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重修版》柳沙

12、12、

　　船行得很快，水面沙鸥点点，不过十天工夫，已快到长江与东海交汇之处。
　　少恭每日辰时起身，厨下便会为两人送来早点。因为事先关照过，从细面馒头到胡饼肉卷，从没有一天重样的。
　　千觞起来得晚些，往往到后梢去找少恭，便见他坐在那里，有时拨弄着胡琴，有时抽着一杆水烟。那烟枪是鎏金的，琴亦是镶金嵌玉，却不像是少恭素来喜欢的样子。
　　少恭盘膝坐在地上，缓缓抽着烟。
　　少恭说：“人生岁月，虽然要尽意而活，却未必总是同一个样子。”
　　千觞说：“少恭，也有过潇洒放荡的日子吗？”
　　少恭微微一笑：“偶尔为之，自无不可。”
　　手指轻轻拨动，胡琴发出几个简单的音，像是西域的曲调。苍凉之中，有几分幽咽，还有些许狡黠灵动。
　　“说得我有些好奇，以少恭这样的身份，有一天肆意放荡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千觞问得直接，少恭也没有介意。
　　少恭轻轻吐出一缕烟，说：“身份二字，其实并无意义。每个人内心究竟如何，自己却是最清楚不过。表露与否，但看身在何处而已。”
　　说着，把烟杆递给千觞，“千觞若想知道，不妨一试。”
　　千觞只抽了一口，大声咳嗽之外，忍不住躺倒下来，整个人天旋地转。
　　“少恭……你该不是想杀我吧。”千觞哀嚎。
　　少恭笑起来，笑得很文雅，却很快活：“看来，千觞放荡江湖多年，道行却还是浅了。靠酒来寻欢作乐，所得到的，不过是最寻常的快乐而已。”
　　千觞用力揉揉眼睛，满眼的幻觉，再挣扎了一下，好似飘在云里。
　　千觞干脆闭上眼，躺在少恭身边，等着那股劲慢慢过去：“我算是知道厉害了，以后少恭给的东西，轻易是不敢再尝了。”
　　少恭悠闲地拨着胡琴，给他伴奏：“千觞此刻，难道不是很快活？”
　　千觞侧过头，清冷冷的朝阳中，少恭的身影忽远忽近。他伸出手去，摸到了少恭的膝盖，轻轻移动了一下，能感觉到，布料下面的肌肤很光滑。
　　心里有些发热，但自知不该如此，又勉强收回手。
　　少恭拨着琴，慢慢抽着烟，仿佛并不在意。

　　大船上还有不少商贾游人，太阳完全升起之后，便纷纷来甲板上观赏风景。每到了这个时候，少恭与千觞便会回到舱中，或对酌一杯，或补眠片刻。
　　有一日间，千觞得知船要靠岸半日，想来喊少恭一同去，还没走到舱门边，就听到里面有个姑娘的说话声。
　　姑娘说：“昨夜弹古琴曲的那个人，是你吗？”
　　这声音千觞认得，是卖干货的穷苦女子，一个人从北边挑着货，到沿海城镇去卖。据说是，赚钱给自己当嫁妆。
　　少恭说：“在下不才，打扰姑娘了。”
　　姑娘说：“你的琴实在太难听了，我要上来看一眼，是谁弹出这么难听的曲子。”
　　少恭似乎略笑。
　　姑娘说：“我本来活得好好的，虽然日子过得苦，却并不想去死。但昨夜听你弹了片刻琴，今早起来我有点想死了。但我又想，弹琴的人还活着呢，我为什么先死？”
　　昨夜吗，千觞想。昨夜他和少恭都喝了些酒，他早早睡去了，隐约似听到琴声，却以为是在做梦。那张琴，虽然带在船上，但启程十多天，并没有见少恭拿出来过。
　　少恭说：“弹琴本是自娱，有的人用快乐自娱，有的人用痛苦自娱，其实，都无不可。”
　　姑娘说：“那你心里一定有很多苦楚吧？不过在这个世上，再怎么样，也还有自己可以依靠，生而为人，总有出路。”
　　少恭笑了一声：“多谢姑娘关怀。萍水相逢，不必谈及这些，姑娘若是嫌吵，在下另觅他处弹琴便是。”
　　姑娘说：“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姐姐我看上的人，多半是不会错的。交个朋友如何？”
　　少恭说，不必。
　　然后，起身告辞。

