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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缘也命也 ...

  •   听到枕边原本熟睡的孩子有些痛苦的梦呓、呜咽,觉浅的君上很快就睁开了眼,支起身子去看她。

      “怎么了,其华?”

      其华好像在做噩梦,她双手攥成小拳头放在胸口,神色纠结,脸上有着不正常的酡红,口中还细碎的泄出吐字不清的话来。

      那日夜凰带她来将她安顿在她们的房中,自己去与格瑾同住一房。
      之后才断断续续听说凉初的恶劣行径,便让其华安心住下。
      君上把其华发烫的拳头舒展开来放在身侧,再一抚其华灼热的额际,知晓这孩子该是发了病温。

      君上眸中光彩微转,思索了片刻,便随意套了外衫笈了鞋、顺手拢了华发,不紧不慢地用净水湿了巾帕先将其华脸上的热气拭去,把巾帕搭在她额间,这才合了衣襟,出门去找沈暮云去。

      子时已过,沈暮云房里的烛火还熠熠透过纸窗映出浓浓的暖黄。

      只是这些许她人房中的柔光竟未让君上的脸庞有些许暖色,在无人的廊间南澈月的眼眸中甚然出现戒备、冷冽与一丝狠意。一些旁的记忆糅杂进她的心。这里每个人都有沉重的秘密。

      才刚走近就听屋里沈暮云略带怒气的声音传来,
      “你倒说得轻巧,你躲给我看看,看能否躲过!”

      君上轻轻扣门。

      里面那把妖娆的嗓音忽然缓了音调,一刹那间恍若两人,
      “是君上?进来吧!”

      还是那样强的耳力,君上心里掠过这样的念头,早已在伸手敲门之时,在门外就收起了眼中种种,面上的神色依旧是那个令人安心的、有担有当又坦然自若的首夕。

      推门进去看屋里灯光暖暖,两位美人一坐一立同时转目看来。

      沈暮云的房里倒是干净利落,不似其他房里那般奇特又夸张,像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内室一般,宽敞的布局,金丝楠木雕花朱床,同套楠木桌椅,靠坐在床上的不就是沈暮云,立在墙边太师椅一侧的姑娘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长得白净,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如一汪清泉,姑娘看着君上,没有任何探究的眼神,没有任何不得体的意味,轻柔的带着适度的浅笑,也在方寸间有些距离感。

      君上目光浅浅望过这姑娘,心中如同拂过一阵清风般舒畅,略微点头,然后看向沈暮云:“夜已深还来打扰您实在失礼,”在沈暮云的探究目光中略一欠身,说明原委,请沈暮云劳驾去看看其华,是否需要去医馆找位大夫来。

      “宿疏,你去通知北堂小姐来陶夭房间。”
      临出门前,沈暮云向这位姑娘交代。唤作宿疏的姑娘带着家仆那般的听话懂事点头,然后就向夜凰房间方向走去了。

      两人回到君上与其华房里时其华脸上的红又深了一层,让心细如发的君上奇怪的是其华并没有出汗,皮肤的温度反而高的吓人。重新换上冷水浸过的巾帕覆在那滚烫的额上时其华不适的哼哼声又加重了。

      一般发热的人被凉物擦拭或者覆于额际时只会减缓痛苦,可是其华却不然,这让君上一时反应不过来。

      沈暮云掀开薄被,发现其华的单衣甚至也是烫手的。

      与君上疑惑得对望一眼,两人几乎同时发现了其华微露的纤细锁骨下蔓延着桃花花瓣一般鲜艳的粉色的、泛红的纹身一般的图腾。

      “十有八九就是这个闹得鬼,”沈暮云没敢去碰那艳丽的花瓣,蹙眉,向君上说。
      君上自然知道“这个”指的是什么,绷起下巴的弧线,心里推测,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这丫头…从一开始小嘴就未停下过,在念叨什么呢?”

      看其华絮絮得、不断得说这些听不清的,沈暮云凑了耳朵过去,君上看了她片刻,沈暮云直了身子托起尖尖的下巴道:“似乎是某个心法的口诀。君上,这丫头,莫不是走火入魔了吧?”说着,惊疑得又望向躺着都不安宁的其华。

      君上蹙眉,望着其华眸色漆漆,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然后上榻去把其华扶坐起来,阖眼将掌心按在其华背部,看样子是要运功。

      “君上,不可。若是走火入魔,这般强行输入真气,这丫头的命就没了。”沈暮云忙把手搭在君上的手臂上,低声制止道。

      君上抬眸。

      沈暮云霎那间只觉得呼吸一窒,好像此时不经意间才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悬崖边上。君上眸中深蓝如归墟,如无底之壑,凝望深渊时,深渊回望的那深色太过令人毛骨悚然。君上本就深邃的面目线条也都一并凌厉起来。沈暮云愣怔了一瞬,甚至忘了收回手。

      “您可知陶其华口中这套心法便是我雪山派被窃三十年的《花易心法》,修炼此法者突破第一重时身体上会出现桃花图印,在昏迷状态下仅凭意志散尽图印才能成功步入第二重?君上虽未见过此法真正典籍模样,但眼下用我雪山派另一心法帮她渡过这一难关,看她是否受用,如是有效,那我便要她清醒过来,才能知晓她是从哪学来我雪山派失传心法,”君上冷声道,“我又为何要她性命。”

