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二十章、春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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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内挂着宫灯无数，宫侍每隔三步掌灯而立，将这春夜中的花红柳绿照得纤华毕现，残雪清寒，桃花掩面，寒梅落红尽入众人眼。园中早有宫侍燃起暖炉，炉子设计巧妙，在这露天的清寒之地，依旧是热力满溢，让坐一旁的人也不会觉得寒冷。
玄熙初看那三三两两围坐一处的大家公子，都只是不满二十的少年，个个锦衣玉袭，环佩挂玉，面貌或温润或清秀或妍丽，曳地长袍随风飘逸，带着酒香馥郁芬芳。待走得近些，微风中裹着的一丝脂粉香气萦绕而来。
她在看人，别人也在看她，一身云色罗裳，并没有繁复秀丽的纹饰，仅余领口裙角绣了几枝寒梅，淡淡隔绝了一切的凡俗。腰间素色缎带，载尽千里烟波，浩渺流光。发髻上的几支白玉发簪本是精美之极，却因为这人的风姿，这如玉青丝，更显华美不凡。
无论男女，只这一眼，便觉痴了。
皇后远远看着众人前的玄色身影，下跪行礼。女帝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淡笑道：“皇后辛苦了。”
“谢陛下。”
玄熙秀眉一挑，即使彼此有情，在这权谋倾轧的深宫之中，也不得不在众人前带上面具，何其悲也。然而换一步讲，于母女相忌夫妻猜疑的皇宫，能得一份真情，即便不得不为其掩饰，想来也是种幸运吧。
心里微微一笑，这样的相守，她很佩服，却不羡慕。情爱于她而言，对人对己都是容不下一粒沙子的。
一番行礼之后，很自然地走到皇后身旁坐下。
皇后似乎早有准备，伸手将孙公公手中一蛊不知名的汤药倾倒在碗里，亲自交到女儿手中。淡淡药香扑面，玄熙当然知道这是醒酒汤，其中还加了几味补身的药材。
在春宴上，即便她身子不好，也是不能以茶代酒。虽然喝了几杯，但酒香隐淡，不似一般宫中的玉酒甘冽，明显被人参了水。当然，这一手是母皇的安排还是父后的交代，就没人知道了。
皇后同六皇女父女情深，众人都是知道的，但眼前这番亲力亲为，还是让很多人为之惊讶，毕竟皇后之尊，这些端碗盛药的小事大可让公公做。
玄熙淡淡一笑，端起汤药一口饮尽。如果父后是个注重尊仪权位的男子，当年就不会坚持让她远离皇位的是非漩涡。
她的父亲端坐世间男子至尊至贵的位置，安然中宫十多年，即便有董贵君的争锋相对暗里挑拨，亦不曾伤他分毫。自己待在养心斋的九年时光，安然平静下的暗潮汹涌不是没有，只是在她看到之前，就被父后的手段消匿于无形了，这般心智岂是易于。何况晏家武将出身，父后虽然没有习得半点武艺，一身傲骨却是自小铸就。若不是这般看清天下权位的男子，又怎能入得了母皇的心呢！
十五年的父女相处，她何尝不知，这深宫，于他而言，唯妻子女儿二人而已。
目光扫过眼前众人，一双双星星眼含羞带怯，她心里一抖，真是无聊啊。
“熙儿心情不好么。”皇后轻笑一声，目光在一众少年郎身上掠过，最后柔柔锁住女儿不郁的面容。
玄熙摸了摸鼻子，悻悻说道：“孩儿表现的很明显么。”
皇后淡笑不语，他当然知道女儿一向心高气傲，这些安于闺阁，只懂琴棋书画的大家公子必是入不得她眼中的。罢了罢了，她若喜欢，他替她做主，她若不喜，他挡下便是。
夏侯不比南魏，民风较开放，除了节夫，男子无论出嫁与否，在公共场合，一般都不用带上面纱遮面。虽然如此，还是男女分坐。
