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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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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长安明德门已然遥遥可见。颜晗一直寡言,卫栒也不知为何莫名忧郁。“你去哪里?”颜晗问,卫栒折了个方向,难得有些欢喜的笑意,“去见我的儿子。”这一惊非同小可,颜晗愣了半晌,才跟上卫栒的白马。
卫栒向着长安东北林荫道上行走,愈来愈快,几步后策马飞驶起来。这个城外宁和的小镇颜晗是认得的。卫栒拐进一个小巷,在一座两进两出的小院前下马,
卫栒走进去,颜晗小夜跟在后面,一个孩子趴在地上不知捉什么,大概泥鳅之类,全神贯注,没有发觉其他。“桓儿。”卫栒叫了一声。那孩子猛然回头,跳起来就扑:“阿爹阿爹!”颜晗目瞪口呆。
卫栒抱着他转了两圈,问:“近来可好?阿公阿婆呢?”“赶市去了。”他笑吟吟,然后才看见瞠目结舌的颜晗和安静的小夜。颜晗见他望来,才看清他的眉眼。纵使粗布衣裳,也难掩清贵之气,七八岁的年纪,已然可见将来风华绝代的轮廓。
或许这第一次的相见,颜晗就隐约有所觉的,不远的将来,这个孩子如何鞭笞天下。
“爹的朋友。”卫栒指着两人,想了想道,“他来给娘亲看病的。”桓儿大喜:“到时候就可看见娘亲啦!”“到时候就可看见娘亲了。”卫栒笑起来,像是看见有谁盈盈微笑站在跟前。
“他能找到弟弟么?”卫栒本想说他的本事哪里有我大,看见殷殷渴望的眼神,便笑道:“能。”
卫栒拉着孩子进到屋里,留下颜晗莫名其妙。“怎么会……”颜晗直摇头。
卫栒从屋中出来,直到明德门前,颜晗也问不出什么话。一路沉默。“小夜你家在哪里?”卫栒问。“便在崇明道上,”小夜道,看了一眼颜晗。“自己可认得?”“认得。”他笑了笑,“多谢。”向两人挥挥手。
“崇明道。”颜晗愣了一下,然而经久不至长安,记忆也模糊了。
待到小夜走远,卫栒道:“明日就是十五,还来得及!”他一把拉起颜晗就走。“去哪里。”“自然是祭坛,笨!”他连头也懒得回,“去找青河!”
“卫栒。”颜晗扯住卫栒衣袖,令他险些一个趔趄。话到嘴边,颜晗却是淡淡叹息。“十五前后,皇室是在崇明行宫,年年如此,祭司也跟随。”
卫栒“呀”了一声:“想起来了。皇室宗亲,南王也是要去的。”颜晗道:“我老早就不去了。”卫栒顿了一下,似乎没有上心。
其时长安是禁夜的。卫栒一溜就没了人影。颜晗不甘也无可奈何,卫氏的轻功唤作无尘,举世无双,世人哪能追赶得上。
“青河……”卫栒听见心跳的声音,行宫里跳动得如此鲜活,似乎随时都会迸裂。“带我走。”他听见谁的叫唤,血色一样鲜浓。“带你走。”卫栒对自己说,“带你走。”
“在哪里?”卫栒看看身后,颜晗还没跟上来,跺了跺脚。他避开夜巡的太监,抬头,圆月正好,迸出浅淡的光彩,即不耀眼也不黯淡。卫栒于是向着月色走,绕过曲院阆苑,山石水榭,笔直地站在一处阴暗之前。它不为月色怜惜,惨淡地固守一处,所有逼仄与喑哑哗啦啦铺满一地。
卫栒站在这之前,直愣愣望着,不知望出些什么滋味。那五层高的后院楼阁顶,似乎正有人临风而立,神采鲜亮,眉眼跳脱,赤足站着,像随时会被风卷走。
“你来做什么?”
卫栒一怔,我来这里做什么。然后才一惊回神,猛地转过身去,黑夜里只看见一双凌厉清亮的眼睛。“谁?”卫栒终于回过神来,厉声问。
沉默了许久。“也好,我正要找你。”那人低声道,“孩子在哪里?”卫栒慢慢退后一步:“是你。”禁不住笑起来,“是你,方徊。”
方徊仰起脸,锐利的目光扫来,冷声道:“手下败将。”“呸,抢我的话,真不要脸。”卫栒想起什么,抿嘴笑了一下。方徊不明所以,只道他在笑自己,正要一番冷嘲热讽,胸口蓦的一痛。
卫栒一激灵:“哮喘?”“哮你个头。”方徊白了脸色,“你……跟我走。”
卫栒抱臂望着他:“不如这里,看看九年来你有什么长进。”“跟我走!”方徊捂着胸口低喝,“不是这个。”卫栒冷笑:“我堂堂一个王爷,你却是个奴才,以下犯上呵。”
方徊一怒:“你这名门败类,只会游手好闲,四处滥情!”卫栒道:“我不甘自缚于一处,怎么也胜过你这井底之蛙!”
