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情》鱼游石

19、借宿

　　陆响重重的闭上眼，勉力镇定着。
　　他有一种冲动，一种说不上来的冲动，想要捅开什么。但最后，他克制着，收紧着。
　　尚奚扭开了头，不知为何，笑了一声。“你也记不清了。”
　　陆响唰一下又睁开了眼，她没有看他，自顾自说着，“小时候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可我有感觉。你看起来也不记得我，是不是也有和我类似的感觉。”
　　这种声音像漂浮在冰上，说不上凉或不凉，有些捉摸不定的游移着。尚奚也不知道自己的靠岸点在哪儿，这些话的目的在哪儿。
　　陆响努力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发现是徒劳。
　　终于，他抛下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许小时候见过吧。”
　　也许见过一面，也许见过许多面。也许见一面的时候说了许多话，也许见过许多面但是一句话都没说过。所以，现在才会有这种陌生的熟悉感吧。
　　尚奚没有太失望，不是因为陆响的不否定，小时候怎么样对现在真的没多么重要，她现在只是很庆幸这点时光遗留下微妙的熟悉感。相比过去，她更喜欢未来。向前走，才是未来。
　　而未来，是这么多的可能。
　　尚奚无声弯唇，转开话题，“现在几点了？”
　　突然岔开的话题，陆响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看了眼墙上的挂钟，“22点10分。”
　　尚奚点了下头，抬头看他，“宿舍门禁了。”
　　一秒钟，陆响明白了，他说，“但是不能在这儿过夜。”
　　尚奚淡淡的笑，“那去哪儿？”
　　陆响腿动了下，刚想开口说什么。
　　话被人截住，“我没带钱住酒店。”
　　被看透心思了，陆响也不遮掩，“我有。”
　　陆响站起来，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皱，说，“走吧。我送你。”
　　尚奚坐着，没动。
　　“不走？”
　　“你呢？住哪儿？”尚奚问。
　　陆响看着尚奚，半响，答“公寓。”
　　尚奚点头，“那我也住公寓。”
　　“不行。”陆响很快的回。
　　“那你要我一个人住酒店吗。”尚奚反问。
　　“学校外有一家酒店管理很严，不会有什么问题，你住那儿，很安全。”
　　“是么。”尚奚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陆响不说话了，好半天，动了动嘴唇，“你想怎么样。”
　　尚奚忽然站起来，一瞬缩短和陆响的垂直距离，就这么直直的看过来。
　　“别骗自己了。”声音跟着直直刺穿耳朵。
　　在你说出自己住公寓的时候，你敢说自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你明明知道我的潜台词你还是说实话了。你根本也不想我住酒店，你敢说你没一点担心？你怕什么？别骗自己了。
　　尚奚的眼睛黑黝黝的，瞳仁墨般漆黑，边缘处嵌着点光，光刺穿出来，要戳穿什么东西一样。
　　陆响的心一瞬间收紧，心脏猛地抖了下。
　　认了吧。
　　牌全乱了，乱了就乱了吧。

　　出门的时候已经10点过半了，两个人站在校门口。
　　夜晚的湿气蔓延上来，由风载着，湿湿凉凉贴在皮肤上。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再过半小时学校门禁。
　　尚奚看着前方，马路上静悄悄的，偶尔碾过几辆私家车，车前灯亮晃晃的，一阵风似的闪了过去。
　　“打车？”尚奚扭头看着陆响。
　　陆响摇了摇头，脸色沉寂在夜色中，“走回去。”
　　陆响的脚步很快，尚奚于是加快脚步和他同行，她想起上次张乐天生日聚会的时候，自己穿着高跟鞋落在他的身后。
　　这种走法，是独行侠么。也不说话，别人跟他说话，估计得喘着说着。
　　想着不知不觉又被他落下一截，尚奚仰着脖子看了下天，叹一口气又跟上去。
　　“走慢点。”尚奚勉强跟了上去。
　　陆响没有说话，脸还是笼在夜色中，眼睛依旧看着前方的路，但尚奚发现，他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
　　一高一低的身影，并排走着，看不真切的画面中谁扬了一下嘴角，转瞬即逝般。