      南澈月说完,扭脸阖眼不顾一旁的沈暮云震动的神色,开始输送真气,一层浅光流转的淡淡气流从体内释出,接着又染上了陶夭的背。

      夜凰、格瑾同那沈暮云房中的宿疏推门引入时,陶夭与南澈月都已被那淡白的光包裹,沈暮云坐在红木桌旁,捏着茶盏,眼神投在杯中茶液间,一片荒芜。

      “母亲,北堂小姐与花小姐到了,”宿疏走来低下温柔的眼轻声道,望着沈暮云低垂的眉目。

      格瑾一愣,且不说那个妖且艳的沈暮云和这个柔美清澈的宿疏长得是如何不相似,单说沈暮云那尽管四十好几的年纪但二十上下的容貌都不该是当娘的人的样子啊。

      想想自家娘亲花界那张英美成熟的脸,母亲的怀抱与语气,跟这沈暮云的气质可以说是两模两样、毫无关系。

      沈暮云听见声音,这才缓缓回神,招手让她们坐下,眼神中似有可说与不可说的纠结在其中流转,终是好似无端颓唐起来,在这群小辈面前,眼神渺远追忆,她的眸色苍白,捏着杯盏的指尖也苍白。她望住夜凰,似乎在拿捏着用什么样的语气开口:
      “聂彦她…你听聂彦说起过《花易心法》么?”

      夜凰眉间舒展着,也看了她半晌。

      然后敛了眸中滟滟的光采,目光从纤长的眼眸下绽放,望向皮肤赤红的其华,她看到略高的君上坐在其华身后,颈背端直,云鬓华发,好像同记忆中哪个身影重叠。夜凰又看了好久。

      回眸说:“我要找到,送还与她。”

      格瑾听了,咬牙,一瞪那床榻上的异族女子,有什么酸溜溜的东西打翻在了心底。

      沈暮云一愣,然后哈哈大笑。笑的这般放肆又酣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像是要把这些年的积郁都发泄出来。却又突然像是被鱼骨卡住了咽喉,脸上豪放的笑容了凝住了,她咬住了下唇,垂了眼帘。半晌——

      “我当然知晓你们姓冷的的痴心也是如何可被称作天下第一的,”
      她复又苦笑一声,历代御凤宫少宫主好像逃不脱在七夕之年就落入情网,她自然见识过何等一绝的一见钟情,“冷尘音当年也对我说过这般的话,那时,我和花界笑了好久。直到后来她迎娶聂彦,宴上,我问她可有眉目时,她都一筹莫展,你如何敢在七夕第一年就口出狂言……”

      格瑾知道,那个叫做涅滟的女人是如何传奇的一代人物。

      八岁那年,暗花庄庄主花界在阁楼上赏景时如何泰然,如何让小格瑾感到来自冷静平和的母亲给予的安全感,忽的她却突然翻身跃出依榄,那慌乱的神色与慌张的动作吓了小格瑾一跳。

      花界足下生风慌忙飞出庄外,格瑾命下人抱着她追出去时却看到平日里坚毅万分的母亲,伏在一个美得不像话的女人怀中哭泣,她紧紧的揪着那人的衣襟,像个孩童那般无助。

      女人手指温柔得轻抚母亲的秀发,脸上的神色格瑾看不懂。

      母亲呜咽着那人的名字。

      涅滟。

      母亲说着不要走,不要再离开了。

      “我娘说要我帮姐姐做一切事情,我也会帮姐姐找到《花易心法》的,娘说一定,我也一定!”
      格瑾抬头,目光如小小星子闪烁,十五岁的女孩坚定地说。

      那份坚定,让沈暮云好像有些许动容。

      忽然门外响起些动静,格瑾慎然回眸。

      “出了什么事?”推门进来,苏裳和淡衣单衣素容。

      “毕竟这些日子不安宁,晚上我们听到外面响动太大,便来看看。这是……”一倾颇疑得望了望一桌神色各异的女子,看向此时连脸上都布满艳丽的桃花纹的其华和额间汗水密布的君上,一时愣住了。

      “娘亲说那是音儿欠她的聘礼,”夜凰未曾扭头去看门口那两人,望着沈暮云,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

      如果追回这聘礼,自然是要还给北堂夜凰的母亲、北堂凤本的原门派的。

      格瑾只愿想得简单些。也许这样,江湖上鲜为人知的下落不明的北堂凤本也愿回家,像自己的母亲那样,相伴姐姐左右。格瑾小小的人儿对夜凰此时又多出了些心疼来。

      格瑾总觉得这是姐姐自家的事情,也是暗花庄的事情,涅滟,一定就是当年那个女人,那个让母亲淋漓泪下的女人,一定就是北堂凤本。

      也许是姐妹情谊,也许是旁的别的,总之格瑾认为这与始终冷眼相对姐姐的峨眉没有什么关系,于是她倒是看向一倾,皱眉:“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湖之中,各门各派,个人恩怨,不知者,便不知吧。即使乖张跳脱如她,也不愿陈情。

      “如是你们不来倒好,”沈暮云深深望了会夜凰,浅浅一叹,转又看向袖尘,“可有听淡敧徘提起过陶抉风?”

      格瑾抿唇起身,思索着什么道声失陪了便出去了。袖尘微一愣神,陶抉风?毒龙教教主陶抉风?第六夕陶夭的父亲?

      “未曾,”颇疑的回答,看沈暮云不似旁人那般对父亲称作淡大庄主,心下暗自揣摩这位昔年七夕的沈暮云的身份。

      沈暮云听了,开口便笑,她好像最爱这般豪放不羁的笑,本是妖娆的女人,眉目间风情依旧,却让人能看出当年的她应是如何快意江湖,如何笑傲天下。

      大家都不知所以时,待她笑够了,她又去招惹夜凰,“那,可有听冷妙语提起过淡敧徘?”

