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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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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曾经认识一名作家。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是作家,稻草头发大腿裤,空荡荡的头脑与裤腿里灌满穿堂风,作家从廊对面走过来又从廊这边钻进去,身后虎目熊威的蒋老举着扫把到处寻找。我猜是要打他。姜老年事大,打人也如老姜一般辣,要不是我脸好看,非被他打成李尸白。我便驻足观看,好奇作家是会脱身还是脱皮。
一头雄鹿忽然从我后面拱了拱我,它骄傲的两只大角漂亮得如月上桂枝,蒋老从雄鹿身边挥舞扫把大刀绝尘而去,雄鹿拔足狂奔,四脚并用地向森林跑去。我在后面不声不响地看着,作家瘪瘦的屁股在雄鹿屁股出上下扭动。这位仁兄居然把自己扮成一头鹿。
我心服口服,上去拽住他的两只鹿角把他移交到蒋老手上。
作家拼命挣扎,嘴里鹿一样哀鸣着:“放我一条生路!侠士!来日江湖好再见!”
我说:“不。”
作家就“呦呦”哀鸣着被蒋老一屁股坐在身上。蒋老用扫把鞭打着鹿骑着他在学院转了一圈,心满意足飒爽下鹿,和蔼道:“作家今天运气好:我不打他了!”一看作家,双目赤红口吐白沫,瑟瑟发抖着从鹿皮下爬出来——头上却依然顶着两只云朵般的大角。鹿角生在他头上,这是自然的,否则我拽住他的时候他一溜身就能跑。
事后他来找我算账,我坐在窗台上看罗密欧一样俯视他,说:“既然身为人,何必装成鹿?我认为这样很不好——哎!别扯我脚啊大哥!我只是想看看蒋老怎么收拾人的!”
罗密欧咬牙切齿,挥拳想打:“李一白!你这种人!”
但他舍不得打我,没人舍得打我。远处名为“李一白”的雕塑正在众人的簇拥之中,他的脚下堆满了钱,那是我这个月的早餐费。更远处断臂的维纳斯凝望学院,月光凄凄荡荡地浮游在她美丽的身体上,却无人能猜测她的目光。
但该来的终究会来,继我母亲之后,王雪存在我脸上拍了一巴掌。
我立即被他从巴掌中拍醒,猛地抬起头,看见那件丑陋的黄褐色雨衣,被打得像一头残喘的老狗。
王雪存拍着我的脸问:“你的猫?”
我说:“当然不是。”
王雪存问:“那就是路边随便捡的。死了多久?”
我说:“不知道。”
王雪存看猫一眼,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他的眼波,便看见一头黑猫油光水滑,一副刚打完牙祭的模样。王雪存说:“可惜了,要是没死还能让你带回家养养。”
他的目光像已洞悉我家族的死亡。他看见我身上连着大地的一条线,它贯穿了两片茫茫尘灰。
我抱紧黑猫,低声回答:“我不能养他。我不能把死神养到身边。”
王雪存把伞倾斜向我的方向,“如果是爱情呢?”
我睁大眼睛,雨水潦潦,他眼睛像燃起的星光。我惊慌失措地后跌,臀部挨紧了大地,希冀大地能为我阻挡他。王雪存却不依不饶地俯身而上,伞罩上我的天灵,他问我:“你愿意养一只爱情吗?”
