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弄扁舟

56、第十九章、春宴（一）

　　一品居的事已告一段落，如今已是立春，玄熙因病无法进宫例行请安，只能用密折将行动的一应细节和结果禀告女帝，对于其中的原因也做了解释。这位陛下似乎对小女儿极有信心，安静地看着密折上的子句，不做批示，更没有因她的自作主张而将其斥责。

　　户部尚书早已下狱待斩，她的家人注定被流放千里，被牵连的多达数十位官员，无论官职高低与否，下场无非丢官弃爵或是身首异处，董家一系虽然损失了几位官员，但并未伤及根本，而晏家依旧静看朝局。

　　朝廷这一场惊变持续了两月有余，却于瞬息间悄然平息，因为南魏的五十万精兵已集结而来，再过不久便是兵迫两国的交界，剑指夏侯了。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朝局再次因为南魏的来袭而混乱不安时，这一翻动荡的制造者却在皇宫的慕曦园里悠闲散步。

　　这一日春光明媚，冰雪渐融，嫩芽新绿，桃花掩面。两个身影从花丛小径间缓缓而来，前者一身滚龙玄色裙袍，云鬓高髻，仅有一支龙凤发钗簪于其中，仪态素净从容，后者全身拢于锦袭中，露出的一头秀发编成几根辫子，只用几根发带聊做点缀。

　　张德静远远看着这母女两人，面色平淡，眼神古今无波。

　　“熙儿对这次南魏的进犯有何对策？”

　　玄熙拢了拢锦袭，正有些犯困，听到母皇的问题，皱眉想了想，说道：“南魏自当年一败之后休养生息，屡施利民利国之策，这些年国力渐盛，若是与其硬撼，斩敌一万自损八千，想来不过是个惨胜。何况还有其他小国在旁虎视眈眈，儿臣认为应该智取。”

　　这番话说的在理，却没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不过是废话而已。

　　“如何智取？”

　　玄熙无聊地翻了个白眼，她不过是个密探头子，不是将军，也不是军师，这些调兵遣将行军布阵的事不在她的专业范围之内，纵然有些想法，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所以她很诚实地表明自己的‘无知’。

　　对小女儿的坦承，女帝明显有些惊讶，她回身看她，忽然笑道：“昭儿向朕推举了两人，一人是晋城的守将古秀英，一人是卓老将军的嫡孙女卓云，而且指明只需给两人各十万的兵马。”

　　古秀英此人沉着冷毅，颇富智谋，尤擅城邑防御战，让她驻守晋城也是人尽其才。而卓云虽然年少，却是勇敢果毅、智勇双全的一名虎将，加上她的身世背景，在军队里颇得声威。

　　皇太女玄昭推举这两人倒也是识才善用，只是如今储君虽定，但朝廷里依旧有些老臣持反对意见，尤其在自己及笄之后更是明显。武官虽然不参政，但桌老将军乃是三朝老将，又是世家出身，对于所谓的嫡庶长幼看得很重。玄昭既举荐自己阵营里的古秀英，又挑上卓云，且不偏不倚给两人的都是十万兵马，这番心思真是有趣啊。

　　让她惊叹的还不止这点，却是这二十万兵马。相较南魏的五十万精兵，区区二十万差距甚大，有自负狂妄之嫌。然而恰恰是这二十万兵马点明了夏侯这一代的皇太女，看透了同一代帝王的心思。

　　如果母皇的二十年苦心谋划，仅仅是为了让南魏在自己预定的时间内来袭，最终获得一个惨胜的结局，那么她定会大笑三声，嘲笑自己的识人不明。

　　夏侯这一战并非为了灭掉南魏，从实力上和时机上都是不允许的。所以，母皇要立威，像当年她登基之时一样，即便夏侯陷于内乱，亦是容不得他国染指半分。她要借这一战立威，纵然是五十万兵马，甚至更多，她也只需区区二十万之数就可将任何进犯之人打入血海地狱。

　　玄昭此举在不明其中缘由的朝臣看来，或许是纸上谈兵不擅兵事，却能在母皇心里尽显她知人善用且大智大勇的一派帝王霸气。反正这一战绝对不会输，战后朝臣们会怎么想，也是意料中的事。

　　对于‘邹怡书’一案，想来她必是猜到了其中的玄机，怪不得她阵营里的几位官员落马被囚，也只是闲闲看之，不曾求情说项。

　　玄熙垂眸掩饰眼里的笑意，轻声说道：“ 胡人必定不会放过让我国腹背受敌的良机，若是让镇西军外驰内紧，以做诱敌，再布置一道奇兵，到时或许能收奇效。”