      夜凰看着她笑,看她眉目姣好,看她蓦地问出这样一句,夜凰突然就冷了眸色,眸中金黄似金戈铁马、铁骑突出,刺向沈暮云。御凤宫素来护短。

      看夜凰突然冷脸,沈暮云淡然一笑,语意微凉,“好了,不论你们各自抱着什么样的愿景开始七夕之旅的,我奉劝你们还是忘了它们安安生生过完这六年吧。至于南澈月和陶夭之间的事情,”沈暮云阖眼扶额一叹,“最好是都不要插手。江湖,比你们想得要可怕千万倍。”

      一倾看着沈暮云,沈暮云忽然抬眸望住她,面前烛火映印,那人的眸光亮如昼火焚燃,燎上云际,恍若天光。沈暮云炯炯得盯着一倾的脸,久久不眨眼也不移目,眸中的火顷刻便好像燃至一倾水墨画一般的面前来,直慑得她想要后退一步。

      “前辈?”一倾被看得心里发毛,再难与沈暮云对视,低低唤了一声。

      沈暮云忘我般看着一倾眉心那点鲜艳欲滴的朱砂,不似端详,倒似痴迷。

      “前辈可有什么想对我讲的?”一倾莫名其妙道,脸上甚至被盯得有些发烧。

      “罢!罢!罢!”沈暮云敛了眉间,拂袖,目光收回至杯中卷舒的碧叶。

      袖尘看夜凰低了眼睫,金色的眸中暗光一转。

      沉默了半晌,沈暮云忽然抬头问宿疏:“今年你依旧作为少东家上台,给大家助个兴也好。回去好生准备,这边的事倒是也不用咱娘俩做些什么了,若是布置夺魁大会有什么麻烦的,尽管去找六门姐姐,明白了么?”

      宿疏眉目间的温驯标致好看,瞳子流萤般闪动,无论做什么总是先眼睛笑起来,她弯了眼角应声答应。

      “七夕可为你谱曲、填词、奏乐,”冷不丁的,夜凰幽幽接上,陈述句,肯定语气,甚至有些冰冷的眸色,似乎不需要回答。

      “不必了,”沈暮云也兀自说,语意平淡,但拒绝之意明显。

      一倾怎么看这场面怎么觉得怪异,那沈暮云一个如火般的女人,对北堂夜凰却是一开始便冷冷淡淡的,及后面这总是低眉垂目的唤作宿疏的少女又是什么人,要北堂夜凰一个堂堂御凤宫少宫主语意不寻常得示好。

      她转了墨眸去看袖尘,袖尘对她不着痕迹的一笑,让她安心下来。

      “前辈,我们七夕初涉江湖,承蒙前辈厚爱与援手,就算是放松放松心绪——”袖尘顺着夜凰的意思接着往下说,却被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打断了。

      “姨母。”

      那声音像是喉管中包了许多砂,听得人耳膜一震、头皮酥麻,音调强硬却奇异得魅惑,如同浴血受伤的白狐的低吟,愈发风情。

      一众人诧异得朝声源望去——但见夜凰眉心敛起,绷带缠绕的白皙脖颈的喉部隆肿而起,她的神色有些许不适。

      沈暮云抿唇,黑亮的眸子又闪出迷离的光,她望住夜凰,好像在望住另一个渺远的时光里的满眼金黄的故人,夜凰也随微讶的其余三人看向她。

      “姨母?”一倾重复了一遍,看着沈暮云那张二十上下的脸庞,御凤宫宫主只有一个妹妹,唤作冷妙语,现在是毒龙教副教主啊,冷家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姓沈的冷尘音的姐姐了?

      第二声姨母让四十好几、风情无限的沈暮云顿时好像失了方寸,眸中光华也绊住,微启的红唇失了血色,脸色也崩若寒蝉,一双眸子中痛苦、哀伤、脆弱、疯狂等复杂的情绪可怕的暴露,在这之前的沈暮云的皮囊好像画皮一般不真实了起来。沈暮云滞了神色看一倾,夜凰不带一丝心绪的眼睛也直勾勾得盯住一倾。

      一倾原本疑惑的眼神儿瞬间惊悚起来。

      这什么状况……

      “怎么……?”

      “没…没什么……君上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该回去歇息了……”
      沈暮云兀自起身,发间的金步摇抖得厉害,六神回了一半,移步:“宿疏。”

      宿疏应了一声,跟上。后面响起夜凰沙哑低靡的声音,让她明晚戊时来她房里取谱。宿疏顿了一顿,望了沈暮云匆匆离去的背影,回眸一笑,道声多谢,会准时去的,便从房外把这雕花木门阖上了。

      “北堂夜凰,你这嗓音,是怎么了?”袖尘有些担心得看着夜凰,伤筋动骨不过不日之前,今天怎么又有新的病端。况且这一觉未到天亮,竟出了这么些奇奇怪怪的事。

      “话多便是如此。”
      北堂夜凰纠结了美煞的眉目,淡声应道。

      袖尘这边点头,表示明白了。她北堂夜凰平日里如何冰冷待人,也可能是因为不能谈话过度,众人尽心尽力不去招惹她,倒算是令她轻松自在了。看她这神色,摔断肩胛骨时也不见如此,想来是疼痛甚至更胜那般吧。

      一倾见她喉中隐疾,本想问问沈暮云今天这些话究竟都是些什么意思,终是作罢。

      转了思绪想起夜凰自告奋勇要帮那唤作 “宿疏”的从未谋面的女子谱曲、填词还要弹奏,自己必然也要帮过,心下不知怎的抓挠起来,这个午夜真是不太平,什么都好像在大家嘴边呼之欲出,什么都好像在大家眼里欲盖弥彰。

