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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良辰、美景、噩耗 ...

  •   第六章良辰、美景、噩耗

      春天流出异样的血,溶进桃花的经脉,于是,美就成了桃花的伤。

      峨眉山上灼灼其华的桃花林,往往是七夕中某两位风华绝代的少女之间羁绊的开始。
      ——苏裳和淡衣,还有,宿宿卿涯和沈暮云。

      崩塌的不仅是沈暮云的世界,连带着还有宿疏的那个清静无为的世界,沈暮云的泪奔涌出来时,苏裳就绝望了。

      那个在她心中如何神圣不可侵犯的峨眉派原来真的如冷尘音手札上写的一样,二十年前一名唤作宿卿涯的女子为了另一个女子殉情于皇宫金殿之上,峨眉派是如何一个光明磊落的名门正派,竟有如此大类邪派作风的弟子,那和御凤宫有什么区别。

      宿卿涯这名字甚至是她苏裳闻所未闻的,这个惊天般有悖伦理的秘密峨眉派的众师长守口如瓶地装了二十余年,那是不是如果不能有北堂夜凰愿意给她看那札记,峨眉派的这一丑闻得永远埋藏在最黑暗的谷底,不见光明?

      峨眉素与御凤有暗仇,灭绝师太给众弟子讲述峨眉派辉煌的历史时,总要提到二十六年前冷尘音那个魔头在舞林大会上百般羞辱当时峨眉派掌门也就是灭绝师太的师父,以致她老人家不日便自尽于归去峨眉的路上。

      那是每个峨眉派弟子心头的硬伤,是没齿难忘的耻辱。先前如何惊恼得认为北堂夜凰的札记是一派胡言,用来欺辱峨眉,当时恨不能杀了北堂夜凰。但是北堂夜凰为她负伤,那份毫不犹豫,又让她动摇,于是她答应用帮宿疏演奏那一曲由沈暮云故事穿插成的《倾尽天下》来试探沈暮云。

      结果一试之下,两心俱伤。

      一倾心里五味杂全,信念崩塌。

      而那揽沈暮云入怀的女子,仅仅只是侧面一眼,便觉呼吸都喑了动静。

      年岁作嫁,好像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她的眉目深邃,鼻若山脊,唇瓣萦庾,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

      甚至她低头时那温柔的微卷长发拥着她美到令人沉迷醉的脸庞,是那样令人情动。

      这种感觉,好像南澈月。那个锡伯族与波斯人的混血女子。是类似于西域之外的人的五官。

      一倾看着她白衣渺渺,忽就想到了有三十三种法相的观音。若观音垂眸,也该如此。

      而后出现的的赤衣女子,那双英美眉目,那气焰滔天,袖尘听她唤沈暮云姐姐,有些哭笑不得了,那赤衣女子不正是以绸绢商号遍天下而闻名的暗花庄的大庄主花界么…那张四十的脸,叫沈暮云那张二十上下的脸的主人作姐姐,怎么都诡异得紧。

      如此良辰美景却宾客噤声,群芳失色,眼睁睁看着那个敢率武者硬闯皇宫抢妃的女人哭得天昏地暗,一个观音般的女子温柔抚她脊背,无声藉慰。

      什么样的人会让岁月也在她这里静止?恐怕就是岁月于她,便是像她那颗曾是七窍玲珑的心一样,死了许久。岁月不败美人,也不败枯石。淡衣看着那个藏身于怀抱中似要逃避整个世界的人,便知道了北堂所知道的那种种让人付之凄凄一笑的过往是多么沉重,所以北堂于沈暮云,就是那个唯以真面目相待的人,永远在漆黑中徘徊彳亍的人,是笑不出来的。

      “这首曲子哪来的?”
      花界凝眉,咄咄得盯着台上。

      花影芍抿唇,把琵琶从地上抱起。然后抬眼,小女孩的心思单纯,目光一片决绝:
      “娘,我们是不会告诉你的。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那边淡衣不禁在这沉痛的氛围中轻笑了一声,花界顺着笑声望过来,严肃得打量她,好像在考虑是直接在这里抽她一顿好还是把她拉去她父亲面前打比较好。
      “淡少庄主觉得好笑?”

