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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   秋雨的季节,她在雨里站着,举得是蓝白釉纸伞,雨水顺着伞骨连成帘子。她淡淡看着残荷,好像洗涤杂尘,不食人间烟火。无法比拟,难描难绘。卫栒越过她偶尔投来的目光,看着她身边丫环打扮的女孩,阳光一样照得四周暖成一团,分明普通衣裙可气质飞扬,忍不住抿嘴微笑。“这是哪家的姑娘?”“这样颜色的,还能有谁?”身边路人笑道,“长安方家!”
      他想捕捉她跳闪的目光,可是小丫头偏生看也不看他一眼。卫栒于是在方家门前守株待兔,日日徘徊夜夜守候,赶了哄了还死皮赖脸。方家的小丫头悄悄溜出来,塞给他一封信。薛涛笺,桃花香,写了一句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卫栒心想,这也是个机会打听打听,于是兴高采烈赴约。
      方徊站在他面前冷冰冰道:“离我妹妹远一点。”卫栒摇摇头:“我想知道那日陪她出去的女子是谁,叫什么名字。”方徊怔了一下,慢慢回过神来。“离她远点!”卫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方徊老大火气打哪儿来。少年性情,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却谁也没讨得便宜。
      卫栒忍不住微笑:“你要是没这个乖张脾气,该是多好。”方徊冷声道:“你要是没这个风流性情,也算不错的。”卫栒正色道:“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这一生在劫难逃。哪里风流,你倒是说出个理来。”方徊无言以对。
      卫栒把信留下,心中却忐忑。天佑二十二年的冬,兰陵王卫楦病逝。卫栒由世子继位,成为东王兰陵王。老王妃大病一场,却得知儿子守孝期内赶着北上见方家的女子,气不打一处来,将卫栒打得半死不活。最后还是墨瞳偷偷放他出来。
      卫栒跌跌撞撞赶到乐游原,她就站在那里翘首而望。卫栒松了一口气,心想方徊也不算太坏。而然一见面,他就知道错了,误会得乱七八糟。他不知道方白涯原是把信给了方青河,方青河出不得门,却叫手帕交赴约。阴错阳差,她才站在这里。
      “你是西子风,我还是洞庭月呢!”女孩儿盈盈笑道。卫栒在这片笑容里醉得不知所以。
      若是那时他不曾赌气,若是那时他不曾嫉妒,若是那时放低骄傲,原原本本告诉她,不是青河而是你,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小守叹道:“青河姐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软磨也没有用,强求也没有用。有什么办法呢?”卫栒猛地回头:“莫不是你这丫头暗中坏事?”
      她扬起手一个耳光“啪”地甩得爽快,怒道:“你当我是这样的人?青河姐姐眼珠子灰了,怎得认识你!”
      小守把信一扬:“你不如死了这条心吧。”她越是眉目飞扬,他越是怒火中烧,气得牙痒,于是冷笑:“彼此彼此。”这样僵持僵持,卫栒嗤嗤笑起来,委倒地上,任霜露湿了衣裤,浸染冰凉冰凉还未散尽的寒意,笑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你我都是一样的。”
      小守挑高了眉:“不一样,我天天见他,这样也就心满意足;你终其一生,也只有怅惘。”她想了想,坐下来,靠在他身边,喃喃道:“是,一样的……”
      卫栒心酸地想,一样的,你对于他,之如我对于你。
      “我要回去了。”良久小守道,“若是有什么,我可以交给青河姐姐。”卫栒看见她眼中怜惜的滋味,坠入深渊,呼吸停止,悲伤地想,我便一辈子不告诉你,叫你后悔一辈子。
      却不知后悔一辈子的原是自己呀。
      那一行字,或许终其一生她也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明白。山有木兮木有枝。
      天佑二十三年冬,守孝期满,卫栒北上长安,领旨谢恩,正式继位兰陵王。朝中正议和亲,十四公主准备远嫁匈奴。卫栒本打算住到三月初春,却抢先在崇明行宫见到她。她在纵月楼顶赤足而立,哭瞎双眼,雪白的手臂向前伸着,峭棱棱满是抓痕。卫栒没有听见宫女太监一团尖叫,只听见她哭喊:“带我走啊,带我走啊……”
      她等到一场空无,就在卫栒回神的时候,守靖向前踩了一脚。卫栒只觉得天旋地转,满世界干枯到一无所有。 “小守!”卫栒冲上去捧起她,她脸色苍白,可怕得很,绽开的笑意却像二月十二百花铺排的盛事。“白涯……”她伸手去抓,“孩子……孩……”她咳出一大口血,喷了卫栒一面。
