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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待到第二日,才有些天晴的迹象。卫栒和颜晗离开的时候,小书生仍睡得香。两人上了马,一路北上,洞庭的影子早已远了,小道也荒凉起来,没个人烟。卫栒道:“瞧瞧南王手底下的地,竟是这模样。你该去临安看看的。”颜晗横了他一眼。远处有江水的声音,不知是谁的支流,打这里经过。颜晗放慢了速度,不多时已能看见那水,清得很。
      颜晗停下来下马,卫栒叫住他:“你做什么?”颜晗不回头:“我洗个澡,你站着别动。”卫栒一团火腾的上来:“开什么玩笑?”颜晗兀自走,卫栒一怒:“颜嘉木!”
      颜晗侧过头看他。其实卫栒也不知道叫住了说些什么,只好瞪着眼睛不饶人。“回来!”卫栒喝道。颜晗施施然望着他:“你大可以再跑一遍大江南北,寻个胜过我的人出来。”
      瞪过来瞪回去,卫栒终于哈了一声,笑道:“你不就是恼我昨日的话么,兰陵王的弟弟也不见得多少委屈吧?大不了下一回我做你的弟弟好了,犯不着这样和我过不去。”
      颜晗的脸色微变了,沁出些清淡的粉来。也就这一会儿,褪回去回到原来模样。颜晗道:“我是这样小鸡肚肠的人么,我是真想洗澡。”
      卫栒勃然大怒,已是这般的低声下气,他却毫不领情。卫栒仰起脸来冷冷道:“你既然这样想,我无话可说。我也想看看,是洞庭月更亮堂些还是西子风更清昶些!”话音未落人已腾起,卫栒翻身下马,划了个起势,“出手。”
      颜晗的寡淡在这时看来仿佛彼岸召唤的漠然声音,越没有神采起伏越觉得森然可怖。他把手按在腰上,看向卫栒的眼睛却偏离了方向。卫栒这才觉出背后有人。他一个回头,看见一个孩子靠着树枝站着,两眼直愣愣地向着这里。
      卫栒朝他挥挥手:“小孩子,离远一些。”那孩子眨眨眼睛,笑道:“你们是要打假么?我看看也好。”他的眼睛像昆仑的雪,笑容却打江南来,熏熏然有些碧清的味道。卫栒看着,就想起门前那弯明镜似的西湖水,淡妆浓抹总相宜。
      “怎么会这样,这孩子看得眼熟竟像在哪里见过。”卫栒讶然道。
      “小孩子,”他走向他,含笑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家在哪里?”颜晗看出他又要滥好心,无奈叹了口气。
      卫栒对他左看右看,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可这眉目分明是遥远的熟稔。把这孩子一人丢在这里固然不忍心,然而拖上一个累赘送他回家,又何时到得了渡头到得了长安去见思之念之的方青河?
      那孩子却在这时慢慢开口:“我要去长安。”卫栒道:“就你一个?”孩子点点头。“你的父母呢?”“我没有父母。”卫栒一时再问不出什么来。
      颜晗慢慢走来,看着那孩子容颜也觉得熟悉。记忆里有一处云烟依袅的地方,伸手却不见五指。“你打哪里来?”孩子看看他不说话。卫栒道:“不如你同哥哥我一起走,我也正赶去长安呢。”
      孩子笑了:“好极。”

      卫栒与小夜同骑一骑。他心里念着长安的女子,少做休息,却只能不请不愿等着颜晗慢条斯理地啃完干粮。
      天下的埠头大概都是这样,残旧的灯,暗红的木梁,向前延伸,是殷殷期盼又无从期盼的喑哑。其实也不知道盼着什么,只是这么伸着张望,似乎也就真有些未曾靠岸的欢喜与满足即将来临。
      最后的一班渡轮已然起航,在江心就快见不到影。卫栒几天积下的一腔恼怒全泼在一时:“叫你与我呕气!你惹出来的!”颜晗淡淡道:“是你自己多载个人慢了,却怪在我头上。”
      卫栒怒道:“你还有理?他一个孩子能有多重。你一路上又是吃饭又是休息,没半刻认真赶路,全不顾有病人急等着,真是好没医德!”