      淡衣忙摆手,花影芍孩童心性,年纪太小,面对长辈责难,吓得愣怔却第一时间回话,担心的不就是有人会把她的夜凰姐姐供出来,她虽然保护北堂的方式笨拙,但一片赤心却十分可爱。
      她垂了唇角说:“道听途说罢了,花姨母莫气。”

      当年七夕七姐妹,义结金兰,她们的后辈自然要将她们的姐妹唤作姨母,虽然当年的六道山庄不知是谁参与七夕,这样随着大家称呼姨母总是没错的。

      花界这边还不肯放过她们,那边抱住沈暮云的女子便出声了,那音调晃若隔着天河的星光,渺渺又袅袅。
      “六妹妹。”

      算了?

      花界看了那女子一眼,眸光掠过沈暮云那颤抖的肩时便伤痕累累。一时噎住了言语,抿紧了唇再难说出凶狠的话。高悬的灯笼投下摇曳的光在她四十二岁的容貌上,徒添了一段沉重的伤感,她将二十年来埋在心中的话继续埋葬。

      淡衣盯着那白衣女子颀长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末了,在心里一叹。她算是琢磨透了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深知在这种时候才更不该开口。

      宿疏惊慌得跑到沈暮云身边,唤了一声娘。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少女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花界周身一震,刹那变了神色:“沈暮云你生孩子了?”

      “这孩子…名叫宿疏……”沈暮云失神得垂下头,硬生生抑住了哭腔,片刻,她又抬起了脸,泪水依旧无助得雨幕般流下,她痴痴地看着宿疏,又好像目光穿过她,望向了别的所在:“峨眉山上…有片世间最美的桃林……涅…涅滟说能看到月的疏影,那片桃花林便唤作……疏影林……”

      一倾顿时泪如雨下。

      抬起水雾斑驳的视线望住那长身立在琴旁的白衣长衫的人儿消瘦的下巴,那年谁,用小小的怀抱抱着小小的她,用小小的声音在那小小的桃花林中说,那桃林唤作疏影林,凡是在林间相遇的峨眉弟子与外面天地的人,定会缘定三生,三生缠绵。

      一倾无法想象二十六年前一个叫做宿卿涯,表字涅滟的天下无双的女子如何与那一年如烈焰般的笑靥晴朗的沈暮云相遇,两人又在哪棵树下约定了三生。愿望寄予了太多美好,却连一世都未能实现。

      现在,那桃花林相遇的淡袖尘还站在她的身旁,是何等欣慰。

      宿疏一怔。花界苦笑。

      原来…是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孩子,起名时还带上了那个女子的姓氏,与那地方的名,命运何其弄人,花界轻声说姐姐回房休息吧。

      “涅滟,抱……”沈暮云抬着那张苍白的年轻的脸,泪眼婆娑,却牵了牵失色的唇角,“抱我走……”那神色,好像今日的打击之下,她已经难辨现实与虚妄。

      淡衣吃了一惊,涅滟?这个白衣女子,明明是……

      “姐姐是在唤我么,北堂涅彦?”

      沈暮云一双如炬的眸子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听了最后四个字瞬间便喑黯了眸光。半晌,才张了张口,泪止了,哑了嗓音回答:
      “是…”

      “姐姐二十余年从来不唤我的字,只叫我是,”那白衣愈轻,那袖愈柔,垂眸拭去沈暮云脸上的泪水,说:“北堂凤本。”

      格瑾只觉得这话犹如落雷炸在耳边,竟然一时就张着嘴惊呆了。

      这就是,北堂凤本!

      沈暮云咬紧了牙,痛苦得阖了阖眼,搭上了北堂凤本递来的手,缓步离开。身后默默跟着那花界。

      格瑾飞快地跑去找北堂夜凰了。

      淡衣低了眸子就看到苏裳眼圈通红,忙担心得问她这是怎么了。苏裳轻轻看着她,就那么笑而不语,盘着淡衣修长的手站了起来,她心里此刻是偷偷窃喜的,是满满的安全感的,是对她与淡衣的诺言的释然感的。

      怜取眼前人。

      她在,真好。

      宿疏不得不从这一桩桩一件件中抽身出来,镇定了心绪上台,不忘对着细细看来的袖尘和一倾两人落落一笑。她还要宣布原本是沈暮云宣读的花魁榜。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有一种恻隐,让一倾一笑。

