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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   卫栒一行人上岸的时候,引来无数目光,令他浑身不适。
      罢了,要紧的是赶到长安,有颜晗、有颜晗在……卫栒些微激动起来,青河现下又在做什么呢?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家手下行船的人,竟是这般模样!纵然就中有什么过节,这样以多欺少却是他怎么也容不下的,遑论兵器淬毒。
      卫家的势力,垄断江南,纵跨两江,天下水运或明或暗几乎全划在卫氏名下。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不过是商场交易,银钱两讫。原本就是无心插手,或许母亲也不逼迫他伸手家务,也便是明白,这些官府往来,恩惠义气,他是不懂的,不懂的。
      “那个姐姐是谁?”小夜跟在他后面走,冷不丁问。若是卫栒现下有些个心思,或许也会奇怪,这样游来,这孩子的衣服却是干的。
      卫栒回过神来:“我的贴身婢子,墨瞳。”小夜又问:“你躲她做什么?”卫栒也说不上来,想了一会儿,说道:“她也是偷偷放我出来,母亲发现了,叫她捉我回去也不一定。我不想多生事端。”
      小夜道:“我却觉得她是向着那些人来。”“也许吧。”卫栒淡淡应了一句,心里乱成一团麻,心想早些到了长安,早些见到方青河。
      银两统统落在水里了,叫他堂堂兰陵王打家劫舍么?这种事怎的做的出来。卫栒仍不住对自己发笑,为什么每回见她总是这般狼狈?
      小夜看见他的笑意,问道:“你笑些什么?”
      “我第二次赴约的时候,衣衫褴褛,面色苍白,第三次赶去见她,一身孝服。总是没有一个好样子。”
      “后来呢?第四次第五次?”
      “第五年,她依然没有来;第六年她还是没有来。第七年,依然是小守。第八年……是今年了。”
      卫栒不由笑道:“怎得学起颜晗来了?”他这时才想起他来,他好久没有出声了。“颜嘉木……”卫栒回过头去,吓了一跳,“颜……晗!”
      他扶着路旁樟树,一手捂胸,上气不接下气,活脱脱鬼一样的神色。卫栒去扶他,颜晗的眉揪在一处却没有力气推开。“你……”卫栒不懂半点医理,只能杵在那里,眼看着颜晗就要喘不上气来,不由吓得面如土色,只能真气胡乱注入。
      “他哮喘发作,快背他去看大夫。”卫栒吓了一跳:“哮喘?”小夜清凉的手指按着颜晗脉搏,静静地道:“落水受了寒,又是心病发作。晚了就没命了。”
      卫栒手忙脚乱,忙不迭把他驼上背,“慢着,”小夜却拦住他,“或许身上有药。”卫栒心想,颜晗那样细致的人一定会的,便放下他,伸手往他怀中掏药。那只白细的手猛地抓来,看着柔弱,用力却吓死人。
      “不要……”
      “行,那你乖乖死吧。”卫栒终于冷静下来。“不要……”颜晗含糊地呻吟,寡淡的神色后面露出纠结不清的怨恨。卫栒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拨开他的手,从他怀里摸索出三四个瓶瓶罐罐。“哪一个?”他怔了一下,“不管了,总吃不死人的。”
      过了好一会,颜晗的呼吸渐渐平和,人却昏死过去。卫栒背着他走,途经一座破败无人的老房,咬牙跺跺脚,终于停下,将他安置下来。“就你事儿多。”卫栒不禁叹息。
      颜晗慢慢缩起身子,蜷成一团。“皇上、皇上……”卫栒一呆,他以为他脸上是病痛摧折出来的汗,凑近了看,才发现不是。那满脸的揪痛箭矢一样飞射出来,生生触目惊心。“求求你……放了我,皇上……舅舅、舅舅……不要……”
      他在吞咽他自己的声音,偏生灵魂狰狞着不让。发冠散开,黑发贴着脸颊湿嗒嗒扭曲蜿蜒,爪子一样爬伸,爬伸,凌厉地剜成血肉模糊。卫栒看着,莫名想起从未见过的昆仑顶的雪。在它不曾沾湿的时候,会不会昆仑雪色一样的。而更远更远,不知当时先祖踏下雪山的时候,头发是不是就是这般颜色。
      卫栒终于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这才惊觉,雨又下起来了。稀稀落落,稀稀落落,于是屋檐处滴落下来的雨丝,也便断断续续也毫不间断,就像有些人的命途,种种离难困顿,不会一场颠沛一场清,而是就其一生,断断续续,也毫不间断。
      他看着静远的灰暗天色,慢慢地,也就想起初见颜晗时候的情景来。太子大婚,东宫设宴,红烛昏罗帐。清歌艳舞一一过场,也不知谁提了一句,南王的剑术是顶好的。其时卫栒作为东王世子,是跟着父亲兰陵王卫楦来的,一听很不以为然。锦缎蓝衣的少年跃出来,光芒之盛,夺去满座华彩,神采飞扬却气质清华。皇帝不由叹道:“洞庭月,洞庭月,不如叫做南月王。”
      他从腰间缓缓拔出剑来,湛蓝湛蓝,竟如一潭水色,只见其影不见其身。卫栒恍惚得想,那就是蕚兰香呀。
      小夜一直默然。卫栒听了一会儿雨声,发觉身后的呻吟声小了,便回过身去。颜晗仍缩在那里,细长的睫毛闪了两下。
      “醒啦。”卫栒松了一口气,微笑道。颜晗扫他一眼,警觉地坐起。他皱了皱眉头,调整呼吸,捂着胸口抿嘴不语。卫栒吓一跳:“又怎么……了?”