      颜晗冷声道:“我并不是大夫,你去找个行医济世的。”卫栒冷笑:“那学一身医术做甚?可怜老祖宗攒下的名声半点没剩下。”颜晗道:“你一身武艺,却是行侠仗义,扶贫济弱了?还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可怜祖宗都要气活过来。”
      小夜忍不住嗤嗤地笑,看看卫栒又看看颜晗,看得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好不尴尬。小夜道:“兴许还会有船,等等吧。”卫栒叹道:“你真不似个小孩子,十一二岁倒像是二十一二似的。”小夜弯弯眉毛。
      这头话音才落,果真听见水声,卫栒激动起来,一跃窜到埠头。一盏红灯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朦胧地照着不大的船身,那气定神闲的光晕,竟好像昏黄人世里唯一看得见的真实。
      “船家!船家!”
      船舱的帘子一掀探出个女孩的脸来。“干什么泥?”卫栒兴冲冲道:“我们要过江。”女孩子怔了一下,摇头道:“我不过河嘞。”
      卫栒飞快地道:“要多少价由你定!但教你送我们过江。”女孩道:“我说了呀,我不过河嘞。”她从舱里钻出来,提了一盏琉璃灯,举起来,灯火映亮了她的脸,清透干净,暖洋洋照得人心头说不出的舒坦。“哟。”她忍不住笑了,举高一些想再看清一些卫栒的脸。
      卫栒掠了掠发,温和地道:“小妹妹,栽一载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有急事。”“我要找宫堵嘞。”卫栒也不管听不听得懂:“我们有急事!”
      女孩子想了想,笑道:“那好吧,看在你的脸还有可取之处。上来咯!”卫栒大喜,牵了马大步流星上船,扭头对颜晗叫道:“快一些。”
      女孩“呀”了一声,“还有人莫?我的船坐不下的。”颜晗走上来,正好站在她的灯火中,一闪一闪,他的脸于是也忽明忽暗。风大了,莫不是又要下雨?颜晗恼恼地想,这挨千刀的天没完没了,早知道就不该同卫栒走这趟泥泞。
      女孩笑了:“岛上时没见这样的人儿呀!难怪宫堵跑出来。这怎么办?两个只能上一个嘞!”她一顿,笑得更加欢,“要不你俩比一比,谁厉害谁上船咯。”
      卫栒讶然:“这怎么行?挤一挤总归是行的。”女孩直摇头:“不成不成,又人又马,不成的!”
      “比就比。”颜晗淡淡说道,“怕了么。”卫栒笑了一声。听他说这话,他才有些觉出,他的好胜心仍旧是个少年性情。“呵。”卫栒仰起脸来,做了个起势。颜晗袖子一抹,随便扯了根树枝就出手了。
      天色一沉,果然下起雨来。雨丝细细密密却怎的也近不了颜晗身侧,那袭蓝衣水晕样漾开,明明眉目清楚举止轻缓,可衣袖成风翩翩然,他就像在云上行走,只见流光溢彩却辨不清手足。卫栒却淋得一身湿透,白衣贴身,长发瀑布,可毫不身影粘滞,端的张扬踔厉,如行云流水来去无风,一停一顿潇洒洋溢。
      颜家之剑术之如卫氏之轻功,颜晗的剑逼得越紧,卫栒来去愈显自如跳脱,到后来,旁人只见两道光芒穿插交错,鸢飞鱼跃般轻盈利落,只见两人眉眼分明棱角流畅,远山近水似如诗如画,再看不清究竟谁着蓝衣,谁为白衣。
      在两人一触即开的时候,却听见个晶莹的童声说道:“算了吧,不如把马留下,挤一挤也不是不行。”小夜正站在埠头里躲雨,转而对船上看得起劲又惊叹的女孩儿道:“何不把两个都带上呢。”

      女孩子笑盈盈递给卫栒干布,卫栒却注意着颜晗眼神,总觉得它落在小夜身上时,轻淡中有股不知名的意味。也是,这孩子一开口,非但两人同时收手,女孩儿也应下了,也不见他有多少特别啊。
      卫栒忍不住问:“小夜你去长安做什么?”小夜慢慢开口:“见个女孩儿,她快要死了,再想见见她。”颜晗扑哧笑了,卫栒横他一眼,心口堵得厉害。
      女孩披着蓑衣进来,拿来才烘暖的酒饭。卫栒这时才问:“姑娘叫什么名字?”“我呀,”女孩子指指自己,笑答,“叫我阿晴就好嘞。”“阿晴姑娘不是这里人吧。”阿晴笑道:“嗯,我从家里来。”卫栒想她不愿说,于是也就不再追问。
      小夜忽然道:“他说你儿女情长是什么意思?”卫栒一愣,面容变得好苦好苦。阿晴呀呀了几声:“你有女儿哪!看不出来哟。”
      颜晗道:“不是这个意思。是说这个公子多情得很,没一点男人的样子。”阿晴“哦”了一声,嘟囔:“汉话恁的变扭。”小夜笑道:“你是去见心上人的么,所以这样着急?”