      北堂凤本推开沈暮云的雕牡丹红木门时,背后走来北堂夜凰。本来就只有一个通道,沈暮云的屋子在最里面,正门对着那通道,这样的相遇未免刻意了些。

      十二年的未曾相见,倒像是女儿来逮她的。北堂凤本在影影绰绰的昏黄光中一回眸,那身影,就好像那年她身披素缟,神色如常,眼里却沉沉的带着孤寂,与深不见底的难以窥见的痛苦与麻木。

      这些,都被北堂夜凰看在了眼里。

      只是她想听她说。听她给她一个解释,给她一句痛快。

      但是北堂凤本只微微一笑:
      “和音儿真的一模一样,只是看来狼狈了些。凰儿。”

      花界翻了一个白眼,搂过沈暮云,送她进房。

      “那么我也不问那些无谓的寒暄了,”北堂凤本缓步走了过去,与只低她分毫的北堂夜凰面对面,神色温和应着夜凰尖锐的寒意,“毕竟你是个小倔丫头。”

      “请您回宫。”
      夜凰眯着一双金眸,听她说完,红唇轻启,吐了四个字。

      北堂凤本眸间潋潋着温柔的深沉,没有江南人的轻曼柔调,却是最让人受用的温柔与慈爱。不是水,是拂于面庞的微风。
      “凰儿。是你爹爹让我走的。”

      夜凰眼睫微挑,眸色未动。

      “那年,那年你六岁,音儿知道自己很快便要离开我们了,便告诉我一旦她不在了,我一定要立刻离开御凤宫,找到《花易心法》,来确保御凤的霸主地位。我若走了,妙语她才好下定决心去找寻自己的幸福,而不是青灯古佛去守住那个无魂的御凤宫,去待你长大,接手重任。”

      夜凰依旧未言语,看着她。

      北堂凤本看出了夜凰眼中的执拗,她笑了,顺道像小时候那般,摸了摸她的鬓角,又摸了摸她的脸。北堂夜凰的脸蛋冰凉,神色不近人情的凌冽,眸光像一头无法驯服的猎豹,好像时刻充满着警惕与野性,丝毫没有一丝人情味。

      她知道。

      她都知道,父亲早逝,母亲离去,姑母离去。全是为了她。

      这古怪的眼睛,这奇怪的一脉相承的血脉,快要把她吞没了。

      北堂凤本没有说完她心里的话,那句话是冷尘音一死,只有你才是御凤宫的主人,悲痛与溺爱是无法成长为一位独当一面的领主的。

      但是北堂凤本又何尝不是沉溺悲痛,日复一日。那年她只为了她最深爱的女人穿了半日白缟,便离开了那个她们唯一的家,从此,吾失吾常与,我无所处。

      这些北堂夜凰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这些年磕磕绊绊的成长,频频的找寻,凤凰里的情报从没断过。只是北堂凤本好像在丧妻之痛中从未走出,女儿的存在不如午夜梦回时那双把她拥入怀中的手、那张凛冽妖冶的脸更让她沉迷与眷恋。

      凤凰里一个驻守、一个行踪不定,两位被世间抛弃的女人,就这样什么都不提,什么都不介意了的活着,互相汲取一些黑暗中微不足道的温暖。时光的洗刷,甚至像毛掸的轻拂一样,什么都没有留下。

      日日流血的疤,从未痊愈过。

      她这是十几年来第一次看到北堂夜凰。

      也是几十年来,再一次看到冷尘音。

      亦或是,看到冷尘音的脸,出现在女儿的头颅上。

      她一点也没有认错,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一点也不。

      她甚至还有些觉得冷尘音真的很优秀,如果是她,不会像凰儿这样受伤,不会这样狼狈。

      北堂凤本的痛十分麻木,北堂夜凰一瞬间就能嗅到。

      她好像一瞬间就像为了保存体力而放弃猎物的猎豹一样,瞬间对长此以往追寻的猎物失去了兴致,她毫无遗憾的认为母亲现在不会跟她回去,那么就算了,时机不对,多说无用。

      夜凰从北堂凤本的手中后退一步,转身,背去那暖色的灯光与目光,抬了修长的下巴,离去。依旧绝世无双的傲然挺立着身子,北堂凤本看不到她的神色,只看到愈行愈远的清冷背影。

