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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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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岛隐匿在东海深处,一切花木都十分怪异。叶片肥大如盖的杂草,缠满紫色枯藤的巨树,还有杳无人迹的些许诡谲。
无风谷的土地皆是赤色,连花草也都没有了,唯余岩石枯木,和暗红色的溪流。看起来,是经历过地气剧变,火雾格外浓密,空气中似有灵力,若隐若现。
少恭搀扶着千觞,以闪行之术越过丛林土丘,来到峡谷的隘口。
千觞那时精神已好了一些,自己走过去遥望着山谷,抹了抹鼻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嘛,顶多是谷里的石头长得奇怪了些。”
少恭跟过来,把夹铁剑递给他,神色有些奇特。
“为防万一,千觞,还是将剑带上。若要动手的时候,不至于赤手空拳。”
千觞接过来,当拐杖拄在地上:“少恭还藏了什么?够我们在这里过一年吗?”
少恭慢慢来到谷口,回过头来,好像在认真考虑:“若能待上一年,千觞觉得,一年以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千觞摇头:“你可放过我吧,少恭。”
因为火雾的缘故,不要说一年,在此停留个一两天,就已经是极限。
少恭等千觞杀自己,便足足等了一天一夜。
他们栖身在枯木之下,偶尔闲聊着,大多数时候,只是什么也不做地等待。
千觞的伤势发作了一夜,睡不着也不能动的,就唯有跟少恭说话。赤目鱼喷出的气流藏有毒性,融入血液如同万蚁噬咬,实在太煎熬,疗愈的法术也已解不了燃眉之急。
千觞说,这样子,可能是想不起什么的。我能活着离开,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少恭照料着他,诱惑似的说:“千觞莫急。待今夜过去,热毒散尽,或许便不同了。”
千觞微微叹气,又问他:“少恭心里,有什么很想回忆的事吗?”
少恭说:“自然是有的。”
停了一停,才道,“只是,我心中的记忆……委实太多,为免影响此刻的心情,便以避咒符隔绝灵力波动,不受此间干扰。”
千觞想,太多的记忆,是怎样的,会比一片空白好些,还是不如呢。
他想了很久,身上有些发烧起来,额头和脸颊滚烫,人却清醒无比。伤在背上,也不能翻身,胸口好似被石头压着,几乎透不过气。
拼命忍耐的时候,闻到一丝熟悉的烟草气味。
少恭抽着烟,把那鎏金的烟枪递到他嘴边:“酒也救不了你的时候,只有靠它了。”
千觞毫不犹豫地吸了一口,深深喘了几口大气,竟然一骨碌坐起身,接过烟枪猛抽起来。少恭取出折扇,给他扇着风,说:“此物,虽然平时了无意趣,但这样的时候,倒也勉强可以一观。”
千觞抽完了烟,全身舒坦得飘飘然,不辨方向地就躺了下去。
少恭仍盘坐着,被他这样一倒,便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又轻轻为他扇着风。
千觞打起了呼噜,神色也安宁下来。
少恭看着他,想,还有多久呢。
到底还有多久,这个游戏才能结束。
到那时,一切该到来的会到来,而一切贪恋的也会泯灭如无物。
深夜里的无风谷,有溪流微弱的声音。
火堆燃烧着,光芒已暗去不少。少恭蓦然睁眼,千觞的面目就在眼前,相距不过半尺。
少恭说:“……千觞,想做什么?”
声音有隐隐的兴奋。
千觞一怔。
他手里拿着少恭的外衣,披上肩头的动作,才做了一半:“我……想起了一些事。看你睡着了,怕你梦里觉得冷。”
“想起了什么事?”少恭看着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许。
千觞仍将衣服披在他肩头,但少恭似乎完全不在意。
千觞说:“不知道为什么,方才睡着的时候,眼前全是那些事,特别的真切。倒有点像是你那杆烟的功劳。”
少恭眼中似有些许特别的笑意:“没关系,千觞,尽可说与我听。那些事,我若知晓一二,也会完全告知于你。”
千觞摸了摸脑袋,说:“我想起……我和你云游四海,然后你得了重病,我们那时在洞宫山,一直住在一个村子里。”
“你……那时手无缚鸡之力,每天都病着,一天看不到我,眼神就会变得不安。我每日每夜地照顾你,砍柴做饭,修屋种花,好像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这是真的吗?”千觞问,“我和少恭,本来就认识?”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千觞以为,少恭不会回答了,那人才注视着他,说:“千觞希望回忆起这件事吗?”
千觞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过去,也还算是不错吧。虽然不如我自己想象的,那么潇洒倜傥,至少也不会觉得后悔。如果我和少恭早就已是那样,那……倒也解开了我许多困惑。”
少恭后退了些许,又提起烟杆,以灵火点燃烟丝,深深吸了一口。
那眉心又微微蹙起,仿佛经历着痛苦折磨。
少恭说:“如果,我与千觞早已是那样,那,千觞想如何做?”