      峨眉山上一心问道的她倒是像突然跌入了世俗的染缸里,来不及分出这青红皂白来。

      少年心性倒也沉得住气,待和袖尘坐下,眼巴巴得看床上脸已褪红的陶夭与落汗涔涔的南君上,又想问这是怎么了,深吸一口气,也算作罢。

      其华的单丝衣已由洁净的白色灼成了棕黄色,颜色不甚均匀,比之周遭整洁的环境十分扎眼。

      两人呼吸绵长,那浅浅光芒映得君上愈发似从九天而来,圣洁不可侵犯。而其华消瘦的小脸上清秀的五官印上了鲜艳的桃花纹,疏密有致,倒是愈发神秘妖冶了。

      浅光环绕散去,夜凰微眯着上挑的金眸,未动。君上轻吁叹气,收了那双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没了支撑的其华软软向后倒进她怀里。发丝飘如柳絮般抚过君上深深的眸色,散在她胸前、腿上。君上垂着眼,半晌不动。

      “南澈月?”淡衣站了起来,轻唤。

      君上看着怀中缱绻的面若桃花的布满桃花图腾的孩子妖气的小脸,未动。

      看到终于清醒的当事人神色埋于烛光不及的阴影中没有应答,苏裳也轻唤了一声:“南澈月?”

      君上眸中深沉的墨色久久不能释怀,又沉默了半晌,苏裳甚至以为她是不是在考虑一些可怕的事情了,因为她本就深邃的眉目隐匿在阴影中,与她素日里的模样甚至有些不一样。

      却在这时,君上抬眸。

      红木椅中寂寂坐着的冷白衣衫的少女眸色纯金,发间一缕血红,神色倾尽七界安灵,她好像朝这边看来,又好像本就一直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所有人都未曾靠近过她。

      君上看着她,忽就面色一松,浅浅透出一缕似是淡笑的神色来,眸际浅蓝澄澈,墨色似潮水般褪去。君上望着她,薄唇微扬:
      “让你担心了。”

      然后将其华轻轻挪动让她躺好,不再去看一眼。

      知道衣、裳两位妹妹心下疑惑颇多,移步坐到夜凰及苏裳手边,招手让淡衣也来坐下,正是要说今晚之事时又多看了一眼夜凰,这一看,又多出一番事来。

      “你这是…怎么了?”手就不由自主的抚上夜凰肿起的喉处,高高的细眉蹙起,望住夜凰的眼睛。

      夜凰睁开微眯的眼,端详君上眸间的浅蓝。虽然没有开口,两人之间似有别的气氛萦绕,千言万语都在两人的眼神间流转。

      一倾自己和袖尘矫情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到两个平日里最是冷血、最是理智的人卿卿我我,当即浑身像是哪里不对劲,忙道:“她现在不能说话的。方才和沈前辈说了几句变成这般了,她好像不可说等同于常人所说的话的量,不然就会如这般,咽喉肿起,疼痛难当。”

      夜凰阖了阖眼,像是为这些话做了认可,君上就这样静静地又看了她半晌。

      然后娓娓道来,她的声音音线略低,带着不可抗拒的磁性,极易令人沉迷进去。

      三十年前雪山派六尾灵狐流心法《花易心法》莫名消失,经查明是被一名弟子盗书下山,六尾灵狐流心法秘籍本就仅此一本,《花易心法》的功法奇特,不仅可通天机、甚至能互通阴阳,如此珍贵的东西,自那时起,雪山派暗里派了无数弟子去寻找,但总是无果而回。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日她陶夭这浑身的桃花纹便是那《花易心法》第一重已炼成的标志,世上绝无仅有。让南澈月这个雪山派九尾妖狐流的弟子诧异、愤怒又惊喜。堂堂毒龙教教主之女竟偷习得雪山派绝世内功心法,如何肯放过她。

      此事不可外扬,恐会引起杀身之祸。最后君上如是说。

      “哎……竟然有此缘由。那,现在陶夭已然无碍了吧?”虽知武林中偷窃、偷学别派武功是人人唾弃的事情,但陶夭这孩子实是不像那般无耻之徒,袖尘有些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便问。

      君上点头,眸中几世苍凉的蝶梦飞舞,江山河图,倾落、又树起。

      从君上房中出来,又进了夜凰房中,在夜凰眸光的指示下淡衣从她衣柜包袱中掏出一本颇厚的线装手抄。那字体隽逸如龙飞凤舞,让袖尘、一倾看得却蹙起了眉。

      夜凰坐在床边,她此时脖颈以下不能动作,又旧疾复发,明明是个高高在上的人,此时却显得有些遗仙落凡尘的意味。

      格瑾回来时衣衫微湿,发丝也泛着水汽,看了看那两个神色诡异的少女,格瑾小跑到夜凰面前跪坐在她脚下的羊毛毯上,双手叠压在夜凰膝上,下巴枕在手背,抬着一双幼鹿般纯净的杏眸看夜凰。
      “姐姐,山雨来了呢。”

      夜凰垂下眸子看她,静如皎月。

      “我刚才去找我们暗花庄分设点要他们将前几日我吩咐的沈暮云、我娘和姐姐爹娘她们那一届七夕的事迹记录册交给我,”格瑾说着,唇红齿白小牙口,模样煞是讨人喜欢,她小嘴一嘟,“结果他们居然告诉我那个是机密,”然后几乎是幽怨的语气,“机密?哼,我可是少庄主诶,居然也有娘不给我知道的事情。”

      袖尘指尖划过最后一页末,那里洋洋洒洒的三个字。

      冷尘音

      一倾震惊得退了两步,一股无名火气直往上冲。那个冷尘音,那个冷尘音!

      那厚厚一本,简直无稽之谈、漫天谎言!如何冒犯峨眉,如何冒犯武林正派,如何不可饶恕!