      “你给我吃了什么?”卫栒摊开手,把药罐还给他。“就这些。”
      “呆子!”颜晗夺过来,“药是胡乱吃的么!”卫栒道:“我哪知道是哪一个。”转而又笑嘻嘻:“能骂人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我们可以赶路了。”
      颜晗缓缓闭目,淡声道:“我得休息一下。明日吧。”“不成不成!”卫栒不由跳将起来,“她等不了了!”颜晗懒洋洋道:“我走不了了。”

      卫栒一想到当初跑到南王府求医,就觉得肠子也悔青。他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僵直僵直地躺下,哼也不再哼一声。兴许几天来真是累坏了,头一歪,便入了梦。
      颜晗静静地看他一会儿,确信他已然入睡,慢慢把目光投向小夜。少年并不躲闪,施施然由他望着。“你究竟是谁?”小夜微笑道:“你以为呢。”颜晗道:“我那时呼吸困难,神志却是清楚的。从开始遇见你,我就觉得奇怪。”
      小夜仍不住叹道:“南月王呵。”颜晗一凛,不对,从未告诉过他两人的身份!当时卫栒只道姓卫,指着自己说是弟弟,他怎的会知道?
      小夜道:“要杀人灭口了么?”颜晗的脸色愈发白皙起来。他走下床,慢慢靠近,直到站在小夜跟前,垂头看着他。“我不会害你,”小夜道,“你就不能信人一回么。”
      颜晗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眸中有一点轻灵的光芒,雪亮雪亮,恍惚像是一首隽永的歌。颜晗转过身走向卫栒,冷冷道:“谅你也没有这个本事。”小夜在他背后偷笑:“嘴硬。”
      颜晗在卫栒身边蹲下身,他没有一点反应。两年前,太湖医怪的老巢被人掀了个底朝天,兴许也是这小子干的。“咳嗽,又吐血,脸色苍白……”颜晗低声念道,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卫栒醒来,猛然看见颜晗正站起身,怔了一下。“你在这里做甚?”颜晗道:“没有什么。”卫栒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还有清冷的气息遗留,“你替我搭脉有什么用。不如看看你自己。”
      颜晗侧眼一扫,淡道:“我很好。”“是是是。”卫栒仍不住笑,“好得很,又喊又叫,缩成泥一样!”
      颜晗背过身,低声问道:“我喊什么了。”“谁听懂了,”卫栒顿了一下,“唧唧咕咕。堂堂南月王竟然讲梦话,笑死人!”颜晗一个眼神杀过来,卫栒只觉得脸颊生痛。待他要回杀过去,颜晗已经扭过了头。
      “喂,”卫栒喊了他一声,颜晗停下来转过头,“谢了。”卫栒道,“船上的时候。”颜晗笑道:“不客气。”卫栒认认真真道:“如果你能念在千年前同门之谊,如果你能体会爱之深思之切,我不想再停留,我希望能够早点到长安,我希望你能认认真真救人。”这样的目光压在颜晗胸口上,令他呼吸困难。“我明白。”他点点头。可是卫积韵,只怕未必能如你愿,未必能如愿的。
      接下来的路程山路为多,颜晗有时看见卫栒焦急的神色,也便不与他为难,放马赶路。夜晚时候,三人已到陕西行省境内。越过秦岭,便是长安了。打尖的时候,偏偏只剩一间上房一间下房,两人俱是闷声不响,齐齐往上赶,小夜跟在后面,笑了笑,便往下房去了。
      房内只有一张床,摆设也简单。卫栒抢先坐下了,又道:“你是坐着睡的,我不与你抢。”
      “卫积韵。”卫栒已经躺下了,却听见颜晗叫他。他翻了个身,面向他。“嗯?”颜晗搬把凳子照旧坐在窗前,并不回头,于是卫栒也就看不见他的脸色神情。
      卫栒等了一会儿,不由笑道:“究竟什么事?”颜晗转过身,清淡的眼神飘来,阒静夜里闪动着些微的温和光芒,“也没什么,”这零星的慌乱叫颜晗很不是滋味,“只是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却不记得了。”卫栒仰面躺着,吐出一口昏浊气。他静了一会儿,突然出声:“不如忘记,不如忘记。”
      颜晗分不清他是说给谁听,只能扭过头看着窗外。月光不甚明朗却是可见的,星辰却零落,三三两两。颜晗笑道:“终于等到天晴了,十五该是个好日子。京师里又要热闹了。”
      “快十五了?”卫栒一惊。“三天后就是元宵啦。”颜晗淡笑道,“笨。”卫栒猛地一颤:“十五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的声音渐消,终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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