玄熙看着另一边的青年才俊们，若是今晚在母皇面前表现出众，就有陪王伴驾的可能，虽然不是什么正式官职，但只要混上几年，能得母皇喜爱，便可放任为官。董相的长女便是如此得入中书的。
这种制度有点类似唐朝的‘举荐’，只要得到上位之人的欣赏，不必通过科举便能入仕。虽然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但弊多于利。因为出身的关系，她们受到的教育自是比清贫家的姑娘好很多的，但对民间的真实情况却是知之甚少。而且，此举更是让世家的势力在朝廷里盘根错节，于国有害无益。
短暂的安静后，女帝开始考问各家小姐的才识学问，这其间也有燕乡侯的长女祁瑷。玄熙静静看着她，面貌平凡，只是眉目间有些阴冷。即便贵为侯爵嫡女，但仅凭她一人也没有实力招惹闲人庄。心里疑惑，不由看向玄臻，两人离得有些远，似乎因为上一代的恩怨，虽然有亲戚的情分，却也不做交谈。
她淡淡一笑，看来应该好好查一下祁瑷的关系网才是。身旁忽然一静，玄熙莫名地扭头张望，母皇那边还是一样的热闹，围着父后的一干少年却忽然幽幽向她看来。不看还好，一看差点扑地，她嘿嘿干笑一声，索性逃了。
御花园占地极大，她一路兜兜转转，避开了那些含羞带怯双眼冒光的少年们。走到一个开阔处，身形忽然顿住，笑道：“你跟了这么久不累么？”
树丛里缓缓钻出一个半大孩子，暗影下看不出脸色，但一双眸子晶亮，头上插了几根树枝，身上的锦袍也被刮破几道口子，双手相互搓着，不时在嘴边呵上一口热气。
玄熙呆呆看着他这一身狼狈，心想这孩子怎么弄成这副凄惨样子。
董玉珏看了看四周，忽然嘻嘻一笑，欢喜地扑了过来，一手揪住玄熙的袖子，就像怕她跑了一般。
玄熙无奈，只好拉着他往不远处的石桌走去，解下披风垫在石椅上让他坐下，看着这小子一副得逞的俏皮样，不由一笑，边摘掉他头上的树枝边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董玉珏忽然低下头，双唇抿了抿，猛然抬头，大声说道：“殿下娶我做王夫吧！”
这一声叫的那个响亮啊，玄熙差点被吓死，猛然向后一跳，惊慌地扭头四顾，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放心地吐了口气，然后瞪着这死小孩：“你才多大，快回家吃糖去。”
董玉珏偏头想了想，然后走过去再次揪住她的袖子，仰起小脸，呵呵笑道：“玉珏今年十一了，殿下等我弱冠后，娶我做王夫好不好？”
朝天翻个白眼，十一的半个孩子也开始考虑自己的婚事了，这什么世道！目光落在他一双被冻得通红的小手，有些不忍，只好用袖子将他的双手包起，小心搓着。
“你喜欢我什么？”
小男孩似乎很开心，仰面笑道：“殿下长的漂亮啊。”
好直白的理由哪，孩子就是孩子，玄熙无奈叹气：“过个几十年，等我鸡皮鹤发后，就跟漂亮沾不上边了。”
“可殿下救过我呢。”
“哼哼，若救你的是个老太婆，估计你早把她扔一边贴墙角了。”
“可是我很喜欢殿下的。”
我忍，面对一个十一岁幼齿的表白......算了，她终于还是曲起手指，在董玉珏头上敲了个暴栗：“小孩子家家的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对你而言，我只是个不错的大姐姐而已。”快快扭转这孩子的不正常心思。
董玉珏一脸委屈，想要抱头，却发现双手仍被云色的袖子裹着。
玄熙揉了揉他的头发，直到将整齐的头发被揉乱了才笑道：“等你长大了，遇上一个愿意为她洗手作羹汤的女子，你便知道何谓喜欢了。”
“可是......”