      袖尘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又把那手札放回原处。抬了流光萦纡的眸看到格瑾跟看街上耍大刀的人似的的眼神看她与一倾,刚知道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天大的秘密的秘密,这会儿脸上的神情,想来不会很好看。

      “……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这个呢?”袖尘喃喃着露出一丝不怎么大方的笑,丑时二刻,洛阳,在格瑾嫌怪与好笑的考究的注视下。

      夜凰跟事不关己似的,用凉凉的闲散目光看着袖尘。袖尘毫不意外她的不作答,只得抬抬了修眉,又眨了眨温润的眸子,好来缓解一下心中的震动与略微的尴尬。

      “你对姐姐挤眉弄眼的,想干什么啊?”格瑾头枕在她姐姐的膝上,偏头很不客气的说。

      结果第二晚宿疏到夜凰房里时就看到从前在凤凰里从未见到聚齐过的七夕七个亲亲的谪仙子,姿色各异又美绝于天下的七个美人或坐或站在房里,让人只是站在一旁就感到日月无光、天地行秽。

      只是…那坐在床榻之上衣衫微散的靠在南澈月怀中的北堂夜凰怎么咽喉更肿了?

      看南澈月也坐在床上,眸色阴郁;北堂夜凰寒着脸不作声;花影芍眸中跳跃不定、不时要去盯一眼南澈月与北堂夜凰;苏裳抿唇成线也坐在茶桌旁;韩柳站在朱红床柱旁乜着眼抬着下巴;淡衣坐在大开的朱窗旁手拨弄香炉却明显心不在焉;陶夭很不开心得坐在花影芍一旁,桃花纹下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淡衣笑得很不由衷得把乐谱交给宿疏,一个月不到,却发生这么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实在是笑不出来。

      哪有北堂这么好的兴致给小女儿家谱曲、填词呢。说起填词,这首歌是先有词而后才有曲的,北堂吩咐袖尘记下她所想的词,根据北堂的词来依照音律写曲,袖尘记得清楚看得明白北堂在词没说到一半时声音就变了,到最后一段叙述时甚至嘴角溢出血液,及后她都不敢再去看北堂夜凰了,只怕对上越来越黑的南澈月的脸上那双已有怒意的眼。

      她此时还实在不明白北堂夜凰做这些到底想干什么,每次到要问时,北堂的喉疾已然复发,她实在不敢再叨扰。一是为了北堂的身体,二倒也是不知为何不敢面对首夕的责问一般的眼神。

      让宿疏坐下,淡衣指了指一倾说:“曲中琴奏由一倾负责,”然后说格瑾“花影芍为你弹琵琶,”转而再讲,“我是箫的部分。此曲一出,必如百鸟争鸣、凤凰忽现,一世无两。只此一用,切莫再传唱了。”

      不知会惹起多大的腥风血雨…淡衣轻叹。

      三天之后。

      洛阳城万家灯火都比不上凤凰里的光亮,单是入门铜牌就是白银百两,而且就算是有钱银也极有可能得不到这小小铜牌,那些个名门望族就为一睹一年一次的花魁评选大赛节目,甚至不惜大动干戈,在半年前就明争暗斗起来。

      因此凤凰里不仅车水马龙甚于平日,而且管理也轻松许多,这几日已然不接待闲散客人,仅凭门牌入内。

      那些入门铜牌每面都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就算是想仿造也不可能。

      轻罗玉扇的公子们略略一笑,便引来那些少爷、老爷的连声喝彩。

      知门原先那位花魁,公子凉魁在房里细细啜饮凉初的蜜汁开嗓茶,听着前院楼内依晰传来的靡靡歌声,浅笑着偏了偏头,道,“茶很润喉,凉初,谢谢你。”

      凉初哪有半分在姐妹面前的姿态,她此刻温柔的笑正挂在盈润的脸上,颊面微红:“哪里,凉魁哥哥喝了这杯茶,可还会紧张么?”

      凉魁目光温润如两枚深棕的琥珀,一笑,展了玉扇。

      “年年如此,且陶夭小姐教的曲子那么独特,稳坐知门魁首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就好哦,那我也不紧张了,”这时听到外面传来说该凉魁准备了,广袖一笼,从桌上拿起损,凉初回眸一笑:“走吧,该我们上场了。”

      玉台站上了翩翩白衣的朗润公子,长眉修目,神色温柔;身后跟着十七岁的妙妍少女,真是个——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

      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送埙直樱唇边,抬眸看向那白衣的公子凉魁静谧一笑,在得到温柔的回应后悠远空扬的埙声带着浅浅忧伤的尾韵响起。那宝气逼人的凉初微垂下眼帘,眸光痴痴。

      原本躁动的台下一众人听了这悠远的埙声,都合了口不再分神只专注于台上的两人。

      凉魁绷紧了下颌,目光愈发柔软,柔和的眉目泄出一缕缕忧郁得用尾袖一舞,扬起脖颈望天凄然一笑,下颌的线条突出泼墨般的青丝,有些硬朗线条的唇袅袅轻吐音调:

      “杳杳飞花,散落天涯。让那些白骨,别忘了回家。

      清明灞上,牧笛悠扬。催行人断肠,又泪如雨下。

      浅浅池塘,锦鲤成双。风缠绵着刮,听一夜落花。

      生死茫茫,雪衣如华。伶仃的白发,梳弄着牵挂。”

      凉魁音调略提,凉初的埙声凄苦悱恻。
      “谁在哭啊哭伤了城墙,谁在笑啊触目的苍凉。

      谁的眼啊嘲笑这浮华,谁安静地不用再说话。”

      埙声再转,低吟呜咽,韩柳低眉,隐隐有水光在眸中闪现。

      台下已然被这气氛感染,敛住呼吸,手中的茶杯刚端起的又尽然都放下,不论是达官还是显贵,眼中都有悲凉的色彩,已然入局。

      “流云流走我指间的沙,风吹旧了黑白色遗画。

      你种的柳新长了枝桠,莺飞草长又是一年春夏。”