这刺耳的尖利炸开夜里几处清平,卫栒似乎看见方白涯一身漆黑凛冽,气息呼啸得乐游原一片冷峭和澎湃。九年前就是这样的,针锋相对,谁也不肯礼让半分。卫栒瞪了他小会儿,终于淡笑出声,兀自摇头。几年游历行走,没有变呢,没有变。
卫栒道:“我要等个人,这笔帐搁一搁。”方徊静下来,慢慢说道:“她等不了了。青河想见你。血脉相连,我感觉得到,七年了,我也一直替她找你。不想你自己来了……她已行将就木。”方徊抬眼看去,卫栒整个人在发颤。“她……在哪里?”
“跟我走。”即是这个时候,他仍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罢了,卫栒没有计较,让他一回也罢了。
“什么人!”
卫栒猛然想起这是在行宫之中。守夜护卫尖喝一声,提起灯笼。“走!”方徊低声道,“遮住脸。”两人才转身,兵器声响成一片。“方才什么人在这里吵?”
想必是巡夜太监听见了声响叫来的人。七八人围上来,方徊猛一掀斗篷,漆黑的衣衫却在夜里爆出雪亮的光芒。他的空手入白刃却与常人不同,脚下如虚浮,身影缥缈,懒洋洋提起手肘,双手一和,夹住兵刃。
“方徊!”卫栒见他才接一招,便软绵绵倒下去,吃了一惊,旋即才想起,血脉相连,他是感受着青河的痛。在护卫“刺客”的音尚未发出时,方徊凭余力掐断了他的脖子。
“没办法了。”他看着卫栒,明白他眼中之意是怒其滥杀无辜。卫栒扶住他,心想,真是没有办法了,纵使他从来不伤人性命。
然而一蓬雪爆开的时候,这感觉竟似曾相识。
卫栒将方徊的胳膊搭在自己颈上,几下起落,却迷失了方向。“笨死了,”方徊禁不住冷笑,卫栒便甩手一松,方徊摔得脸色铁青。
卫栒紧走两步又慌慌张张回头拉起方徊。“她在哪里……”这声音听得他自己也毛骨悚然。“你发什么呆!”卫栒吼道,“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你爱得究竟……”方徊吞下自己的声音,满嘴血腥味。他说不话来,终于什么也不想,指了指方向。“……祭坛。”
大理石宗室祭坛,只有紫衣一人,就是坛下,也只站着两人。卫栒无声放倒护卫,站在那里再挪不动。“她能感觉到你在这里。就站在这里罢。”
看见了。她就站在那里,面东而立,十指交合,低声念着什么。
“皇上。”坛下的一人浑浊的老眼慢慢扫来,将身边的人护在身后。“平安……”方徊惊了一惊,“他发觉了。”卫栒置若罔闻。
“皇上,”她的声音清丽如初,“完了。”
皇帝静了一会儿:“你见到她了?”“守靖公主很好。”“那就好。”皇帝笑了一下,竟还似年轻,“她走得痛苦,希望之后不至于太过恨朕。”方青河淡淡没有说话。阿守的性子,说不定呢。
“她不愿见宫里这群废物,朕便一人陪她。她不愿喧哗吵闹,朕便只点百盏孔明灯。青河,朕年年这样做,靖儿可否还会恨我?”方青河答不上来。
那灯火光辉,似是佛前慈悲的微笑,引得人就此步向皈依。卫栒慢慢走去,方徊拉不住他。“我带你走……”那跳脱的声音撒得稀里哗啦,满地青翠无端生出喜悦的红花来,她就站在花丛中翘首,神情倨傲,飞扬跋扈,指着他一身褴褛止不住大笑:“你是西子风,我还是洞庭月呢!”
“小守……”他咽呜的声音自己也听不甚清,穿过清丽而悲伤的眼神,笔直笔直抓着坛上高悬的画像。卫栒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皇帝吃了一惊,惊怒道:“什么人!”
“一起出来吧。”平安无声笑了笑,“皇上,有老奴在。来人!”
卫栒什么也看不见,仅是盯着那女孩儿。她似乎就在那里,正趾高气扬地嚷嚷。“小守……”
方徊冲出来拉住他,低声道:“你打不过他的。”
“白涯?”皇帝怒极反笑,“很好。”“皇上,老奴认出来了。这是临安兰陵王。”皇帝的脸色刷地一变。方徊附在卫栒耳边道:“只有你我连手杀了平安这老太监。我有办法叫皇帝忘记今天的事。”
“小守……”
“走吧。”一只手缓缓伸来,扯住卫栒衣袖。“走吧。我很早就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卫积韵,需要我的人不是方青河是你。”卫栒一把拽住颜晗衣襟,近乎嘶叫:“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颜晗声音寡淡,眼中却有一点黯然光芒:“是你自己疯了。我后来想起鲁南王家人的话‘那人似乎是个疯子’,也给你搭过脉,难怪你说话颠三倒四,时间上怎么也连不起来。其实没有第三年,没有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是你疯了,记忆停留在七年前,死活不肯迈步。”
“我想,大概是你无法忘记守靖公主的死,才给自己杜撰出一份感情,才给自己臆想出一些情节,不断告诉自己爱的事方青河是方青河,久了,连自己也相信,爱的就是青河祭司。守靖纵楼而死,大量内出血,咳嗽,又吐血,脸色苍白,可怕得很。我不曾看见,也想见得到。”
是的,应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