭捍卫女娲的尊严,与人界的安宁。回忆复苏的那一刻,欲念与信仰拔剑对立,除非同归于尽,否则看似不会有结果。
但,不管怎么样,他仍然要回去。面对欲念也好,面对信仰也好。中皇山晴云雪色,仍然是天涯旅人向往的风景,无论如何,他还是要为自己找到一个答案。
花了很长时间,千觞终于说服自己。
他骑上劣青马,带上一壶酒,潇洒地跟那南疆女子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