      “姐姐!”
      门被慌忙推开,花格瑾喘着气探进头去——夜凰房里空荡荡的,没有那缕金色的眸光应声望来,似是疏离却令人惊艳。
      “奇怪…人到哪去了……”

      现如今天下尽知御凤宫宫主冷尘音武功卓绝,武林大会排名首位,从未有人敢挑战,所以御凤宫稳坐第一宫。六道虽排名第二,也江湖称为第一庄。世人眼里,御凤是第一,已然不用再提,六道仅是一个“庄”,自然不能和号称“宫”的御凤这种无法打败的存在相比,于是又以六道山庄为首,排了一份随时有可能变动的庄派排名。殊不知,御凤宫那位魔头冷尘音早已在十二年前离世,御凤的当家变成了涉世未深的北堂夜凰。

      如若,武林间知道御凤宫正值虚弱期,必然不只第一的名号垮塌,以御凤宫行事风格,必然林立的敌人们不会放过御凤宫与它年轻的少主。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十年磨一剑,御凤宫少宫主应约参与武林大会与七夕,让所有人放松了警惕。

      北堂夜凰可以想到灭绝师太振臂一呼,要御凤血债血偿并交出武林第一的宝座的样子。人言可畏,她难以想象事态到无法控制时御凤宫会如何像风中飘零的叶子般浮沉、无依无靠。

      冷尘音已入土,只有淡氏的六道山庄,陶氏的毒龙教知道,信义当前,不会泄露出去的。
      ——可是万一,

      万一纸里包不住火。

      ——那是总有一天会的。

      就像之前,沈暮云问淡衣,可有听淡敧徘提起过陶抉风。

      瞧,这问题多好。

      淡敧徘那是响当当的六道山庄庄主,是人称一品玉面公子其实是女儿身的淡衣的父亲;陶抉风是近二十年来江湖中的风云人物,是原本的御凤宫二宫主冷妙语的丈夫,是冷尘音的妹夫,是陶夭的父亲。

      他们之间,那些不羁的过去,却也挥之不去的,鲜为人知。

      骅骝之上深蓝璎珞额饰、银镂空藤蔓纹面具下一双噤若寒蝉的冷眸,女子深陷的眼窝盛着坚毅与决绝。

      一路上风餐露宿,消磨得连陶夭的抱怨的话都越来越少,本就消瘦的小脸更是愈发令人生怜。

      这么些日子,整天就骑着马奔跑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路上,什么官路、小道、砂石路、山路、栈桥;偶尔停下来在路边进食,休息都很少有,从视死如归到痛苦到麻木,陶夭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屁股和大腿了,即使神功护体,她已然腰背酸痛得不得了,大腿内侧更是磨掉了一层皮又一层皮,握着缰绳的手也满是血痂。

      “都怪我的眼睛不是金色的,姐姐也不会这么不怜香惜玉了。”
      陶夭嘟嘟囔囔得靠着山壁,啃着干粮。

      她连完全直立起来都做不到,膝盖打着颤,勉强支撑着。一月前的毒龙教教主独女、天之骄子,如今沦落到像发配宁古塔的阶下囚一样。

      好在她心性乐观,除了赶路之外,南澈月也从未为难过她,那些个皮肉损伤的药膏,南澈月也早给她备好了。甚至现在,她腰上还贴着南澈月给她贴着的狗皮膏药。

      “若你不是凰儿的妹妹,”南澈月取下面具,甩了甩长发,那张绝美的脸因这动作阖着眼,也是那样圣洁无暇。

      “啊对对对,”若她不是北堂夜凰的堂妹,哇她可能真的就是阶下囚的待遇了,啊要不是那本秘籍在她爹手上,她南澈月要押着她去找她爹,她能活到现在吗?啧啧,之前听身边侍候的丫鬟说那冷妙语是五年前与陶抉风成亲进毒龙教的,这么一说是后妈才对了。

      那北堂夜凰也算不上真正的堂姐,这身体的亲妈是谁自己也不知道。干脆进行一个烂的摆。她知道自己话语暧昧,嘻嘻一笑,反问南澈月:“难道你没有很是照顾我堂姐吗?你听听看,叫的多么亲切呢。”