      卫栒抱着她,痛哭不出来,只是觉得茫然。
      “我带你去见大夫……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想起来了。
      就是那一日,元宵十五,他丧心病狂,沾花指下血流成河。第一次杀人,居然是这般滋味。卫栒觉得满眼血光正向着自己扑将过来,张牙舞爪,狰狞可怖。
      “我去找大夫,你等等……”
      卫栒夺出宫去,然后一觉醒来。“孩子……孩……”他听见这个声音不停地喊。“孩子、孩子。”卫栒喃喃念道,最终在大慈恩寺找到一双雪嫩的男婴。他只抱走一个,另一个被黑衣蒙面的男子夺走。路人见那孩子,总忍不住喜欢,问起来,他便说是自己的孩子,久而久之,自己也相信了:这是我的儿子;他开始骗自己,通过小守,想见的是青河,青河青河,这个名字反反复复,久而久之,也相信了:我爱的是方青河。
      小守似乎说过,青河有病,要紧的是找个大夫。
      于是他开始大江南北寻访名医,从洛阳到鲁南王家,从太湖医怪,直到颜晗。
      都想起来了。原来,这些年,年年过的是同一年,乐游原上她等他的那一年。只可惜,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走吧。”颜晗低声道,“你这癫狂未必治不了。”平安的声音稳稳落下来,冰凉冰凉:“尔等将皇上放在眼里了么。”
      颜晗低声道:“我们走吧。”皇帝忍不住凄凉一笑:“嘉木,你连看也不看我一眼。”颜晗却被卫栒的眼神冻了一个激灵。
      “你逼死她的。不是什么和亲,小守也不会跳下来!”他看着皇帝,皇帝的眼仅落在颜晗身上,动也不动。卫栒终于安静下来,对方徊道:“如果你愿意恣肆一回,如果你再无牵挂,不如连手,先剁了这皇帝,然后你我来个了断。你也是逼死她的人,我不会放过的。”他“嘎”地笑出声:“或者你也一辈子,就这样行尸走肉,行尸走肉。”
      “今日断了自己后路,我也不必再回兰陵,不必如祖祖辈辈,生生困死在牌位之下。你,是愿还是不愿?”
      方徊怪声道:“你知道平安是什么人么?死也不一定。”卫栒看着他。方徊猛然腾身一跃,纵使平安也始料不及。卫栒觉得面上一湿,却是前方飞溅下来的眼泪。他嘴角一扬,右手兰花,在半空划了一个弧度,突然击向身侧的颜晗:“你护驾吧!”
      颜晗急急侧身,避得凶险,却还是被辟空而开的凌厉杀气击得胸口翻腾。卫栒不再理他,空中折身向皇帝冲去。颜晗悲哀地知道,他是不愿自己为难,不叫南王府拖累到这满门抄斩的地步。
      平安将皇帝护在身后,身前如有铁壁城池,不叫方徊卫栒近得片步。而二人身后,脚步叠响,宫中护卫已至。“不得伤了……”皇帝的声音被平安盖过:“放箭!”他枯叶般的手掌卷成骤风,将皇帝包裹起来。护卫得令,箭矢天网一样罩来。
      颜晗扬起衣袖,无风而鼓,一个凌厉跃身,护住方徊卫栒后侧。卫栒有所感觉,回头看了他一眼。
      颜晗笑道:“若是可以,我情愿不做这劳什子南月王,天地间任我逍遥快活!”这是他的话,他信手拈来,也运用自如。
      卫栒本想说什么,就是这一个空隙,平安的掌风掠来,抚过他的胸口,抚出一蓬鲜血。祭坛上的人心猛地一紧。
      “打不过的。”方徊心道,何况他使不出平日里的一分力。他瞥见卫栒眼色,英雄所见略同呵。方徊突然停住身形,由着掌风掠过小腹,咽下一口血,人却没了踪影。半空一团黑影慢慢浮现,渐行渐快,终于在平安和皇帝周围绕成一圈。
      平安不由变色:“鬼魅影。”那一圈黑光像是暴风的前兆。“哥哥!”方青河慌了,这妖异的功夫用一回便毒深三分,可方徊哪里听得见。黑圈遮天蔽日,平安看不清楚,遑论卫颜二人。飞矢拦在之外,纷纷半空坠地,伴着空中不时几蓬血爆开。
      卫栒勉力接下平安几招,颜晗便在这时拔出系腰长剑。水蓝色光影一经乍现,像是照亮过路前程,照亮后世来生,与那黑影相交辉映,亮出一腔澎湃一抹喷薄,生生挣脱出这场秩序与规则,挥泻出挣扎已久的沛然激荡。
      颜晗握剑侧身,剑尖在半路猛一折,斜刺向金钟罩里的皇帝,十分拼力,硬是让萼兰挪前一寸。“嘉木……”皇帝淹没了声音。平安腾出一只手,单手接白刃,便在这一瞬间,方徊不顾流箭飞矢,聚气一处,攻其下盘。就在平安左手凝力痛击方徊,右手便要触及萼兰剑之时,蓝光一闪,颜晗空手接下平安奋力一掌,卫栒半空一抄,接过萼兰,“夺”地插入平安胸口。
      “呵。”平安禁不住一笑,皇帝吓得面无人色。他垂死之击,真气猛地四散,正中卫栒心口。卫栒觉得胸腔内翻江倒海,就像那时候,看见守靖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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