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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 ...

  •   03:

      我妈当年最喜欢叫我小朋友。她放着我那么好听的名字不叫,偏要叫我小朋友。她声音有点沙,有点硬,利落得像阵风。但是叫我小朋友的时候,却有一种微哑的温柔。反而每次叫我李一白的时候,气势汹汹,像手持大刀的女恶霸,吓人的很。我被她调教了出来,一有人叫我全名就正经以对,一有人叫我小朋友就哼哼唧唧。

      但我早就过了能哼哼唧唧的年龄。家中无长辈,老师是木头,也没人再叫我小朋友。倒常被老师叫小崽子。

      被爱人叫一声母亲曾叫过的昵称,我实在不明白那种感觉。我看着面前这位眼神风刀霜剑般的男人,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女性的柔软,反正他本来也不是女人。可是我看着他,就像回到了故乡,回到母亲身边。

      再也没有比我母亲更美的人了。再也没有比王雪存更美的人了。

      我身子轻飘飘地像要飞起来。我像可以变成老头,变成少女,变成尸体,也可以变成鹅,红掌拨清波。我像在用醉眼观他这一奇迹,只觉他眉目凶煞只我一人能容忍。

      他不能再配别人了。我对自己说。

      王雪存说:“其实叔叔有四十来岁了,就是保养的好。脸嫩,看不出年龄吧?”

      我用筷子叉起一个小笼包,“好巧啊,上一个叫我小朋友的人刚好四十岁去世。王叔叔您哪天去世?我好做个准备。”

      王雪存玩笑没开成,像是被我这个咒他死的回答给噎住了。他郁郁地看了我一眼,抽了根烟想点。老板娘恰好从厨房探出头来,望见香烟,立刻举了铁锅冲出来,“这早餐店抽啥烟啊!烟蒂混小笼包发明个灌烟包啊?”

      她高高站在一边,敦厚的身体像法律一样威严。

      王雪存可冤枉了。他冲老板娘比了一下还没点燃的烟,“老板娘,我还没点燃呢。”

      老板娘高昂着头,母狮一般审视他,眼中炬炬只有一根烟,丝毫不为王雪存的美丽分心。
      她的铁锅还举在空中,一点热油顺着锅淌下来,滴到桌上,滴成一条短线。我默默拿纸盖去了那点油,手指猝不及防地又滴了一滴,烫的我立刻缩了一下。老板娘注意到了,猛地回头看我,目光在我脸上一顿,忽然哎了一声。

      “小兄弟你没事吧?”她搁了铁锅问我。我朝她摆摆手,看手指上毫无红肿。老板娘又看我好一会,忽然转头对王雪存恐吓:“别抽烟!年轻人,爱护身体。”又对我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回了厨房。留下一片油烟面汤味。

      “别抽烟,王叔叔。”我对王雪存说。

      王雪存用嘴唇睥了我一眼,伸手拿了个小笼包开吃。

      “多大的人了还跟我抢吃的。”我咽下最后一口,鄙夷他。他笑了一声,“我十七啊。”

      他的眼尾陷在笑容里,从流畅的黑里泛了点金属的色泽,河流一样弯曲。

      我看着他,嘴唇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包子的热气飘了起来,像雾一样沉默地模糊了他的脸。我忍不住要开口,他却用哄小孩子吃药的语气忽然问:“小朋友,你多大啦?”

      我的嘴唇在他的声音里颤动着。热气呈现出非现实的浓白,挡在我与他之间。他看不见我的颤抖,只在那头露出撑着下巴的朦胧剪影,“看起来很年轻嘛。还是个学生么?学生以后不要往那种酒吧里乱跑。”

      我曲指在嘴唇上抵了一下想抑制颤抖,慢慢地说:“可是你十七,比我更年轻。十七岁……你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高中生,把我带进家里,不怕我把你糟蹋了?”