      “我是多照顾她了些,对于这种举动,待处理完了这些事,也许也有时机考虑一下原因了。”
      南澈月的眸子掠过一片亮蓝。

      一路上的披星戴月、风雨兼程,终是在已是盛夏的六月既望在江陵赶上了搬师回府的毒龙教一行人。

      一骑绝尘,君上先自冲到毒龙教悠悠慢性的车马前,骅骝扬起马蹄嘶鸣,拦了去路。

      “何人?”背负巨刀的大汉眯着眼睛在阳光喧嚣中打望那面具半掩容貌的白衣女子,对方好似长途跋涉而来,风猎猎扬起她的劲装衣摆,气质出尘。

      “雪山派南澈月,有事要问令教教主。”

      君上很深很深的眸色望着队伍间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陶抉风,那边陶夭头戴黑纱斗笠赶了过来,立马在她身边。

      大家都有些奇怪,这雪山派南澈月不是应该在七夕路上吗,怎么来这里拦路,面面相觑间陶抉风驱马前行走出队伍,天气太热,日光如洗,他额际不断有汗滑落,用衣袖擦了擦汗,此时还什么都不知道的他笑问道:“你是七夕首夕南君上,我记得你。有什么事吗,怎么这样急着赶来,可是我家……”

      “借一步说话,”君上打断了他的话,她可没有办法笑得出来,碍于人多口杂,也为了陶抉风的面子,更是为了万一等下动起手来不会直接以一敌众。

      四十好几的陶抉风点着头答应下来,与君上、其华出了人群一段距离。还不停的偷看旁边的黑纱女孩,觉得好是眼熟。但是自家娇气闺女,怎么会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赶过来出现在自己眼前。

      君上看他态度温和,又好像认出了陶夭不断打量,完全一副慈父的模样,心里就愈发不舒服。

      “陶教主认得这个么?”说着,君上驱马立在陶夭的马的一旁,伸出骨节分明的素手扬起白驹上其华的黑纱。满眼深色与肃杀,眸里暗藏着瀚若宇宙的杀机。

      黑纱下女孩子白皙的皮肤上印满了艳丽的桃花纹,小脸上的神色都被这般惊艳的景色掩去了。漆漆的紫色眸子像小兔子一样发亮。

      “啊,夭夭!”老父亲一激动,就从马上跳了下来,手舞足蹈起来,“你真的也长出这桃花纹了!”

      其华白了一眼陶抉风:“靠,夭夭?难听死了。”

      额间璎珞深蓝通透,日光倾下,流转若星辰。南澈月眸色漆漆,面色冷峻。行云流水般将雪央弓从鞍旁取下,用尖锐的锋抵住陶抉风的脖颈,令他不得不抬眼看高高在上如战神一般的她。

      陶抉风大惊,下意识冷了目光。

      可是当他对上寒到日光也冻结的君上的眸色时,神色慌乱了一下。四十好几的陶抉风甚至有些心里打鼓,即便对方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

      “这心法唤作《花易心法》,每提升一级便出现一种花纹,想必陶大教主不用我提醒了,那么我雪山派的心法是如何到了陶大教主的手中呢,还请陶大教主让君上明白。”

      远处毒龙教众看到这诡异的一幕,顿时骚动起来。

      “这……你说这是雪山派的心法…啊?那…我,我是……”

      陶抉风瞪大了眼睛,倒有些像是走火入魔了。

      “二十四年前,我穿越到了这个时代,”陶抉风说着,看了看楞在一旁的陶夭,苦笑,然后直视君上的目光,“遇到当时七夕的沈暮云、宿卿涯、北堂凤本她们七人,当时对于被称作失忆的我,她们都很友善,为了帮助我找回记忆,亦或是好心帮我适应这个江湖,带着我一同上路。”

      随着回忆,陶抉风的思绪与目光渺远起来,“我之后身上分别出现了荷花图案与茉莉图案,隐约有些记忆浮现在脑海,大概是这个身体以前的主人的记忆。可是片段的记忆又怎么可以将我的身份弄清楚呢,身上只有一本书,我文化水平不高,好多繁体字都看不懂,就没有再去理会过。直到有了我的女儿,其华,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我就把这本书送给了她,就在五个月前,她也突然一夜之间失忆了,口口声声说她是一千年后的二十一世纪来的。我当时就有些怀疑是不是那本心法的修炼造成的,今天见到这孩子脸上的花纹,那就基本确定了,”陶抉风看女儿要从马上下来,伸手去接时,君上的短弓硬抵在他脖颈上不让他动一丝一毫,他只能作罢,“你说的《花易心经》是一种可以修炼之后现世与后世的记忆颠倒的心法,如果修炼到最后,那么我猜测所有的记忆都会回归。所以我身上有雪山派的秘籍并不是偶然,而是我原本就是雪山派的弟子。这么多年了,我总算是知道自己是谁了,OMG我这么聪明!”