　　所谓的奇效，不仅是狠狠打击胡人，使其短时间内没有反抗之力，更可用奖赏功臣之名将镇西军的元帅，董家在军队里的最高凭恃以高爵厚禄圈养在京城。既避免了用杀伐手段寒了众将士的热血，又可以此为例，表明朝廷厚待有功将士的决心。

　　当然，她个人也不希望这些忠臣名将最终的结局不是功成身退马革裹尸，而是死于皇族的权谋！

　　女帝眼神一闪，不置可否。

　　玄熙不去看她眼里晦暗难懂的深意，说道：“母皇，文有太学，至于武是否也应该有专门的学校培养军师人才呢。儿臣建议建立一所军校，集中培养军师人才。与其让某些将军闲置在家中，不如让她们担任授课老师，讲授个人关于战策谋略和行军布阵的心得经验，让新兵在上战场之前就有很好的军事学基础。比如镇西军的董寅元帅就可担任校长之职。”

　　夏侯虽然不是重文轻武，但在读书人眼中，难免对武官存有蛮妇的印象。此举在一定程度上也可平衡两者之间的世俗评论，若是董寅担此责任，被解兵权待在京城的郁愤想来也会化作欢喜才是。

　　她想了想，继续说道：“太学也可让一方的官员讲授其在地方上为政的经验，比如治理民生，比如治水抗灾，等等诸如此类，让新任的官员在遇上这些情况时有据可循，少走弯路，想来于百姓于国家也是有好处的。毕竟十年寒窗不仅为了作锦绣文章，也是将胸中所学经世致用。”

　　女帝安静地听玄熙讲述由客座教授引起的一些想法，脸色由初时的好奇，渐渐转为震惊莫名，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玄熙讲这些也不过是希望夏侯能够强盛威慑四方，不用天天打战，自己也可过些安心日子，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啊。半晌没听见身前的人有何批示，疑惑地抬眸，看见母皇那一脸的浅笑，少了平日的高深莫测，在这春寒料峭中平添一丝暖意。呃，让她一时好不习惯。

　　“如今大局已定，你久病体虚，就待在府里休养吧。”

　　“呃？”玄熙满眼惊愕，愣愣问道：“儿臣不用上前线么？”

　　上前线领兵作战？还是搞间谍反间谍的保卫战？

　　女帝难得好笑地摇了摇头，说道：“皇家血脉，怎可亲身犯险。”

　　虽然历来如此，但此时听来，却有些莫名的味道。玄熙当然不想去见证冷兵器时代战争的震撼性，但一直的准备骤然取消，还真是有点不适应。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何必自找麻烦。

　　正暗自松口气，不料女帝却说道：“你既有心，去看看也好，记得多带几个人在身边。”

　　她往前闲闲踱步，没看见身后的玄熙已经一脸的痴呆和满眼的懊悔，一阵春风吹过，衣袂发丝齐飞，却是满心的郁闷啊！

　　“在离京之前，去看看你父后，你这久病了无法进宫，他很担心。”

　　“儿臣知道。”

　　春宴是夏侯皇室同百官联络感情的一道惯例，虽然一年中的宴席也不少，但只有春宴可以允许男眷参加。不仅三品以上的朝臣俱会到场，其夫君嫡子女亦可应邀前来，由皇后在朝阳殿偏殿负责招待，与女帝同百官相聚的正殿比邻相对。

　　按惯例皇女年满十岁之后便可参加春宴，但玄熙身体极弱，女帝恐那热闹繁乱之地生生抢了小女儿活命的一口气，所以以前都不曾让她参加。至于真相是否如此，就没几个人知道了。

　　玄熙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平日虽然也是锦衣罗裳，但今日场合甚重，也只能弃了以往的闲逸装扮。尽管如此，她也不愿将自己弄得像个开屏孔雀一般，不过是头上多了几支发叉步摇，身上多了几件佩饰而已。

　　镜中的面容几近完美，古人常说红颜薄命，不知是否因为上天不忍见其芳华逝去，所以让她们在最美丽的时候香消玉殒呢。

　　当她随女帝同其他皇女前后踏入朝阳正殿，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从女帝和皇太女的身上越过，停留在她身上时，心里几乎都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眉目如画，身姿飘逸不染尘，这般出尘脱俗，这般风华绝世，本不是凡俗世间能有，然而上天终是不忍让其乘风归去，途惹世人无奈遗憾。

　　玄熙淡淡扫过殿上诸人一眼，将她们脸上或惊叹或惊艳的神色尽收眼底，微乎其微地勾起嘴角，自嘲一笑，虽说相由心生，但一个好卖相的确是很容易骗到人。

　　群臣纷纷恭敬跪下行礼，殿下原先还有些轻松随意的气氛，一下子被女帝及诸位皇女的身份所带来的庄严肃穆所取代。

　　女帝高高在上，皇太女在下两级抬价处落座，而玄熙和三皇女玄臻四皇女玄敏的位置则在两人下首处。对于这样的安排，玄熙到没什么感觉，只是殿上的某些人有意无意间总是向她看来，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而她也是回以淡淡一笑，让人毫无探究的空隙。