他用这双眼睛嘲弄过美德与风流,不奢望日落和星起,此时却紧紧地看着我,像君王踏进城堡的威逼。他用终于从尘世之外游离进红尘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敢回答他半个字,于是理所当然地,他不耐烦起来。但我下一秒便拽住他的雨衣。我吻上了他。
他亦回吻我。
一切都如此明了。在死亡望进他的双眼之时,他必然也感知到爱的抓捕。那爱犹如死亡的阴影般可怖又神秘,他将我们带进这个世界。
万兽都要在此蛰伏于泥。我吻上王雪存,这是我生命一个阶段的终结。他回吻我,这是生命又一个阶段的开始。
作家死的很早,如罗密欧般英年早逝。
过程和起因都十分简单。起因是:在作家光着屁股,跟我背对背在澡堂子里洗澡时,他一边拿破布搓着身上的污泥,一边发誓:“我要是成为了作家,我就去死!”我们便问他,你觉得自己能活多久?作家说谁知道呢,可能得活一辈子。他说这话时懵懂地看着我们,脚边有金色的阳光流过,但无人能发现澡堂里向阳的窗。大家都愚钝地以为那是作家在撒尿。我也是愚钝的一员,但我在愚钝中更聪明一点。我就说:“你是被自己发的誓吓得满地撒尿,说明你很害怕它,那么你一定能完成他。”
作家恍然大悟地想,每个人都要一步步走向自己畏惧的深渊。
从那时开始我便有些崇拜他。那时我还没遇见王雪存,也没有答应他的誓言后又远远离开。我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像作家一样,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誓言。
后来作家死了,王雪存拿了根铁链把我从远远的地方抓住,绑在了床头。但还是先谈谈作家的死吧,我此时可正在和王雪存接吻呢。
作家死的过程也很简单。他从一部小电影里观摩到了男人与女人的□□,他身体萌动,同时对紫黑的男女产生了神圣的恶心感。他决定写一部小说,用尽此生功力,极为隐晦地描写情爱。他写荷叶颤动、地球初始、星辰爆炸、恒星坍塌。又写白鹿哀鸣、动力碰撞、灵魂厮打。后者比前者少一个短语,时间也相对更短,于感知而言也更为激烈。
出版商当时喝了八斤白酒,醉得颠三倒四,将上西天,死前最后一个决定是让这部小说出版。而小说的第一位读者就让它名扬四方。他读完之后,由于未濒临死亡,于是满头浆糊万事不通,只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刻骨的、可怖的痒意从灵魂内部升起。他疯狂地挠搔身体每一处,疯狂地在大地上翻跟头、打滚、满地乱爬,却求不得纾解。有人专门著书描写他的反应,足足写了两百万字,而结果只有一行,占据了那本书的最后一页:他死了。
死亡震动世人,人们竞相观看这本书,同时作家被关押起来,等待成名、或是死亡。律师说:“我没看懂这部小说。”批评家说:“这是狗屁!”但他们都痒,好痒,无论怎样的痛苦都无法阻止。瘙痒的热度,带着火山喷发的力量席卷世界。
作家透过监狱顶上,无人能看见的窗户,窥见了灿烂的金色阳光。他再次恍然大悟,抓住了成名的机会。后人评价说他是欣然迎接了成功,事实上他只如幽灵般出现,告知他们一句话。
人们这时才醒悟过来,他们接过普罗米修斯的火种。甲说:“我他妈又不是夏娃,为什么连这个都不懂?”乙说:“管你像什么。我看他倒像引诱夏娃的毒蛇。”丁说:“我们不是中国人而且还不信教吗?我觉得他像一个作家!”他们一边说一边释放痒意,丙没有说话,他太过专心地投入其中,甚至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第二天,世界各地一片狼藉,人们纷纷苏醒过来——有的没有,他们肚子像青蛙一样鼓起泛白,里面装满了从各种途径灌进来的痒意——仿佛被下了指令,一同道:“他就是一名作家!”
这声音从地中海响到西班牙,从罗马尼亚响到十九世纪的伦敦。声音浪潮般涌来,作家听见这声音,在他望见日出的第一秒。
他干脆利落地跳进死亡。没人知道他怎么死的,他生前被关在监狱,死后却漂浮在阳光中,尸体是溺死的肿胀。姜老说,作家的死亡跟罗密欧一样虚假。那虚假并非否定他赴死的赤忱,而是对外界事物的说明。我不耐烦地帮他挑明:朱丽叶喝下的是假的毒药,这是罗密欧为之死亡的虚假。作家……
我们都闭上了嘴。
无人参加作家的葬礼,他的尸骨在阳光中静静地漂浮,在无人能到达的地方腐烂风化。尽管他每天从世界各地的上空飘过,世人却再也看不见他的鹿角。这无所谓,反正他们从未看见过。
作家云朵般的,繁华盛开的,带着星辰光彩的鹿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