千觞说:“少恭想知道吗?”
少恭点头。
千觞笑了笑:“会跟那时候差不多吧,但,也会有些不同。”
“如何不同?”
“那个时候,你因为懒于出门,常在家里等我。如果是现在,我大概会拖着你一起走。依稀记得那时,虽然日子清贫,但无论去到哪里,我心里也总记挂着你。”
“还有呢?”
“带你去寻访名山大川,找法子医治你的病,然后,就继续与你结伴同行,遨游五湖四海。不管红尘江湖,不管世间恩怨。天底下的赏心乐事,想必是游也游不尽的。”
“……年年岁岁,都是如此吗?”
“都是如此。”
千觞的双眼明亮,目光温柔。
少恭望着他,托着烟杆的手,轻微地发抖。他一时紧闭起双眼,喘息有些急促,如同被毒药蚀心,身魂俱损。
“……少恭,怎么了?”
“……无事。”
千觞略笑:“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把你吓到了?”
少恭摇头不答。
千觞便拿过他的烟杆,放到一边,不让他再抽了。
少恭倚着枯木,好像是烟劲上来,手微微扶住心口,额头开始有冷汗。
少恭说:“千觞,还曾想起什么吗。”
千觞说:“没有了。怎么?”
少恭低声道:“人生本是梦境,又何必执着答案。只是此情此景,却令我想起那南海鲛人。这梦中一世,究竟……有何不同?”
少恭微微地喘息着,身体靠不稳树干,扶住了千觞的肩膀。
想要反目成仇,了断心底的妄念,却又输在温柔的幻梦里,输得猝不及防。那美梦自然是好的,却也是……假的。
其实,千觞并没有听懂他的话,可隐隐约约的,能感觉到其中的苍凉与黯淡。
“……少恭,要不要早些回去?”千觞问,“我的事情,不用着急。”
“不必。”少恭抵住额头,痛苦地说,“我要独处片刻,请千觞不要打扰。这里周遭,并无生灵迹象。你不必守夜,只管休息便是。”
千觞看着他,说好。
一切沉眠不过短暂,早就再明白不过。
只是要亲自迎接这寻仇雪恨的一刻。但是在什么时候呢。竟把自己赌了进去,以友谊为名目与筹码,这样的赌……是注定要输掉的。
不再远隔江湖万里,不再年年聚少离多。
心事皆付彼此,恩仇化作缠绵。
是这样吗。
不知不觉,妄念已深。是输掉了吧。
或许是烟气的缘故,少恭慢慢地昏睡过去。睡着的时候,身周有灵力浮动,像是海底时见过的护身气罩。
明明没有生灵迹象,仍然如此防备着。千觞坐在火堆边,望着火焰轻轻晃动。
身体的痛楚已减轻了许多,疗愈法术缓慢地生效,除了火雾还让人有些不适,其它的已都能够忍受。
夹铁剑就放在身旁,上面还沾着赤目鱼的污秽血迹。
千觞闭上眼,隐约看见婆婆的面目,看见阴暗中的娲皇神殿,还有记忆中少恭尚未成年的样子。像阳光下的淡薄修竹,头发短短的,好像,一捏就能捏断脖子。
乌蒙灵谷,血涂之阵,休宁死去时,那样的少恭与他全力相搏,随后两败俱伤,血暗的光芒向他袭来。
更久远的过去之中,还有人唤着他的名字。巫咸,巫咸。很偶尔的,才有人称他,哥哥。风广陌。
黑暗,瘴毒,忘川,还有自己。
千觞缓慢地回忆着,从少年至如今,从地界至人间。
他是怎样的人,又曾经是怎样的人。
慢慢的,千觞想起水妖浣梦,思索片刻,想起了那个梦境的由来。渐渐明白过来,这样喜悦平静的记忆,原来,不过是宛如真实的梦境而已。
水妖造梦,将他与少恭一同困住,用安稳的岁月蛊惑他们。只是,少恭最终施法破梦,而他则在离开的时候,忘记了一切。
他想起,被侵入神识的一刹那,曾听到浣梦在脑海中对他说话。
浣梦说,在此梦境中,你的所见所感,即是心中最深切的愿望。但人心中的愿望,往往与事实相悖逆,哪怕一味求取,也未必会有所得。
浣梦曾与他杯酒相交,说自己从无意成魔,只不过想拥有一个人而已。
千觞当时并不理解,心想不愿成魔,那又为何执着修炼,执意追求。
浣梦说,若不执着,这一生还能拥有什么。
千觞说,放下执着,便没有痛苦。
浣梦苦笑未答,神色凄惶。
风广陌有过许多执着,而尹千觞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也会有例外。
但,终归无有所得。
原来,只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