“没有可是！”玄熙异常决绝地打断了董玉珏口中未尽的话，笑话，她连什么名门闺秀都不要，更何况是童养夫：“你将来要嫁便嫁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女子，若是她三夫四侍，便是对你不忠，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抽气声，玄熙也不抬头，只是看着董玉珏的一双眼睛，乌黑晶亮清澈明净，不沾一丝杂质，待他长大后，红尘入眼，沾了思，沾了愁，还会不会依旧如珠如玉？
“行云公子来找令弟么。”
淡淡的声音飘过，躲在一棵大树后的董行云只好走了出来，面色尴尬，福了一幅，对于弟弟的一双手被她握着，有些惊讶，随即轻叹一声。
玄熙松开自己袖子，顺便也放那双小手自由，对于董行云偷听的事也不点破，只是笑道：“春夜寒凉，行云公子还是赶快带令弟过去，免得受了寒。”
董行云腼腆地点了点头，牵起董玉珏的手，不顾他轻微的挣扎，临走之前忽然对玄熙说道：“殿下刚才所言，虽然全了世间男子的心意，但有这般情怀的女子毕竟少数，得一心人，何其难也。”他浅浅一笑，满眼的落寞。
夜色里，玄熙仰面看天，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无乱现在或是曾经，都是不易呢。不由苦笑，怎么今儿这么多人跟着自己呢。
“六妹好艳福，董家小公子虽然年幼，但过个四五年，必是美人一个。”
这般轻佻带笑的话，只有玄敏才会说吧。玄熙转眸看着她，笑道：“四姐也太不厚道了，何不现身光明正大地听呢。”
“哈哈，我若现身，那小公子岂不是不敢说了么。”
玄熙皱了皱眉，说道：“他还是个孩子，今晚这些话让它淡了吧，不要坏了他的闺誉。”
“唉！”玄敏叹了一声，满脸的无辜：“你四姐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笑了笑，忽然神秘道：“你可知那行云公子心仪的女子是谁？”
玄熙斜眼睨她：“怎么，四姐看上人家了？”
“呵呵，这么个温柔娇美、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是女子都会喜欢吧，不过人家心仪的可是三姐啊。”玄敏耸了耸肩，状似无奈。
在她口中成了非女子的玄熙一脸愕然，随即释然，玄臻的性情虽然冷了些傲了些，但文武双全，长的也漂亮，董行云喜欢她也没什么不可能。
“可惜啊，这世间男子的眼光皆是如此，不是喜欢自己不懂的，就是喜欢相貌漂亮的。”话末，目光有意无意飘过玄熙的脸。
玄熙差点被这酸中带火的话给激地笑出声来：“四姐，我长成这样绝对不是我的错。”
“你在看什么？”玄敏嘻嘻一笑，走到玄熙身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当然不是嫉妒，不过是有些不平而已，好歹自己也是不羁风流的美人一个啊，怎么就没几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男子呢。
“我在想我身后跟着董玉珏，那小子身后是他哥哥，算下来，不知四姐身后会是哪家的公子。”
玄敏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十指一伸，已经开始数了起来：“王大人的小公子，呃，这个李大人家的长子也有可能啊......”
玄熙一个踉跄，差点扑地，这人是风流呢还是花痴啊......
等了半天，还真的有人于花丛小径中穿了过来，呃，一身玄色裙袍......玄色，两人互看一眼，待看清那人身上的纹饰，顿时笑了起来，来的居然是皇太女。
“你们两个在这聊什么呢？”玄昭缓缓走了过来：“前面可是有大喜事，你们错过了。”
“什么喜事，竟要皇姐赶来通知我们。”
“三妹求母皇请旨赐婚，母皇允了。”
“谁家的公子？”
“董相的远亲，也是我的表弟行云。”
玄熙淡淡一笑，董行云也算求仁得仁吧，至于一心人，她低低一叹，的确何其难也。转眸看着玄敏，嘴角一勾，似笑非笑。
玄敏不理她眼中的戏谑，哈哈大笑几声，往前去了。她当然不是痴情于董行云，不过是不忿这些好男儿痴情的不是自己而已。
回到那一片热闹之地，看到董行云神色尴尬地坐在皇后身边，四周围了一干少年郎，有道贺的，有嫉妒的，有不屑的......
玄敏走了过去，拱手一礼，喊道：“见过未来的三姐夫。”惹得众人哄笑，董行云更是羞红了脸，不敢抬头。董玉珏坐他身旁，看到玄熙，呵呵笑着。
玄熙眼观鼻，鼻观心，不理周围的星星眼，本来也是要去向玄臻道贺一番的，却看到母皇向自己笑了笑：“熙儿常年病着，有个人陪着也好，朕看......”