　　“平身吧。”女帝清朗温和的声音划过众人耳际，群臣行礼完毕，起身落座。春宴正式开始，年少貌美的侍人在众多平几间来回奔忙，手中托盘放着食盘酒浆，一时间，菜香酒香加上侍人身上的脂粉香萦绕在殿上诸臣的身边，即便是在这样的场合，这些人脸上也不由露出熏熏然的神色。

　　“诸位爱卿，自朕登基以来，这二十年许时光，夏侯能有如今这番局面，少不了各位的耕耘，朕敬诸位爱卿一杯。”女帝素手一抬，一杯玉酒遥遥指向殿下群臣。

　　一时间四处尽是裙裾摩擦声和杯盘碰撞声，不多久，群臣皆已再次跪在殿上，手里托着一只玉杯，齐声颂道：“臣不敢，谢陛下！”

　　玄熙暗笑，以前看电视也罢了，如今的真实场景，这些人竟能将话说的整整齐齐，毫无多余的话语声音，就像事先演练过一般，真是匪夷所思。

　　“陛下。”席间上首处的紫裙之人忽然站了起来，躬身行礼之后，双手托着一只玉杯，对着殿上高处之人，笑道：“陛下圣心仁厚，顺天之意，知民之急，此实乃黎庶之福，臣等定当竭死报之，不负陛下厚爱，不负这大好人生。”

　　话中赞而不媚贵而不骄，董哲一脸肃然恭敬，于漫漫肃穆沉抑中，自由一股清朗之气，多年浸淫官场竟似不曾沾染群臣皆有的骄横半分。玄熙一怔，不是没见过董哲，但今天这番看来，夏侯权相，骨子里莫非还是当年的书生热血？

　　在一片恭贺声中，她微微挑眉，虽然南魏的五十万精兵还没到国境线上，但这般喧语笑言互相恭维，这殿上君臣竟是不将即将到来的兵祸放在心里，可惜君不昏庸，臣不谄媚，否则这般场景真可看作纸醉金迷了。

　　心头一动，她状似不禁意地转眸，看着正扭头看她的三皇女玄臻，面色一怔，举杯微微一笑，先干为敬。

　　玄臻冷清自傲，看到玄熙一脸的亲和，眼神一闪，也不由淡笑举杯。

　　玄熙干脆也举杯向四皇女玄敏敬了一杯，至于身后的母皇和皇太女就免了，这转身下跪什么的，太麻烦了。这般想着，顿觉眼前的君臣同乐，交流感情的戏码无聊之至，原本的好奇也随之淡了下去。目光不由飘向店殿外，不知父后和一群豪门男眷所在的偏殿是否也是如此。暗自叹气，莫非要在此干坐，看来以后还是装病不来好了，真是无聊啊。

　　忽而想起一事，春宴虽然是在殿内吃吃喝喝，但后半部分却是要到御花园中赏春的，挂上宫灯无数的园内，什么春花清姿都被照的脉络毕现。心里开始郁闷，到时候朝臣谢罪离开，陪一国帝后的全是朝臣家的小姐公子，根本就是所谓的相亲会，面对所谓大家闺秀的男子们，她是否需要考虑装病先溜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心里刚动念，鞭声作响，礼乐又起，群臣皆起身退至一旁，让女帝和一干皇女先行。不过发了会呆，就过了一个时辰。

　　玄熙皱了皱眉，右腕却忽然被人握住，愕然抬眸，只见皇太女玄昭一身雍容风华，含笑说道：“刚才殿上君臣同乐，虽然也是笑语喧然，但也严肃了些，过会儿的赏春都是些年轻人，六妹也不要太过沉默，尽情玩好了。”

　　目光越过前方的玄色身影，玄熙心思一转，便也笑道：“玄熙初次参加，拘谨了些，到让各位姐姐笑话了。”

　　“六妹如今也及笄了，定要在这些公子里看看，若有中意之人，赶快请母皇指婚，省的被人先抢了去。”这话带些轻佻，却不会让人觉得不快，三皇女玄敏浅笑晏晏地走上前来，拉起玄熙的另一只手，同玄昭相视一笑。

　　玄熙暗地翻了个白眼，她巴不得众人将所谓的大家公子分个精光，自己好早些回去。心里忽然一惊，看了看自己双腕上的手掌，暗想自己什么时候同两个姐姐这么熟捻了，难道是那个隐疾的传闻忽然激起了所谓的姐妹情？

　　不由分说，她已被两人拉着追随前方的玄色身影，穿廊过径，往御花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