　　千觞等在门外，少恭出来的时候，与他对视了一眼。那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两人一同上岸，找了家清静的小馆子，叫来大碗细面，和一桌清淡些的小菜。
　　这馆子是在街角，俗称是叫黑店。等两人都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捆住了手脚，扔在镇外的一片树林里。
　　也不记得是怎么着道的，可能沿海一带，黑店的道行也比较深一些。
　　千觞扭了扭身体，发现少恭已经靠坐在树旁，应该是醒了一阵子了。
　　“这绳索乃是道门中物，附有禁咒，恐怕要等咒术失效，才能解开。”好像知道千觞要问什么，少恭平静地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方才吃的东西，里面下了迷药。按时辰推算，现在，船应该已经开走了。”
　　千觞说：“船家难道不等我们？”
　　少恭说：“已经过去整整一日，千觞若是船家，还会继续等？”
　　千觞在地上翻滚了一下：“少恭精于金丹之术，竟然也没察觉到这区区迷药吗？”
　　少恭看着他，笑了笑：“世上的事，大多无可预料，不如坦然接受，顺其发展。倘若我们最终追不上大船，千觞，会什么时候再启程去东海呢？”
　　所以，听这样的口气，少恭竟然，是故意的吧……千觞想。
　　那琴与酒，好吃的好玩的，岂不都留在船上。千觞想着，又在地上滚了一下。
　　“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至于无物果腹，这不是你说的？”
　　千觞苦笑：“少恭实在豁达，也实在会玩，这一次，我真的知道厉害了。”
　　少恭略带忧思地说：“千觞难道不觉得，现如今世道萧条，鸡鸣狗盗之辈层出不穷，可见，人性本是邪恶。从另一方面说，唯有饱暖方能思欲，若没有，也就都是空谈。”
　　千觞望着天，说：“少恭，难道就不思饱暖，不思情欲？”
　　“自然也有饥寒交迫的时候……”
　　千觞有点意外：“连这样的时候，你都有过？”
　　少恭说：“若我告诉千觞，我曾衣不蔽体，在野外靠着一点雨水活下来，你相信吗？”
　　“饥寒至极，遍身污垢，不被人所接纳，甚至不被认为是人。那时候，若不是一只老鼠爬到我身上，被我捉来充饥，或许今日尸骨也已不存，化为春泥。”
　　说得轻描淡写，几乎像是在说故事。千觞默默听着，想象了一下，心却有些发疼。
　　他觉得这是真的。不知为何，就是如此觉得。

　　南粤之地，树木并不十分高大，青绿的叶影摇动着，日头渐渐偏西。因为所处偏僻，也没有什么人经过。
　　傍晚的时候，少恭首先摆脱禁咒，又为千觞解开束缚。千觞打盹醒来，发现少恭已找到了水源，还采了些野果，甚至生了小小的火堆。
　　新鲜的蜜桃擦得很干净，就摆在他的手边。而少恭靠在树下吹着风，神色怡然自若。

　　施展腾翔之术，要找到大船倒也并不难。
　　千觞带着少恭飞上云端，脚下白云浮动，气流寒冷。因为是两人同行，千觞便专心施术，而少恭搭着他的肩膀，十分尽责地寻找船的踪迹。
　　虽然看似很爱玩的样子，但少恭诚然是个好同伴，认真地配合起来，倒也是很默契的。
　　少恭说：“等到了船上，千觞最想拿的东西是什么？”
　　千觞一怔：“还能拿什么，无非是多带点酒。”
　　少恭略点头：“如此，倒也简单。”
　　“怎么了？”千觞隐隐觉得不对。
　　墨蓝色的海水无边无垠，陆地早已消失不见。极静的海面之上，放眼是一片空旷。少恭似乎很开心，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渐渐升腾起的黑云。
　　“你看。”
　　“……”
　　少恭笑着说：“黑云压顶，水面无波，海鸟尽皆躲藏。一刻之内，海上会有暴风雨来袭。”
　　“……”
　　“现在回岸上，怕是来不及了。不过回到船上的话，还来得及拿回我们的琴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