      凉魁皓齿悲切的咬合,唇角不再带着温柔与微笑。

      “流萤四散,殇歌安详。远行的灵魂,已不再回望。

      杏花村庄,炊烟初上。哪一程琴声,弥散了天光……”

      那低喑的拖长尾调曳然而止,埙声在断止后似潮水般爆发,那悲伤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凉魁温润的嗓音又现,玉扇轻敛胸前,亦低垂了眼。

      “谁在哭啊哭暗了天狼,谁在笑啊透骨的丹砂。

      谁的青衫被暮色埋葬,谁的梦还有蝶翅轻展。

      暖黄烛光谁剪了一晚,门前石阶泪多了几行。

      谁推开了那雕花的窗,怕你漏看引路的沉香——”

      凉魁的“香”字继续延伸,凉初的埙声突断,女声细腻却急促的歌声叠加在凉魁的声音之上:“槐火纷乱,寒烟微凉。”

      凉魁舍下“香”字音也迅速跟上,扬起了清越的嗓音展喉:

      “你在彼方,莫失莫忘。

      桥边的童谣会不会唱,唱你留下的,那些过往。”

      “谁在哭啊哭暗了天狼,谁在笑啊透骨的丹砂。

      谁的青衫被暮色埋葬,谁的梦还有蝶翅轻展。

      暖黄烛光谁剪了一晚,门前石阶泪多了几行。

      谁推开了那雕花的窗,怕你漏看引路的沉香。”

      放空的眸色,放空的空灵的歌声,不放空的悲伤基调。

      “雨落隔岸,河过忘川。沉默的船家,你渡谁过江。

      曲水弯弯,陌上谁家。

      点灯的姑娘,他回来了吗?”

      他,回来了么?直至埙声呜咽结束,两人的眼中都反复浮现着这一句话。

      曲终人散,戏子无情。台下由坐在正中央的沈暮云开始,响起如潮的掌声。这一曲,名曰《伶仃谣》。

      “凉魁这曲子倒是新颖,也是出自你们之手吧?”沈暮云嗑瓜子,翘着兰花指,那晚失神的她好像一点影子也看不到,在张灯结彩的灯火里容光焕发,她问着同桌的一倾与袖尘,美眸一眯,似是怪嗔,“那对于我家其他公子,岂不是不公平?”

      “哪里哪里,不是的,是陶其华与韩柳小姐以朋友的身份为凉魁公子谱曲填词的,”袖尘连连摆手,笑答。心里却甚是不自在,三天前那一晚君上、其华对质,其华开口只道自己不知道何为《花易心法》,她对于四个月前所发生的事情都不记得,全部失忆。君上盛怒,两人第二日便驱马启程赶往远在中土最南边的毒龙教去问个明白,单是到达怕是就要六七月之久。

      且这一程过去,南君上单枪匹马,万一那毒龙教不仅是不认账,还要倒打一耙甚或杀人灭口,那后果……

      不知她是否通知雪山派,只希望南澈月已然做好万全准备吧。

      袖尘这边心下不由烦闷起来,父亲在临行前叮咛嘱咐要好生照顾毒龙教的陶其华,说她不会武功,袖尘问及原由时父亲却绝口不提。

      武林门派毒龙教教主独女怎会不会武功,怎会让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进入七夕同游,且即是不会武功,那前日君上一口咬定她偷习雪山派独门心法且证据确凿,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陶其华,真的丧失了四个月之前的所有记忆么,未免也太巧了些。

      夜凰给袖尘与一倾所看的冷尘音手记字字在目,一倾看着沈暮云,就头疼得想起那手记的内容,荒诞却好像字字属实,但涉及峨眉声誉,实在是让人惊怒。

      武林正邪难两立,御凤宫所行之事,我峨眉泱泱正派,怎会也同流合污。

      一味地生着闷气,沈暮云转了美眸便看到这样的一倾,一倾心烦意乱得回避眼神。

      纤纤素手扬起温水在那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流出一片炫目的盈润光采,亮紫色的天蚕丝娟蒙眼的女子唇角挑着暧昧的角度,任她手指轻柔清洗扶柳纤细腰肢的北堂夜凰坐在温泉里一言不发。

      这院落静谧,岸边桃树枝低垂,葱郁绿叶中似要结出青涩小果。

      这姑娘是傲门花魁,自七夕入了凤凰里,每日下午卯时在这独院温泉边由沈暮云亲手系上手绢蒙了眼睛给那个素未谋面、肩上有可怖刀伤的女子沐浴。

      这温泉连着寒脉、虽泉水温热,但内涵凌冽寒气,一阴一阳,对疗养有极大好处。

      姑娘唤沈暮云作云姐,云姐第一次给她系上手绢时说她有福了,只有蒙了眼睛才能身在福中,褪了手绢便有灾了。

      今日云姐忙着花魁评选。

      姑娘手指细细抚过那温凉肌肤,只觉上好的缎子与最柔嫩的花瓣也不及这手中感觉的一分一毫。

      远处传来渺渺的歌声。她手掌贴合那肌肤,动作慢了下来。
      ——这断然是个绝世的女子。

      她在心里臆测,然后用手去体会。可是那女子连再重一点的气息都好像懒得给,像是一件没有生命的艺术品。

      过了许久,扶着她出了温泉,替这身子一寸一寸擦干水珠,就像一寸一寸细心清洗那般,沈暮云提着药箱敲门由她迎入,云姐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眉间替她去了丝绢放在她手里让她出去了。

      姑娘回去楼中,在大堂内上了二楼,俯瞰下面浅裳的俏门姑娘扬纱起舞,眯了眯墨眸,内心躁动。

      “她在何处?”

