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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 ...

  •   夜幕像飞鸟一样轻盈落下,又大张双翼高高飘在天空。远处几幢居民楼灯光闪动几点,沉入四合暮色。林宣同志鬼混一样幽幽地飘了过来,郑重地用他那张苍白得不知道熬了几天夜的脸对着我,说哥,你来啦。

      这场面像地下党接头一样,于是我也郑重地点点头,说:林宣儿啊,走吧。

      林宣忽然激动起来。他在原地踱了踱,忽然张开双臂仰望星空:“啊!这是伟大的一天,这是注定被牢记的一天!哥!向你以往的世界告别吧,美与灵感之神将向你张开怀抱。”

      我说:是什么让你怀疑我的美貌?林宣愣了一下,张着双手向天傻看着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回答他:美与灵感就住在我脸上。

      林宣看了我一会,忽然放下手一把拽住我,嘴里念着:“说的也是那我们快过去吧。”连拖带拽地把我往前拉,像硬拖着一头懒散的老磨驴。当然我不是磨驴,但他却是一副老工头的模样。我看着他这种连一贯端着的风姿雅态都不要了的架势,惊觉“出柜”和“成为同性恋”这两个行为已经越过我本人的魅力,飞向让林宣激动的云端了。

      我没有觉得不高兴,只是望着林宣拉着我的那只手,又白又细又修长,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男人的手和粗糙的触感,整个人如坠梦中,踩着踏往云端的白絮飘飘忽忽地走着。我在这云雾中飞来荡去,一时难以抽身,直到我蓦然陷入一片黑暗。

      林宣放开了我的手,脚步悄悄地走向了一边,又悄悄地隐在黑暗里。我很茫然地朝他脚步消失的方向走了一步,又向正前方走了一步。

      许多杂乱的呼吸声,有零星的谈话声,玻璃杯细微的碰撞声,在被黑暗包裹的前方扎耳又清晰。我低头咳了一下,又向前走了一步,半眯起眼想要看见什么。

      “啪——”

      “啪——”

      “啪——”

      世界末日忽然窜出人类的拍掌声。灯的开关被一把拍开,一声清脆的“啪——”,耀眼刺目的光线猛然亮起聚于顶端,又群魔乱舞般疯狂地四散飞奔而下。快速闪烁变幻的各色光束“啪”“啪”“啪”地打在空气中,轰然照亮面前的酒吧。

      一道竖幅从上方摆动着抛了下来,血淋淋的底色上一行白生生的大字。它们嚣张又狂野地在光束下抖动,飞鸢一样迎浪乱舞。

      欢迎来到新世界!

      白生生的字朝我发出一阵颤栗的笑声。

      “哥!残酷新世界!欢迎光临!残酷,这个世界极端残酷,但你迈入的不是一个恶魔的世界。你知道爱是什么吗?哎——!爱的名字叫残酷新世界!你有没有哎?没关系,你会有的!”林宣在舞台上声嘶力竭,“这就是爱,老大哥注视着你,你要走近世界!你要飞进去,飞进去之前你除了‘飞’这个动作外就毫无意义!”

      “Let’s——party——”他大吼着丢开话筒,人声瞬间炸开。

      像原子弹爆炸一般,人们不断地涌向我朝我敬酒,说欢迎来到新世界!男孩子,男孩子男孩子,所有得男孩子涌来又蹦又跳地冲我尖叫……你来不来新世界!……欢迎来到新世界!……是爱!……是恶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Let’s——party——”话筒尖叫!它被丢在空中旋转,它做了个空翻!它仍然在翻滚!它向前翻滚,它撞上了竖幅!

      竖幅朝我鞭辟般一瓢,话音落地,没激起半点水花。酒精冲上大脑又冲出头顶,混着黄的蓝的白的蒸成飞舞的雾气冲上光束。震动在空气中的金属乐声,刺穿身体的尖叫与欢呼。酒精浪潮一样一个接一个涌来,酒精下肚,窜入肺腑又窜出皮肤,“啊——”有人尖叫着呻吟了一声,火车摇摇晃晃从远处驶来,无人变换轨道,撞上了人,于是人又尖叫着呻吟了一声。

      我一把抢过一杯酒仰头喝光,随手把酒杯向地上一砸,推开人群全身发晕地挤了出去。我找到一个小门,上上下下摸索一遍后打开一条缝,人化为纸片从缝中轻飘飘地挤了出去。

      我向前踉跄地走了几步,稳不住自己跪在地上。所有充满脑海的巨大喧声被一扇门关了个结实,我慢慢躺在地上,冰冷的地面上是冰冷的银河。

      我沉重地呼吸了几声。

      一条漆黑的小巷,没有半点星光。从远天射下的光都是黑色的。我沉在黑暗中,像沉进了巨大又无声的梦境里。梦里反复闪过我的身影,闪过赤裸又尸白的身体。我睁着眼睛望向天空,天空一片冰冷的黑暗,像游鱼眼里暗流汹涌的海底。