      他半勾了眼角,“因为喜欢你啊,小朋友。”

      “那实在太可惜了。”

      我说,带着肺腑里冒着血液热气的真诚,在能飞往雾霾中的北京的热气后真诚地说,“可是我爱你啊。”

      我已经看不清楚他的脸,也听不见他那边传来的声音。白气像雪一样把我掩埋了。最后一个小笼包被我拿起来,我低着头吃完它,抬头看见热气终于散了。

      王雪存在隔岸的对面咬住了烟头。我看见他用牙齿磨了磨,眼里一片无光无影的冷漠。

      “这才是最遗憾的。”他说,“我不跟爱我的人靠的太近。”

      我茫然地看了他一会。老王这个人坐在我对面,看着吃饱喝足的、对他表达了爱意的我,取下烟扔进垃圾桶,用自恋的台词告诉我:我不跟爱我的人靠的太近。

      “可我不能不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听见我自己说,声音不知从何发出来,有种飘忽的月亮的黯黄。

      我猜想他怕惹上情债,怕麻烦,怕认真。我猜他是个懒惰、胆小又自恋的人。

      “你真俗套。”我说。

      他朝我露出了呲牙一样的笑容,“俗套的东西大多广泛可行。”

      “那我追求你。”我愿意为你在古罗马角斗场持剑战斗,愿意为你朝戴着黄金冠的狮子怒吼,愿意为你对抗荒原的雷雪——我听见心底冒出的声音,不切实际又满是嘲意。

      王雪存笑着对我摇了摇头,雪白的牙齿在雪白的光线下泛出獠牙般的冷光。从他的嘴里冒出了有着同样韵味的声音——“我只跟两种人上床。”他念诗一样念,“一种是露水情人,上床的感觉陌生又新鲜,有充裕的欲望去探索。一种是爱人,上床就是灵肉的结合、占有欲的满足、今夕何夕的狂喜。”

      我呆望着他,对他摇头。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小朋友啊!我这是追求快感最大化。你连荤都没有开过,怎么能懂?

      我下意识张开手臂,“来,你给我开。”

      王雪存最后对我笑了一下。他站起身,说:“李一白是吧?你这个人真是……哪天你要是不爱我了再来找我,我们当个朋友。”

      他给我留了一串电话号码,抬手指着早餐店外的大街:“你自己打个的回去吧,住锦江区是不是?我在那儿有一套跟你邻着的房子——是,上次看你裸晒的就是我,挺好看的。行了,再见啊。”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去结了账,踏雪无痕一样地离开了。

      林宣儿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既没有疯狂地追问我那晚上去了哪里,也没有找我问出柜的心情。他只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我没有去联系他。当我在街上散步散到一半,大雨瓢泼而下,我隔着雨雾远远地望见一个形似林宣的人影时,才想起他来。

      我朝着那个人影走了几步,看见削瘦的人影在雨水中墨一样化开,带着潮湿的气息散着。我看见他一头黑发被浇得贴紧头皮,湿淋淋的,凌乱的。那人影不着力地飘远了,我收回视线默默地向前走了几步,脚尖忽然踢到一个柔软的东西。

      我怔了一下,一瞬间感受到某种预兆。我先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匆匆躲雨行人们。没有人忽然从街上倒下,也没人被雨水冲进下水道。我这才低头看过去,看见了一只黑猫。

      黑猫是不祥的征兆。我母亲这么对我说过。因为黑猫出现的第一刻,她的母亲去世了,随即她的父亲去世了,随即她的祖父祖母去世了。他们在同一天相继离去,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漏雨的平房里。黑猫出现的第二次,她的丈夫去世了,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惨白又喧声欲沸的医院。

      黑猫出现的第三次,她望着熟睡的我,忽然大彻大悟。她跟随着黑猫轻轻地走向淌过我们大院的小河,那轻柔的脚步和猫一样无声,露在糙边毛裤外的淡黄色的脚踝像是月光下的珍宝,泛着星辰都未曾拥有的光。她走在泥土上,踩进了才被雨水灌满的水坑。那水坑像她的脚踝一样亮晶晶的,在叹息的夜风下托了半根枯黄的野草。

      黑猫灵巧地跃过了河,那跳跃时拱起又舒展的身体有种丑陋的姿态,像是被伸展的尸体。母亲踩进了河水里。那是一条小河,简直可以叫做小溪,浅的可以看见里面残着的剩饭。这是淹不死人的,母亲却在踩进去的一瞬间,“扑通”一声倒进河水里。

      她死了。

      而今黑猫第四次出现了。

      死去的黑猫身上残存的温热被大雨洗了个干净。它还保持着被什么冲撞过的姿态,身下的血水被冲走,灌进下水道。我蹲下去,伸手抚了一下它湿透的黑毛。白腥的水汽味中夹了点涩苦的气息。

      “你是来预示死亡的吗?”我的手指轻轻滑过它光滑的黑毛,喃喃地问,“可是你为什么死了?”