      “谁啊?”

      “北堂凤本。”

      沈暮云拿着绷带的手一顿,动了眉目去看北堂夜凰的刀伤,凝眉。似是没有听到,又像是刻意忽略,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需在我这耽误三、四个月之久了,待到薄秋才能走。”

      “无凤何为凤凰里。”夜凰敛眸。

      沈暮云不语。

      玄青衣衫的婢女们将琼肴一一端上桌,凉魁选举这一天这一轮投票已接近尾声,宣纸裁成的小硬卡纸上写上凉魁的名字,淡衣递给来收取的小厮。

      “本来是七个人的,走了两个,两个不参与,一个只是跟着凉魁。结果就只剩我们两个在这里跟着台上的人或悲或喜,像傻子一样……”散着眸光的一倾百无聊赖得讲,一边把写着“凉魁”的纸放进小厮抬着的托盘里。袖尘闻言,向她宠溺一笑。

      “这样安稳平静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日子在未来六年不知还有没有,”袖尘气质清新,淡青长衫,公子打扮。俊美得一塌糊涂。

      一倾转了水墨般殷实的漆漆眸子看她,眉间朱砂欲滴,笑靥如花。
      “你说得对。”

      “不过沈前辈说去给北堂换药,怎么这么许久还未回来,”袖尘回以更灿烂的一笑,夹了一块夏草琉璃茄递至一边,“来,”看那边粉唇微启咬下这夏草琉璃茄,又说,“我知道你看了北堂那札记心里总是放不下。其实沈前辈的事情我也是略知一二的,单是札记的背景来讲我觉得就是比较可靠的。”

      一倾扬眉,蹙起眉间殷红,薄怒道:“不信!我峨眉不可能有此等不堪之事。”

      袖尘柳叶般纤长柔美的眸潋滟着光采,低了眉梢,在心内一叹。那怎么办,你同我的关系,在你峨眉的名誉之下,也是不堪的么?

      各抱心思等到第四日宿疏登上了那玲珑玉台,十二门的美人围在楼上楼下只待她这一曲结束迎来沈暮云宣布众花魁是谁,那些名言动人、香气袅袅的姑娘公子们轻据衣摆,笑谈着三五一堆看宿疏。

      白绸裙绘墨蝶,眉目静好的宿疏牵着雪衣如花的花影芍。一双白衣的淡衣、苏裳也跟在其后。

      六弦古琴,手指抚过凤首。一倾袅袅丹青的眸子深郁似夜得望向距这舞台最近的那一桌,正对着她的,是艳丽如火的沈暮云。

      一倾嫣然一笑。

      仿若唇边是呼之欲出的春天。

      清静无为的浅香,与略略施粉的凝脂,眉目如画,一点朱砂。沈暮云忽然僵住了身子,目光如水却似滴血班痛苦得别过眸去。
      ——可她一向是个艳若天火般的瑰丽女子啊。

      看到这一幕的格瑾牵了牵唇角,坐在椅上,半抱了琵琶。

      一倾倾人一笑间台下已倾倒一片,宿疏回眸向袖尘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破空的箫音冷涩又迭起,如同边塞的出征曲。突兀得强行唤醒那些沉迷于一倾容貌的人们,连声向天发出呼唤,仿佛久翔的鹏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那般苍劲,那般绝美。

      这时一连拨弹的琮琮玉环相撞的绮丽琴声跟上,箫声没,歌声起。宿疏凝眉阖眼凄凄舞袖柔了嗓音浅唱:
      “刀戟声共丝竹沙哑,谁带你看城外厮杀。”

      宿疏歌,一倾和,一双柔美嗓音缠缠绵绵,一倾沉着音律跟着宿疏的浅韵。两人一同吐字,含着字音露出一种决绝的哀凉眸色。

      “七重纱衣,血溅了白纱/七重纱衣,血溅了白纱。”

      “兵临城下六军不发,谁知再见已是生死无话/兵临城下六军不发,谁知再见已是生死无话。”

      “当时缠过红线千匝,一念之差作为人嫁。”

      “那道伤疤谁的旧伤疤/那道伤疤谁的旧伤疤?”

      “还能不动声色饮茶,踏碎这一场盛世烟花/还能不动声色饮茶,踏碎这一场盛世烟花。”

      格瑾笑,玉指在琵琶上行云流水,偏偏铿锵得令人心痛。琴声优雅得应和,轻拢慢捻抹复挑,众人的心也被反复捻过,淌出一溪不尽的哀愁。

      “血染江山的画/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

      “覆了天下也罢/覆了天下也罢,始终不过一场繁华/始终不过一场繁华。”

      “碧血染就桃花/碧血染就桃花,只想再见你泪如雨下/只想再见你泪如雨下。”

      “听刀剑喑哑/听刀剑喑哑,高楼奄奄一息/高楼奄奄一息,倾塌……”

      格瑾收拨,敛起神色望着沈暮云。

      沈暮云。

      台上人在内心反复念着这名字。

      古琴悠扬,歌声凄婉悱恻,已让人沦陷。

      “是说一生命犯桃花,谁为你算的那一卦?”

      沈暮云兀得睁大双眸!