      我伸手解开一颗衣扣,又解开一颗,平躺在地面上,感受夜风吹来又离去。

      “嗒嗒”的脚步声传来,时深时浅。我躺在地上,一个提着沉重东西的少年路过我,也不看我一眼,踩着空隙身子细瘦地过去了。我仰头想去看他,只看见他空荡荡的衣服一甩,就让出了夜空。今晚像是又月亮,又像没有月亮。

      灰沉沉的墙浮了豆腐白的漆,东一块西一块斑驳地一涂。我眼睛有点痛,精神却十分亢奋,说不清楚为什么,可能是我喝醉了。我觉得很funny,但是不懂为啥我会冒一个英文单词出来。

      过了一会,又是“嗒嗒”的脚步声传来。这回走的又平又稳,又带着自然而然的轻与傲慢。对,就像豹子,多年捕猎养成的无声和谨慎,和面对猎物的凛然。

      我转动眼珠子想看过去,可惜眼珠子只能在我眼眶里寻找视野。

      一块更深的阴影笼罩了我。

      “从那个欢迎会上逃出来的?”那个人问,声音又低,又有种令人神经颤栗的沙哑。像一块深沉得发黑的祖母绿。

      我脑子半眩晕半冰冷,头像旁偏了偏,左耳碰上水泥地,粗粝地难受。我没理他,他蹲下来扳起我的脸,自己脸却依然陷在黑暗里,君王般目下无尘。他看了我一会,说:“这长相真是……好看。估计你是欢迎会的主角?我就说他们怎么这么疯魔。”

      “嗯。”我回答,“你要跟我躺马路吗?”

      “我没这兴趣。倒是你,出柜第一天要不要尝个荤?”

      我伸手揉了揉额角,他抬手按住我的手指,带茧的指腹从眉味一线按倒眉心,在我眉心用指尖轻轻地画了个圈。我望着他的手,思考了一下,凭着直觉点了点脑袋,感觉这像是同意了。

      我的知觉像要模糊,又诡异的清醒。面前的人的脸被他自身的阴影和月光分成光影两界,像新世界和旧世界的分割。我眼里出现长长短短的线条,杂乱的色块。孔雀绿,宝石蓝,猫眼金,鸦翎黑……最后汇成他金属般光滑的眼神。

      我已坠入爱河,我已坠入梦中。我开口唱起了歌。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的那个人家里。是被扛回去的,抱回去的,还是背回去的?背这种行为在我脑海中总是带了保护色彩的行为,父背女,兄背妹,夫背妻。以前不也有个猪八戒背媳妇?

      我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着,一边睁开了眼。我躺在一张床上。

      床,大!舒服!好。

      头痛的很,神经一抽一抽地跳。我抑制着想吐的冲动从床上爬起来,晕乎乎地去找卫生间,心里还得担心自己有没有酒后乱性。结果一路走到卫生间门口,除了头痛,浑身上下都没什么不适。我半是遗憾半是庆幸。庆幸的是,要是酒后乱性就不能切实体会到那种快感了。

      在卫生间里我扒着马桶吐了一会,又吐得神清气爽了。我甩了甩头去洗脸漱口,把我带回来那个人还给我准备了全新的洗漱用具。我拿毛巾覆住脸,心里还有点吃惊,胃又开始闹腾。好饿啊。

      我又去找冰箱,结果里面空白得一览无余,只有几瓶饮料孤零零地立着。我长叹一口气,又去找时钟,好弄清楚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时间。

      那男人像昨晚把我丢在这儿就完事了一样,一直不见人影。我翻找自己的手机,它陷在沙发里,一副昨天夜里这里发生过什么的模样。十点,它告诉我,还能吃顿晚饭。

      我在出去吃早饭和等男人回来之间犹豫了一会。昨天晚上——不,在前天晚上,我就爱上了那个男人。结果那男人从梦里蹦了出来,隔着两张玻璃看了我一眼。又在昨天晚上,把躺在地上的我给背——肯定是背——了回来。

      这真是离奇又曲折的爱情故事,令人感慨,令肚“咕咕”。

      我打开房门朝里望了一眼。这不是我那所房子邻着的房子,大概是那男人另外在哪儿的住处。我知道他们是一个人,三个男人,是一个人。我记得他的眼神。我朝房间挥挥手:“有缘再见,我先去填饱肚子了。”结果刚往下走了几阶,迎面撞上一个男人。