      一口气说到最后,艳阳悬天,所以口干舌燥,满头大汗却目光闪亮,人到中年,鲜少有可以这么惊喜的反应了。直看得陶夭目瞪口呆。

      一个足以撼动陶夭世界观的惊天消息,就这么被老爹兴高采烈的讲了出来。陶夭这个时候还来不及感叹没有了原本的记忆,被取代的是现代的记忆的她还算她自己么。她心里一片冰冷,出了一身冷汗。

      这下好了,做实了这本《花易心法》就在她家,感觉南君上要杀人了。

      抵在颈上的刃又重了几分,狂喜的陶抉风不得不又望向君上。君上神色从一开始就从未变过。陶抉风心里打了个兀。

      忽的狂风大作,乌云刹那间遮去天上那耀目的太阳,蔽了天光,万物都在兀自的噤若寒蝉,一层热汗都化作凉飕飕的水汽,这突然的喑哑让陶抉风心里微感不妙。

      君上微卷的发也被狂风吹起。

      “师门吩咐,《花易心法》被盗下山,如见持此物者,”那寒眸爆出最嗜血的光,大雨倾盆而下,雨打斜杷,陶抉风颈上一丝血线流下,“杀、无、赦。”

      “爹!”我靠我靠我靠不是吧,陶夭带着哭腔掀了纱罩扑下马去。豆大的雨珠密集得落下,将刚飞起的黑纱砸在地上。

      雨水也从君上的发梢眉眼间淌过。目光凝重,如天上压着的乌云,令人喘不过气来。

      这气势,压得陶夭无端战栗,抬不起头来。

      “被…盗…下山……”陶抉风的面部肌肉都扭曲了起来,之前狂喜的痕迹还犹可见,可之后的震凉与痛苦叠加上来使做原本俊朗的脸异常狰狞起来。

      大雨滂沱。

      毒龙教那边早就炸开了锅,看这边情况不妙又不敢轻举妄动。

      暴雨中,冷妙语的那顶轿子的轿帘挑起,那把温婉的声音便冲散了暴雨的室息,直传入大家不安的心中。

      “执伞,我去看看。”

      周国的下属眼睛都亮了,忙撑了紫竹九骨油纸伞迎副教主下轿。

      冷妙语淡着神色,不紧不慢过去,看陶夭一身公子装,满脸艳艳的桃花纹路哭成了个泪人拽着陶扶风的袖子;陶抉风淋得落魄,一脸狰狞的惊恐;座骑上的女子眸色不善,眉目比花花凋,比月月隐,天地也不及。冷妙语轻叹了口气,世间至美的人儿啊,南澈月。

      心下疼惜其华得打紧,却还是抬了美眸去看南澈月:“南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眸光从纤长浓密如蝶翅的眼睫下透出一片肃杀,南激月看马下执伞仰颌的妇人,冷妙语,北堂夜凰的姑姑。

      “奉师门之命,杀盗我《花易心法》之人。”

      冷妙语瞳孔一阵收缩。

      她自然知道那《花易心法》是如何要命的东西,长嫂如母,待她贴心的北堂凤本七夕时为找这东西费了多少心血,之后嫁入御凤宫,她冷妙语与姐姐冷尘音那是如何千方百计、杀了多少人都无法获得它的下落。那本是雪山派的至宝秘籍,对雪山派一片赤诚之心的北堂凤本为此不眠不休,即使已远离江湖入御凤,仍是对那秘籍念念不忘,她都看在眼里。

      御凤宫权力真空时,离开的不止有北堂凤本,还有她这个无法履行自己职责的姑姑。

      那年十里红妆极尽奢华、宾客满堂间站在红绸铺路的堂前望向自己的男人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冷家最是重情,生前姐姐最放心不下的誓言不就是那句即使染满鲜血也要寻来作聘的稀世秘籍一定会亲手送到北堂凤本的手上吗。

      而如今,竟在枕边人怀里揣了二十多年而自己不知道,这个男人明明知道御风宫疯了似得在找它……

      姐姐…这是你唯一的遗愿啊…

      冷妙信露出一个很复杂的神情,她的内心不止是震惊、难以置信,还有苦楚和对姐姐与嫂子的愧疚,甚至还有绝望。

      结发的夫君居然瞒了她这么多年,一本亡者的最后一丝执念,他如何视而不见!

