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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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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大雨下个不停,半边天被来往的伞遮得像波纹的黄昏,王雪存打量了我这条落水狗和猫一眼,一扬眉对我说:“我家就在这附近,你来不来?”
我说:“你真有钱,怎么哪里都有家?我来。”
王雪存眼皮不耐烦地半敛了敛,皱眉看着我怀中的猫:“这条死猫你也要带去?”
还不等我回答,他一抬手擦过我湿漉漉的嘴唇,拎起黑猫的后颈,转身大步朝前走了。他走的姿势真怪,人已在前头,大雨乌鸦般成群扑向褐色雨衣,那把黑伞却飘在我头上。我向前一步,他身后长了眼似得一收手臂,黑伞便牢牢罩住了我,于是我仍在他的伞下,哪儿也没去。
王雪存这时才回头朝我一笑,嘴唇红艳,似抹了血的痨病鬼,挂着白晃晃的面孔行在白雨中。我走在这抹鬼魂的伞下,从大路走过,跨过车飞浪溅的泥泞,直至停在他家门口,我哪儿也没去。
我本以为王雪存是动辄挥霍千金的大少爷,以为他不愿意住进高楼大厦,躺在四四方方、被切割均匀的楼格子里入眠。可我估计错误,王少爷不似我梦想般趾高气昂,他走进高楼一座,也愿意站在楼层里的窗边,看着所有人升起又落下。
他一路不知为何焦躁,站在电梯里几次抬手,状似想扔掉黑猫,我在旁边怕他一个甩手,将这皮毛萧暗的畜生砸进电梯井里,赏他个百世不得超生。我总疑心我母亲与家族的灵魂牵挂在这黑猫身上,于是紧盯王雪存的一举一动,忽地一抬头,见他眼神深暗,直勾勾地看着我。有如渔人立于船头高俯鲜美活鱼一条,我一时心惊胆战。
电梯停。
王雪存把黑猫塞进我的怀里,抓住我的手腕。我慌乱地单手抱紧猫,耳边一阵开锁“哗哗”,房门大敞,天光作亮。我半眯着眼睛,还未适应这强光,王雪存便拉紧我的手臂,我跌跌撞撞地冲入他家门。
“砰”的一声巨响,炽热的吻压在我嘴唇。
这是王雪存的吻。他同样湿漉的嘴唇焦躁地触碰我的唇舌,斑斓的红蛇从我唇角窜入,湿压压地磨蹭我战栗的两排牙,搅起惊动三尺的水声。我难以控制地抓紧他的肩头——那唇忽然离开了。
王雪存火热潮湿的气息渗进我的唇间,他静静与我额角相抵,近得看不清的目光平淡——又似疯狂。
他环手抱住了我的腰,低声道:“李一白,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带着你的死猫离开这里。”
王雪存的眼中瞳孔如针,刺进了我的三分人影。
我霎时醒悟过来——原来他爱我。
我说,“我不要这个机会。”
王雪存说:“好。”
他当即拎起我手上的猫扔在沙发上,几近锢住我,缓慢的脚步带着踉跄的李一白走向了卧室。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送到老师身边的,只记得在我清醒的一刻,老师已经戴着软塌塌的小羊皮帽,拄着沉重的拐杖站在我的身边。他打量我时面上的皱纹便已深深,与他赶我离开之时面上的皱纹毫无出入。它们一道一道的,显得晦暗而苍老,像深深藏进了他所终生追寻的光芒,正因为光亮的伟大而黯淡。老师静静端详着我,摸了摸我乱七八糟的头发,坦然地叹了一口气。
老师说:“我一直担心你这样的人会诞生,可你已经来到我面前了。”
我说:“老师,您不要说得像奇幻小说一样。我觉得我像传说中的大魔王。”
老师听了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毫无包容地对我笑了一下:“你想太多了,小崽子。”
老师说,你怕不怕别人爱上你?