      黑猫不能回答我。它的毛被我抚弄地一撮一撮东倒西歪,歪出黑猫皮包骨瘦的轮廓。雨滴一帘一帘地砸在我头上,砸的我大脑发昏神志不清。我听见自己纷乱的意识在问:“你为什么死了呢?”

      雨下的越发的激烈,激烈地人站在雨中就像站在无人的荒野。它激起千万水珠飞溅四处,四周飞奔的脚飞奔而去。我抱住黑猫的尸体,以从未有过的虔诚跪在了地上。

      我抱着这母亲的不幸,仿佛忽然看见那时跃过河面的黑猫。我学着它的样子慢慢弓起了腰,感觉体内有种跳跃的力量在驱使我。这力量让我流下了眼泪。

      我紧紧抱着黑猫,用尽身体的每一寸体肤为他遮住雨,遮住这已经死亡的死神。我想起刹那前的预兆,内心忽然充满了惶恐与惧怕。我开始嚎啕大哭,黑猫的尸体在我的眼泪下变得柔软又温热,一双油绿的眼睛溜溜地转起来,眼里满是鲜活的生命。

      我睁大眼,以为它复活了。但它只在生死的罅隙中颤动着,再度缓缓闭上了眼睛,身体重新僵硬起来。血又从它身下流出来,映出雨水冲激的滔滔。我学不得母亲的大彻大悟,生平第一次看见黑猫,恐惧得全身都在颤抖。

      我理所当然地畏惧死亡。

      我的老师不惧怕死亡。他的爱人和他门前脱了绿漆的门一样,被风与河腐蚀了身体。可他还在与世隔绝的一隅拿着他的画笔,在孤独的白纸上创作。除了我,他已经不愿意与别人交流。“越是交谈,越是寂寞。”他曾经在梦里对我说过,那时我还身手矫健,从他窗边翻进他的房间想要把白天没画完的画,没写完的诗,没跳完的舞……把它们完成。他在我驻足的一瞬说出了这句话。他鹤发鸡皮、蓬头垢齿,在睡眠的痛苦中与我交谈。

      我不知道老师什么时候死,但是我大概就快死了。我感到一种未知的寒冷与不甘,在雨中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我想放开这死神,因为死亡会从它身上降临于我。

      从那一刻起,我的脑海里开始有了某种朦胧的预兆。我惊诧地发现早在我多年前的睡梦里,这种预兆已经降临。也许就在母亲走向小河的梦里,我一无所觉地沉睡着,不知道母亲代替我承受了本该死去的命运。而今她死去多时,她曾面临过的世界已经重合她的血脉身上。

      我情不自禁地将黑猫贴紧我的腹部。我是一个男人,没有子宫,我绝不可能留下半条生命。而我将一无所留,从此离去——

      “嘿,我的艺术家。”

      我听见有人在身后叫我。

      我转过头,看见一位男性。他站在一个浅浅的水洼前,溅满了污泥的脚没有踩进去,身上黄褐色的丑陋雨衣被潦满了水。忽然间地出现,他像是一名睡雨的旅人,忽然间地醒来。

      黑猫紧贴着我不存在的子宫,我听见腹部鼓动,像是有生命在里面摆尾。我眼角犹然挂了半滴雨、半塌泪,仰头看着他,觉得他高的不可思议。我发现我还跪着。

      雨大得男女初情薄、消得朋僚成鬼散。

      我脖颈僵硬,全身无力。灵魂随风一起化去。我在一瞬间经历了进化的春秋四季,历了一遍生死,死去活来了三番五次。但当我醒来,发现雨只又在我脸上滴了一滴。

      “我看见,那欢乐的岁月、哀伤的岁月--

      我自己的年华,把一片片黑影接连着

      掠过我的身。紧接着,我就觉察

      (我哭了)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

      在移动,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发,
      ;
      往后拉,还有一声吆喝(我只是在挣扎):

      ‘这回是谁逮住了你?猜!’‘死,’我答话。”

      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

      ——欢乐的岁月、哀伤的岁月。这就是我母亲、她的丈夫、她的母亲、她的父亲,我所认知的家族,他们用生命延续给我的预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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