      看人先看眼,我一眼便对上他金属般坚硬的目光。

      高鼻梁深眼眶,绯红两片唇,侵略性的英俊。野兽一般的男人。

      梦想与现实的重叠一瞬间让我胃泛恶心,一股寒意窜上脑门。我咽了一下口水把那股恶心压了下去,它却更厉害地窜了上来。我伸手按了一下喉咙,一把冲上去拽住他。

      “先生,”我咬牙切齿道,“麻烦你开下门,我有点想吐。”

      男人侧头看我一眼,动作矫健地三步上楼开门,提住我的衣领把我一口气塞进卫生间。我扒着马桶吐了一会,觉得这一下倒是吐的很平静。在卫生间里平静地呼吸了一会,我扶着墙站起来,揉了揉额头,慢吞吞地漱口洗手走了出去。

      我朝男人抬起湿淋淋的右手:“你好,我叫李一白。”

      男人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不理解我这个吐完就跟人握手的行为。他抬手跟我握了一把,“李一白?这名字不错。”

      老王真名不叫老王。这是一句废话。老王这个称呼,通俗顺口,下里巴人,带着劳动人品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地气。你看那些高官名流,都笑盈盈地叫“王先生”、“王大少”、“王老板”。他们觉得“老王”这个称呼难登大堂之雅,自己也是在没那么亲近的身份去叫这个称呼。

      老王真名是王雪存,乍一看是个女名,再一看也是一个女名。这名字也称不上多阳春白雪,倒是清雅,巍巍泰山立,我自大雪存。这名字对一个男人,尤其是对他这种男人而言,有些太多纤细。三个字里出了那个姓,简直是半点不搭。

      老王告诉我,他爸妈本来心心念念要个女孩子,无视了世上人有两种性别,雷厉风行地给他提起取了个王雪鸢的名字。后来一生下来发现居然是个男孩子,天都要塌了,犹犹豫豫了半天还是没舍得“雪”字,只把鸢字一改,哄他这是希望他清清白白如雪。至于那个“存”字,暗地里取了“存姿”的意味,充分表明了老王之母对儿子色如春花的期望。

      “李一白?这名字不错。”王雪存握着我的手随便摇了摇,“我叫王雪存。”

      我把他的脸和名字一起记了下来,“你好啊王先生,有对象没有啊?”

      王雪存这回倒是真有几分诧异,随机又笑了起来。他那张脸侵略感太强,一笑简直像在勾引人,“目前没有。你一大早上从一张陌生的床上醒,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也不问我帮你开荤了没有,就只想问我这个?”

      我说,我又不是喝醉了酒忘光天下事的人。倒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把我带过来的,说好的开荤又为什么没有开。

      他挑了挑眉,“怎么,你很遗憾?”

      王雪存放开我的手,自顾自地去沙发上坐下,整个人大爷般向后一靠腿一翘,伸手对我比了一下,“李一白小朋友,坐。”

      我胃还有点不舒服,于是说:“您能快点吗?说完我要去吃早饭。”

      他“哦”了一声,目光沉沉地坐着,“现在是该你回答了。”

      这简直像你问我答一样,交互着来。我用当年和隔壁丫丫吵架的智慧回答他,说也不能算太遗憾,但遗憾多少是有点的。说完才发现,不对啊,这是该他回答的回合。王雪存竟然公然坑骗酒后青年,人品堪忧。

      王雪存双手交叉置于腿上,用了个官方的口气,“你这么一说我也很遗憾,早知道就动手了。”

      我问:“你是怎么把我拖过来的?”

      他回答:“直接拖过来的。开玩笑。背回来的。小朋友,我怎么忍心把你那么漂亮的脸拖地上。”

      在欢迎会开始的时候,我是准备下手的。结果你喝醉了。我这个人虽然不是君子,但也不爱趁人之危,没什么情趣。王雪存说。我点了点头,说,你不是君子,我看出来了。

      我和他对坐良久,他目光探寻又深沉地看着我,像在打量猎物,又像在估量对手。黑黝黝的眼睛一寸寸地砍过来。我与那双眼睛对视了一会,心底像映了两个黑色的地球,悬挂在心室里自转。血液被他们转的激昂起来,深藏在□□的震颤也被他们一一赚出。我突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我饿了,带我去吃早饭吧。”我说。

      王雪存也站了起来。

      “走吧。”他说,“要不要我背?”

      下楼梯的时候,我在心里想着,王雪存真不是个东西。我也不是脸嫩的那个型,没道理看不出我的年龄。我这么一位青春活泼的青年,王雪存那一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还倚老卖老叫我小朋友。他一定自认为是老男人。

      那时我还没到叫他老王的地步,虽然也一直没有当着他的面叫过。我更喜欢叫他女气的名字,雪存,雪存,雪存,嘿嘿嘿。但他已经在我心中种下了老王的影子。

      邻居老王,这是一个适合用在各种剧本里的称呼。无论是有位艳破白月光美人的古龙武侠片,还是有位顶着绿绿的隐形眼镜的杀手的美国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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