我仍是心高气傲的少年,母亲已溺死在弯弯曲曲的溪流中。她死时手边飘着一朵枯萎的栀子花,花香却浓的如百花盛放,熏人而呛鼻,要引诱蜂蝶来一场惊心动魄的传种。院中邻人无人敢上前,那仿佛死灵的芳香让所有人畏惧,他们退却在后方,只用手指遥遥凝望此处。我一人扛着逝去的□□,湿淋淋气吭哧,把母亲从河中带了出来,如同多年前她把我从子宫中带到人世。
她从人世而来,我往人世而去。
我拿着画笔心不在焉地描着远方女人白腻的手臂,回答我的老师:“我为什么要害怕?我无罪之有。”
老师与我共同眺望那美丽的女人,她衣裙在雨中如黑莲花盛放,湿透的裙摆裹在小腿上,细滑的雨点一滴滴地垂到她的脚踝,像蛇一样诡异爬行。我们一起看她碧绿的眼睛,满面脏乱的妆容,和红得灿烂的嘴唇。我画画,老师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然后说:“你应该害怕。爱情对你而言,也许不是什么好事。”
这只是我与老师谈论爱情的不值一提的片段,他与我无数次地谈论过爱情,在他妻子的葬礼上,在我每一幅画诞生前。他写着冰冷灰蓝的诗歌,完成又将它们抛弃。他拿下头上的羊皮帽朝爱情一次次鞠躬,动作标准肃雅如西方绅士。可他从来不愿我真正接触爱情。他让我远观,让我敬而远之,让我永远给爱情蒙上一层迷雾。他说爱情于你,应当是醉意深沉的夜晚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当你醒来,你当把一切忘怀,而你的内心却要铭记。
我尚是年幼,不懂他曲曲绕绕的解释,也懒得去理解其中深意。我驻足在每一个镜子前,等待每一个能爱我的人出现。而我如今遇见了王雪存。
我猛地翻身,连滚带爬摔下了床。
王雪存几近赤红着眼睛望过来,弓腰的姿势与野兽别无两样。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低头俯视了一眼他怒张与渴望的xin器,问了一个我从未想过会问出的问题。
我问:“你爱我吗?”
我为何要探寻已经知晓答案的问题。
王雪存胸膛剧烈的起伏,此时他正是一头被欲望控制的兽物,野性淋漓地在他身体上滚落,他额角汗水淌下,外面磅礴的雨声浩浩荡荡,恰如他落在我身上滚烫的吻。
他按捺不动,以极具的动态静止在床上。
我如同接近狮子般小心,慢慢将一只脚跪在床上,慢慢朝他伸过手,他竟也一动不动,如同警惕的狮虎等待时机。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将手放在他的后颈,那里火热如发烧,无法降下的温度火星般窜进我的心口。
我彻底跪在他面前,手紧紧扣着他的后颈,低头颤抖着眼皮,喃喃道:“我爱你。王雪存。我爱你。”
王雪存说:“好。”
他以无法反抗的力度将我按到在床,野火般的呼吸烧在我唇角颈边,阴影如黑猫一般笼罩了我。
王雪存说:“我爱你。”
我曾在梦里梦见过这样的场景,梦里是我素未蒙面的男人。他低低地吻在我身侧,颤抖的嘴唇从我的肩膀撕咬到腰侧。一只黑蜘蛛在我身体上爬来爬去,用它八条腿上细微的绒毛感受我的每一寸颤动,它如饥渴得濒死已三秒般抗击着我的反应。
它织了网线,从天花板处处吊下,缠着我的脚踝抬起我的腿,王雪存的温凉难辨的鼻尖在我的腿根抵了一瞬,又遥遥地抬头望过来。与他隔了半个身体的距离对视,我难以自制地掐住手心,他的眼睛如湿润的琥珀。我看到他属于梦境的冰冷而炽热的眼神。
王雪存像是沉沉笑了一声,侧头咬了下去。
——我被激得全身一颤,身体不受控制地弹了一下,被他早有预料地按了下去。我透过凌乱的发丝,依稀地看见他一只手抬着我的大腿,慢条斯理地舔了舔嘴唇,吻在方才咬出的齿痕上。牙齿抵着嫩肉细细厮磨,在浅红的痕迹上缓慢压深,如在品味饕餮之宴,非得以唇齿并用方可得其滋味、尽其骨髓。
我以为他要吸进我的骨髓,中世纪传说中的吸血鬼一般,从大腿内侧开始舔舐鲜血,把血珠从生命中挤压进生命里。
我仿佛浑浑噩噩,又仿佛亢奋之极,全身血液窜动奔流之声汇集在耳边,我感到血脉鼓胀搏动,一颗心脏跳得长长短短、似笑非笑,不知是否要表达激动。
我未曾体会到被灵魂被容纳的满足,我亦未曾感受到身体相契合的狂喜。一切的感知与幻想只如毫不起眼的沙粒,被王雪存汹涌的气息与滂湃的冲击海浪般或卷至天涯海角,或沉进大海深处覆盖寂静的海渊。它们彼此不得呼应,中间隔了难以预测的一整片海洋。
一整片大海。从头至尾,王雪存淹没了我。
我再度从梦境中醒来。
手机“哗哗哗”一般响个不停。我抬着酸痛的手臂去拿,林宣儿在那边如泣如诉:“哥!不是说让我带你去GAY吧吗?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
我说:“就来。别急。”
我怔怔地挂掉电话,疲惫地闭上眼,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又妄图投身入另一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