      自从对他一见倾心至今已是二十余年,未婚先有子,在御凤宫诞下陶夭,他抱走了陶夭,却在六年前才来迎娶她,落得个后母的身份。爱了这么多年,这个男人居然好像心里从没有她、对她的困境与挣扎似是视而不见。想自己年华已逝才想了明白,心下凄苦万分。

      人到中年,身居高位,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可以撼动她了,但是此刻冷妙语已经感觉不出自己的声音与语气。

      "所以你身上装着《花易心法》二十余年,甚主在御凤宫最需要它的时候都不肯拿出来…”冷妙语左胸腔那里碎得无法拼凑,伞外那人神色复杂得回首,湿透的脸,湿透的心。

      那雨如此寒冷,无处可逃。

      陶抉风惨然得扯了扯嘴角,声线沙哑:“我不知道你们是在找它……”

      冷妙语凝眸,半晌,看君上说:”你雪山派遗失《花易心法》是在三十年前,他二十四年前出现在月上谷附近,那这六年间《花易心法》是不是都是在他的身上这还未知。他没有记忆,只知道自己名作陶抉风,那你雪山派可有弟子名作陶抉风?如果有,那他在江湖如今赫赫声名为何雪山派不曾来找过他 ?如是雪山派弟子私通与他,那为何是他只身一人拿着这秘籍?这其中诸多疑点,还请三思。不过,既是雪山派的秘籍,定当还给雪山派。毒龙教教主就在毒龙教等你派查明真相,若事情属实,生死不过一道刀疤,要杀要的尽随尔等之意。”

      陶天看她后母,说话不卑不亢,目光明亮,一股大气浑然天成。不禁酸了鼻子扑入她怀里,呜呜得说,“不要…我不要爹爹死…”

      "其华,“冷妙语抱着她女儿,心疼得直抽冷气,却不得不狠下心来说,“你乖,告诉娘《花易心法》是不是在你这里,拿出来交给她。身正不怕影子斜,爹若没有做,自是无事的。再说...爹若是……那,你还有娘啊…"

      其华哭得更凶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也濡湿了冷妙语的,汹涌的泪沁过冷妙语的丝衣,湿了她的心。

      “呜呜呜…可是你,你也不是我的亲娘啊……呜……”

      冷妙语心里一紧,怀抱也僵硬了。那眸里是哀是怨,谁也说不清。

      离开了御凤宫,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地方,扶这男人做大做强,现在连孩子也不是自己的了。跟男人在一起,到底有什么好。

      “傻孩子,我是你亲娘,只是你爹爹先接你去了毒龙教,后才来接娘亲的。”

      听着冷妙语笃定的话语,其华怔了怔,这几个月的风言风语犹在耳边,她从冷妙语怀中抬起一双通红的桃花眼,像小兔子一样,看冷妙语一双慈爱的眸子,一抹眼泪,傻孩子小声问道:“真的…真的么?”

      这般孩子气的举动让冷妙语眼中像揉进了沙子,一时间也红了眼睛, 柔柔一笑,抿着唇点头:“真的,我是其华的亲娘。”

      “娘..... ”其华又扑入冷妙语馨香的胸口,哭到不能自己。

      原本…原本还以为自己无依无靠,没想到,真的,都是自己的亲人。这种失而复得的感情让她措手不及。

      君上接过《花易心经》时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冷妙语。而冷妙语看君上收了雪央弓在大雨中又看了一眼自己,蓦地有些感触。

      夏日的暴雨来的急,去的也急,当阳光刺破乌云,浓重的墨色被撕裂开来,湛出金光时,冷妙语却说出了句让陶扶风心里的塔刹那垮塌的话:

      “我和其华回洛阳,你好自为之。”

      空气中尽是泥土的清新气息,植株舒展着腰枝接受阳光的温暖。她说她要走,轻抛了伞,轻抛了他。

      如此良辰美景,如此振动他的世界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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