      “最是无瑕风流不假/最是无瑕风流不假。”

      一倾流转眉目,那朱砂愈艳,那凄愈厉,偏又用那双墨染般的似是无情却有情的眸子幽幽望着震惊的沈暮云。

      “画楼西畔反弹琵琶,暖风处处谁心猿意马/暖风处处谁心猿意马。”

      “色授魂与颠倒容华,兀自不肯相对照蜡,
      说爱折花不爱青梅竹马/说爱折花不爱青梅竹马…”

      一直低头只沉浸在演奏中的袖尘也抬眸,也看着那沈暮云,面上异常平静,眸里却又有一丝熟悉的固执。

      而沈暮云已然听不到琴声,看不到别物,眼里是汹涌的无序烈焰,涣做天光。她口中痴痴得念:

      “涅滟……”

      她眼里只有那个抚琴的眉间朱砂殷红欲滴的少女,她玉素无尘得落座那里,无为无念,她回望着她,好像回到那时光里,她唤她涅滟,宿涅滟。

      而不是北堂聂彦。

      那少女眉间的痛与哀一如那琴声,弥散了她眸中的天光。

      “到头来算的那一卦,终是为你负了天下。”

      琴声并少女低迷的嗓音,听了,心便碎了。

      “明月照亮天涯/明月照亮天涯。”

      “最后谁又得到了蒹葭/最后谁又得到了蒹葭。”

      沈暮云苦笑,最后,谁又得到了蒹葭呢?是那尊为帝王的天子,还是一介武林俗人的她?

      宿疏音宛绕梁,不醉不休。恍若见证过当年那情那光景。

      “江山嘶鸣战马/江山嘶鸣战马,怀抱中那寂静的喧哗。

      风过天地肃杀/风过天地肃杀,

      容华谢后君临天下/容华谢后君临天下…

      登上九重宝塔,看一夜流星飒沓……”

      尾音收起,箫声飘进琴声里,琵琶拨弹,作白鸟皆哀之势。袖尘侧着脸弄箫,指尖清抵又抬起,眼睫微垂,用手指与目光配合坐在一侧低眉拨琴的一倾。

      她的眸似柳叶,鼻若斜峰,唇如橘瓣。

      但这美貌,仅是沾染了赏心悦目的哀愁,就更为这场处心积虑的演奏带入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琵琶之声铿锵如金戈铁马,仿佛为这愁绪带上血光与悲壮。

      那倾诉衷肠的歌声再起,声音愈发沉稳,却带着依稀在梦里的朦胧的苍凉无助。

      一倾一双玉手如玉蝶飞舞般,在琴弦上飘忽,提了嗓音略高于宿疏的。

      “回到那一刹那/回到那一刹那,岁月无声也让人害怕/岁月无声也让人害怕。

      枯藤长出枝桠/枯藤长出枝桠,原来时光已翩然轻擦/原来时光已翩然轻擦。

      梦中楼上月下/梦中楼上月下,

      站着眉目依旧的你啊/站着眉目依旧的…你啊,

      拂去衣上雪花,并肩看,天地浩大。”

      箫声再歇,白裳的玉面一品公子举了玉箫以酒醉之姿在抚琴的一倾面前酣然起舞,成蝶,成仙。仿佛失神间,便会乘云而去。青丝缠绕眼丝,青丝流畅,如泉如瀑。灵动的发,随袖尘的舞而舞。

      袖尘望着一倾,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不羁,那样哀壮,她眼里的固执此刻竟然与坐在台下的沈暮云有些相像了。

      她代替了宿疏的主唱,开口唱到:
      “梦中楼上月下——”
      “月下——”一倾抬眸,同样陷入曲中不能自拔,舞箫的便是沈暮云,她便是宿涅滟。目光在音符里牵手。

      “站着眉目依旧的…你啊——”

      “你啊——”

      “拂去衣上雪花,并肩看,天地浩大……”

      琵琶声也去。唯琴声依旧。

      沈暮云泪水滂沱而下。

      哭花了红妆,泪沁了衣襟。

      那月下女子眉目静好,浅光中一副淡若往常的神色,刹那间与现实重合,这一世,沈暮云再也没有这般痛过。
      不能自已,无助悲凉。

      最后一卦,生死无话。此岸的牡丹,隔岸的忘川,无法沟通阴阳。天地一喑,万河当哭。

      哭到发抖,哭到失声,却再也没有人揽她入怀。再也没有一个唤作涅滟、眉间一点风华绝代的女子替她温柔拭去脸上泪花。有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得喊,她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二十六年前那个峨眉派的七夕除了冷尘音便是天下至美的十七岁的宿卿涯,表字涅滟的第三夕宿卿涯,回眸一笑胜星华的宿卿涯,二十年前,金殿中,在她怀中慢慢冷去……

      那一年,峨眉山上少人行。

      宿疏震惊到无法反应。一倾、袖尘心内五味杂陈。

      凤凰里寂静无声,一开始歌声中还有人在窃窃私语,现在已然一片空寂,所有人都被这哭声震惊到无法反应。

      执绢的姑娘细绢滑落,展扇的公子忘了摆扇,方才沉迷乐曲的客人中多少也有些人知道些缘由,沉默不语,叹不出气来。

      剩下的,一头雾水,也被沈暮云的哀恸震慑,洛阳凤凰里,光鲜亮丽下,何等强悍的老板沈暮云,居然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如此渺小。

      此时谁还记得花魁评选,谁还在意那些莺莺燕燕。

      “姐姐莫哭…”一把闻音便哀的嗓音,一袭雪衣轻功绝等得从楼上跃下的女人,在几百双快要瞪出来的眼睛的注视下温柔地把沈暮云搂入怀中。

      沈暮云愣怔了一瞬却又放纵得放声哭了起来,将那女子搂得紧紧的,生怕她消失了似的。那漆黑的世界崩塌了一遍又一遍,沈暮云双耳嗡鸣。

      “姐姐如何让几个小辈逗弄到如此狼狈,成何体统,简直有失身份。”

      又是一把中年嗓音的女声,这次的声音却铿锵,一个英美成熟的赤衣如火的女子作大鹏展翅之状,也跃下大厅,英姿飒飒,一时无两。目光如雌鹰般稳健得掠过台上,也走向沈暮云。

      咚——!

      花影芍惊住,琵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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