      “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卫栒道,忽觉得这话兜了一圈回响在耳边,痒痒的。那时也是这样冲那丫头喊的,她却道出个不争的事实,叫他的心稀里哗啦碎一地。青河青河,怎么偏偏是你?
      阿晴催道:“快快说来听听。”卫栒不由笑了:“那也要没人胡乱插话。”
      或许他是真的想找双耳朵。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白云飘过,春草又零落,这些年来也从无告诉过谁有谁静静倾听。而憋得久了,连记忆也忍不住发霉生虫。这般倒是理清些思绪,好将不好的抹去,美妙的留下。
      来年这时,卫栒飞奔到乐游原。“我想见的不是她啊不是她啊。”他不由低声叫唤,像是雨丝风片撞击出来的声响。“她的名字,叫做什么小守。青河的回信仍是一片空白。”都像是将心也漂成白色。卫栒看一地青翠,才渐渐明白什么叫做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
      卫栒想要努力回想一些什么,拧起眉毛,脸色苦闷。阿晴叹了一口气,小夜默然无语。颜晗神思模糊,记忆里有什么不太对劲。倒是听得风雨凄凄,叫得嚣张。阿晴加了衣服,喃喃道:“这冷哪,宫堵哪受得了!”
      她突然叫道:“你怎得不将她偷出来?”卫栒苦笑:“我怎么能。”阿晴道:“有什么不可以,你喜欢她她想着你,这样变扭做甚?跑掉了,谁能找啊!”
      她看着卫栒:“潇洒一点咯!”
      他也是想做个潇洒的浪子,所以走南闯北,空顶了一顶世传的爵帽。只是卫栒自己知道,再远也得回来,只是半吊子的潇洒罢了。向后转,那里供着吃穿,供着世人艳羡的行走资本,供着几世魂灵,哪怕他们生前不得自由,死后也是困死鬼。之后的将来,他也将列位其中。
      颜晗低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屁!”阿晴笑道,“这话宫堵提过,我记得。屁!”
      “是是是。”卫栒不由大笑。
      他在一片青翠中行走,脚步虚浮。小守叹道:“青河姐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软磨也没有用,强求也没有用。有什么办法呢?”卫栒猛地回头:“莫不是你这丫头暗中坏事?”
      她扬起手一个耳光“啪”地甩得爽快,怒道:“你当我是这样的人?青河姐姐眼珠子灰了,怎得认识你!”
      颜晗忍不住一声长叹:“该打该打。”卫栒冷冷盯着他,颜晗还想再说什么的,也就闭了嘴。
      “然后呢?”阿晴等了好久,卫栒就是不再开口。小夜也催问:“然后呢?”卫栒斜眼看着颜晗。颜晗终于道:“你倒是说话啊。”卫栒笑了笑。
      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大丈夫动手不得,斤斤计较不得。“她为什么不肯见我?她为什么不肯见我?”卫栒喃喃问,小守怔了一下,说不上来,突然抽噎起来。卫栒吓了一跳。“他也很少理我的,他也很少理我的……”是那个冷冰冰的大祭司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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