玄熙先是一愣，而后猛然一惊，也不看四周顿时明亮了数倍的众星星，三步并作两步，流星般飞扑到女帝面前跪下：“恳请母皇允许儿臣自主择夫。”
女帝话一顿，事实上所有人都呆住了，即便是普通人家，儿女的婚姻也不是自己想做主便能做主的。
“你要自己择夫？”
话中悠悠淡淡，听不出喜怒，玄熙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子，目光扫过身旁的人，最后直视上位的女子，扬眉一笑：“儿臣此生只娶一夫，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儿臣要的是能与我比肩的男子，顺则肝胆而来，逆则挥洒而去，若有一日我先他而去，亦能仗剑笑傲平生事！”
与女子比肩，与一位皇女比肩，不论世间是否有这般男子，就说这天下的女子，谁能忍受自己的夫君同自己平起平坐！
众人看着她，相比皇太女的雍容华贵，三皇女的清冷孤绝，四皇女的风流不羁，这位六皇女的清美出尘更是令人难以移开眼睛，此时看她裙袍粘尘，人虽跪着，背脊却是挺的笔直，一双眸子浅浅淡淡，幽幽落落，淹没了料峭春寒，众人的惊疑讥诮竟似沾不得她一片衣角。
这番话，这般女子，已是痴了一群少年郎，个个眼中含泪，面色激动，全身微颤，恨不得自己就是那飞入她眼中心中的万丈红尘。即便是已被指婚的董行云，亦是浑身一震。
众人叹息不解，除了皇后浅笑温润的眼眸，柔柔锁住女儿那一脸的清傲。不由看向女帝，那一身玄裙的妻子，女儿这般率性任意，你可为她骄傲？
“陛下。”
女帝转眸看着皇后，双眼沉静，淡淡开口道：“到时候再说吧。”
玄熙松了口气，无论成败，先避过这次再说吧。心思一转，暗笑几声，在众人的惊呼中，华丽地晕倒。
坤和宫内，皇后执子落在棋盘上，啪的一声，于夜色中，清脆响亮。
“她要去晋城，你竟也由着她。”女帝悠悠一叹，执子落盘。
“不是陛下让她去的么？”皇后声音浅淡，目光停留在棋盘上，不曾抬眸。
“你不是也舍得。”
皇后手一顿，过了许久，轻声说道：“她离京，去晋城，也可去其他地方，总不能让她困在这里。”
女帝看着他烛光下的温润面容，忽然说道：“你在怪我。”
“我一直在怪你，你不知道么？”皇后浅浅一笑：“十年后，无论你的愿望达成与否，我都会带熙儿离开。”
女帝不怒反笑，将皇后的双手握于手中，眉眼皆是畅快的笑意：“你这种性子，我能放你走么？”
“不能。”皇后也笑道：“可你知道，我若想走，谁也拦不住。”
“为什么是十年，我以为你会说的短些？”
“她收了一名徒儿，十年时间足以成就一名大医家了。现在暂且留在这里，有刘老太医管着，我放心。她医术虽然不错，毕竟良医难以自医。”
女帝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太宠她了。”
皇后柔柔一笑，想起女儿，轻轻一叹：“她是我的孩子，我不宠谁宠。可惜这孩子太过独立，除了她的婚事，长这么大几乎不曾向我求过什么。”
“自主择夫么？”女帝想起赏春时，玄熙那番惊世骇俗的话，无奈笑道：“今日我本意试她一试，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无论如何，这是她的心愿，你不要逆了她的意思。将来那人如何，她喜欢就好。”
“罢了，按她的想法，这世间未必有这样的公子。”女帝暗想过个几年，等玄熙意思淡了，再给她安排婚事好了。
皇后怎会不知她的意思：“熙儿若不喜欢，你又何必指个夫婿委屈了她。她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你若真是如此，她必会逃了婚事。不过这样也好，逃便逃吧，离了京城，自去过她的逍遥日子。”
女帝一愣，随即大笑出声，许久之后，她忽然问道：“你让平安跟熙儿出京了？”
皇后对于女帝知晓自己的安排也不吃惊：“让平安去，我才能放心。”想了想，又忽然叹道：“无论谁去，我也是不放心的，我到希望把这孩子拘在身边，护她一生安逸喜乐。”
“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将平安遣离自己身边。”
皇后淡淡一笑，轻道：“事实上她已经去了，这个时候应该同熙儿离城了。”
女帝沉默半晌，忽然轻声说道：“熙儿的将来我自是有安排的，我怎会让她有事。”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第二十章、春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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