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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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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恭素日是把琴背在肩上的,但若遇到不便的时候,也可用灵力塑出一方空间,将重要的东西先收藏进去。
食物和水,琴和酒,还有一些有趣的书册,少恭不紧不慢地收拾着。
千觞和其他人上了甲板,收起船帆,固定重物。黑云已几乎笼罩头顶,突起的大风揉弄着船身,左摇右摆的,已有三两个客人跌进海里。
这片海域一向鲜有风暴,来得又太过突然,船家再无计可施,抱着桅杆瑟瑟发抖。
千觞回到舱中,拽着少恭出来,问他水性如何。
少恭略笑:“水性再好,在此可有甚用?”
千觞说:“暴风雨结束前,不能用腾翔之术,少恭若会闭气,就跟我暂避水下片刻。”
“若我不会呢?”
“那我渡气与你,你一样跟我下水暂避。”
少恭“嗯”了一声,说:“自会闭气不死,千觞不必担心。”
这时风浪更急,大团海水升腾翻涌,又骤然炸开,细密的水珠扑面而来。客人与杂役们大都乱了阵脚,有的哭喊着祈求上苍,有的死死抓住舱门。船身很快开始倾斜,几丈高的浪头打过来,船梁发出断裂的嘎吱声响,桅杆从中折为两半。
这样的关头,少恭又唤了千觞一声。
“千觞,你看。”
叫人眼前一黑的语气。
千觞定睛看过去,只见不知何时,水面上密密麻麻出现了许多赤色大鱼。每一条都有象那么大,挤挤挨挨地往大船游过来。
“这是……?”
“是东海的赤目鱼。”少恭开心地说,“以人和兽为食,其力无穷,禀赋属火。看来,这些都已修成了精,知道这个时候来觅食,必会丰收而归。”
千觞说:“我去引开它们,你下水后尽量躲避,风暴之后,在海岸会合。”
少恭说:“这就要打道回府了?”
千觞扶了扶额头,铁剑在手,跃出船身,刺穿了一条鱼精的身体。
鱼精不通人语,通身火红之外,还能喷出烈焰般的气流。
千觞从没跟鱼打过架,但狠劲上来重斩直下,不管什么也都劈成了七八瓣。鱼是群居族类,也懂得互相庇护。于是,海面巨浪滔天,无数赤目鱼朝着千觞杀奔过来,又被他引诱着,向巨大的黑云处带去。
拼着被热流灼伤,总要给大船留下退路。
落海的人中,有连日相熟的,有刚刚认识的,也有未曾谋面的。但最重要的是,有不愿离弃的那个人在。
已经看不见少恭,但见他那么笃定的样子,想来不会让自己吃亏。
少恭啊。千觞想。
这一刻间,暴雨如神罚降临,打得人全身疼痛。大船断裂成为两截,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沉入海底。
海浪翻滚着,沸腾般的白沫朵朵绽开,求生的凡人抓紧漂浮的碎片,天穹之中雷鸣震耳欲聋,宛如魔鬼盛怒吼叫。
而在黑云之下,千觞独自支撑多时,背脊上全是鲜红灼伤。他早已气空力尽,不过凭着意念支撑,又过片刻,终于落入海里。
勉强闭住气息,一直向下坠去。赤目鱼围着他,前后堵截着,把他带到一片坟场似的地方。全部是树木般粗大的鱼类骸骨,绵延出极深极远的海床,正中有一道漆黑可怖的深渊,细瘦的人骨与兽骨漂浮其中,像枯叶杆那样纤细渺小。
千觞被困缚在鱼骨上,闭气之术渐渐失效。
千觞并没有想起许多事,只不过觉得自己死得有点太窝囊。
一群鱼……千觞撇了一下嘴角。
水下的寂静之中,生时想往变得十分遥远,一切欲念与渴望安如死去,好像分离出身体之外,静静地看着自己。
这一刻他心中澄澈,无有怨憎。
眼前开始发黑的时候,仿佛也看到光亮。但,并不是死亡来临时的微光,而是一点柔和的灵力。慢悠悠地漂过深渊与鱼骨,来到他身边,发出一声问候似的声响,幻化成护身气罩。那里面充满空气,还能隔绝海水中的妖力。
少恭沉身而降,几十条鱼精拥上来,全部被震为泡沫。
少恭衣袖轻拂,身周流动着淡淡白焰,在那幽暗的海底,三千生灵尽皆蛰伏叩拜。哪怕数千年已去,哪怕一切都湮没无踪,那曾为仙身的力量,仍然让魑魅魍魉不由自主地臣服。
海流涌动,托起他衣袂长发,水流的暗影与光华交错环绕,如同身在九天之上。
“今次路过,并无意叨扰,只要交还落海同伴,此后让路不再纠缠,吾便既往不咎。”
离开海底之前,千觞的意识变得很模糊。
黑暗渐渐变蓝,又渐渐变淡,阳光透过海水落在眼底。这样看去的天空,异常柔和美丽,却遥远而虚幻。
这样的少恭,似乎也是如此。
温和又冷淡,经历过许多,驳杂而悲伤的事情。也有很多秘密,力量非常强大。也许,强大到他根本无法想象。
这样的少恭,几乎已是有些陌生的了。
让他眷恋,让他长久困惑着,又似一念既生,执迷不悟。
并没有什么办法。这个人,已经在他的生命中,若即若离,却又辗转相伴。
东海远去千里,夏天的暴风雨过后,便有荒芜的孤岛出现。赤目鱼成群结队地引路,穿过重重迷雾阻挡,便抵达异卉丛生的小岛沿岸。
岛内弥漫着奇怪的火雾,淡橘色的雾气浮动来去。吸入肺中是辛辣辣的,有些想咳嗽。或许因为如此,没有看到任何精怪妖类。
再向内跋涉半日,就是无风谷,但在此之前,千觞实在需要休息片刻。
他赤裸着上身,趴在大块岩石上,望着赤目鱼游回海中,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少恭的疗愈法术柔和清凉,但他背上的伤有些厉害,一时之间也无法愈合。
千觞筋疲力尽,闭目养神之中,感到酒壶的瓶口凑到嘴边。
睁开眼,只能看到少恭的手指和衣摆。
少恭说:“酒若能给你快活,此刻或许也能让你好受一些。”
但千觞动弹不得,连喝酒也有些困难。
少恭便把酒倒在自己掌心,慢慢喂到他嘴里。少恭的掌心有微温,舌尖轻轻舔到了一下。酒已尽,但那只手并没有收回,而是抚摸着他的脸颊。
“千觞,心愿即将得偿,可欢喜吗?”
千觞说,也没有。
“想不想起来,对我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只是想和少恭一起出来,找个借口罢了。”
“倘若重来一次,如此代价,你可还愿意承受?”
千觞说:“少恭,也会问这样的傻话吗。”
少恭便也笑了。
“待到了无风谷,你若想起什么的时候,可以说与我知晓。我也……很想知道,千觞过去,是怎样的人。”
千觞微微转动脖颈,努力想要看到他:“我想起你在海底时的样子。好像出来这一趟,我所看到的少恭,又和以前不同了。”
少恭用手指梳理着他的乱发,说:“那是我原本的样子。很久很久之前,我就是这样的。与千觞所见所想的,都多有不同。”
千觞说,不。
“我能感觉到,那个仍是你。”
少恭略笑:“……千觞,歇息片刻吧。待你醒来,便会在阴凉避风处,也可以吃些东西了。”
“我现在才发现,带多少好吃好玩的,都不如带着少恭管用。”
少恭轻抚他的眼皮,掌心温柔的术法缓缓沁入,千觞完全放松下来,很快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