　　脚踩在楼梯上发出闷响，黑暗中的灯被震亮，光把影子打到墙壁上。影子一格一格的上升着，一点点变大着，到转角处又变小。
　　一直到八楼，影子叠着身体一起粘在墙壁上。尚奚靠着白墙，静静的看着陆响翻找钥匙。
　　把钥匙插进去，转了几下，门开了。一系列动作干脆简洁。
　　光线涌了进去，照亮了公寓的一角，那一角之内，可以清楚的看见，原木地板一尘不染。
　　陆响跨了一步进去，在墙壁上摸索几下。啪嗒几下，灯齐齐亮起。陆响弯腰把鞋换好，转过身看门外的尚奚。
　　“进来吧。不用换鞋。”鞋柜上没有一双多余的拖鞋。
　　尚奚点头，没有忸怩，进来然后把门关上。
　　这是个单身公寓，尚奚看一眼就知道了，空间大，家具少，没有多余的装饰品，整个屋子简洁的像样品房。
　　厨房是半开放式的，陆响已经走了过去。
　　尚奚把鞋脱了，袜子一并除了，赤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略沉的响声。
　　陆响端着水出来，闻声看了过去，于是几不可察的蹙了下眉，“不用脱鞋。”
　　尚奚大脚趾翘了一下，“我热。”然后朝陆响走了过来。
　　两个人坐在沙发的两边，面对着。
　　陆响把水推了过去，“只有水。”然后头转了一下，虚点一下茶几上的果盘，上面有几颗红透的苹果，“和苹果。”
　　“不容易了。”没有乱七八糟的啤酒罐和满地扔的旧袜子已经很不错了。
　　尚奚身子后挪了一些，腾出前面的一方小空间，把脚抬了上去，两条腿蜷在沙发上。
　　陆响看着她动作，移开视线，思考了一下，道：“我一个人住。”
　　尚奚看他，“我知道。”
　　“只有一间房可以住人，你今天会住的不怎么舒服。”
　　“我知道，”尚奚头偏向一边，“我睡沙发。”
　　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声低笑。
　　尚奚看过去，陆响嘴角还牵着一个小的弧度，“你真的这么想？”
　　“……”这么想才怪。
　　陆响收了笑，抬脚走出客厅，“我先去洗澡。”
　　人已经走向房间了。
　　四周环顾了一下，厨房那侧有窗户，不是落地的，在墙壁中央嵌着，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可以看见漆黑天色浮着的霓虹彩光。
　　从沙发上跳下来，尚奚赤脚踩过去，打开了窗户，伸出头。
　　一阵风旋着擦脸而过，身子骨都好像安然的酥软下来。
　　呆了一会，尚奚走进屋里。东西方向有两个门，两个一模一样的门。尚奚顿了一下，走向刚才陆响进去的房间。
　　门一打开，浴室里哗哗的水流声就传过来了。
　　房间里比外面还要空旷。水流声迫在耳边。
　　入目之处一张灰白拼接的被子平整的铺在床上。床很大，大到可以躺三个人还有余。
　　就是这么一张床，就让尚奚不经意想到了陆响刚才和自己的对话。
　　……想什么呢，尚奚摇摇头。
　　这里也有一扇窗，和外屋的那扇差不多。
　　不大不小，干净明亮。从这里可以望到太阳升起的场景吧，说不定还会有光流进来，就刚好流到床上。
　　尚奚坐在床边，听到水声停了。之后是一阵窸窣套衣服的声音。
　　门开的时候，陆响手上搭着条毛巾，抬眼就看到了床边一角的人。
　　尚奚也在看他。
　　也许是顾忌到有人，陆响穿的很谨慎，白色上衣，下身是灰棉休闲裤，布料柔软的可以看见微微的皱痕。
　　陆响只顿了一下，然后走过去把窗户打开，自己站在窗边吹风。
　　“要洗澡么？”
　　尚奚看了眼敞开的洗澡间，水汽缓缓的冒出来。
　　“要。”
　　陆响于是抬脚走出去，临出门前，想起了什么，收住了脚。
　　“浴室里有浴袍，洗好的，放在架子上。还有，”他扭头看向尚奚，“今晚你睡这儿。”
　　尚奚静静看他，“你呢？”
　　“沙发。”陆响把门拉开，人出去了半个身子。
　　尚奚：“你也睡这儿。”
　　陆响身子僵住。
　　“我是说，”尚奚抓了下被子，“床很大，可以隔开睡。”
　　“不用。”门关了。
　　“……”
　　那么麻溜，是能吃了你么。

　　半个小时后，尚奚站在镜子前，愣了五分钟。
　　她第三次抖开浴袍，浴袍在空气中翻了个个，发生一声钝响，被整个摊在眼前。
　　没有。是的，真没有。
　　这种无扣式的浴袍，没有束带。
　　转身看了眼扔进洗衣机的衣服，尚奚闭了记眼，一把扯过黑色的浴袍。

　　在这里，下面就是不夜城。
　　越是黑，就越是昼。灯光颠覆性的在大街小巷高楼矮房中来回穿梭。
　　陆响把手肘搭在窗框上，对着夜色呼了一口烟。烟气白茫茫的。自己整个笼在烟气中，也一片白。
　　他好久没这样打量夜色了，今晚让什么都特殊起来了。
　　浓烈烟草气息之中忽然裹进一丝淡淡的清香。
　　陆响霎时回头。
　　“开窗不是方便你抽烟的。”这房间好久都没第二种声音了，陆响拿烟的手抖了下。
　　说话的少女两只手臂拢在胸前。黑发湿垂，赤脚走来。
　　陆响指尖动了一下。
　　宽肥的浴袍随着走动下摆颤动，露出来的小腿，白滑如葱玉。
　　两个人足够近了，尚奚停下来。
　　陆响清楚看到她皮肤泛出的粉，从耳垂延伸到锁骨。还有颜色更深的唇。他险些移开视线。
　　要不是这时尚奚开口。
　　“这袍子没带子。”
　　陆响这才注意到，尚奚圈在胸前的手在紧紧收紧宽肥的浴袍。
　　平常都是一个人住，多半时候都是洗好澡直接套件裤子出来，自己也好久没有穿浴袍了。
　　陆响想了想，可能扔哪儿了。
　　他把视线移开，“我去找一下。”
　　“那倒不用，”尚奚拦住，“给我一身你的衣服。”
　　“我的？”陆响看她，语气因为感冒抽烟略沉。
　　“宽松的。”尚奚眼睛还带着湿气。
　　陆响没说话，半响，朝里屋走过去，烟头扔进半路上的垃圾箱里。
　　尚奚跟在后面，陆响打开衣柜，清一色的简约派衣服挂在一起，陆响从里面挑出了件灰色T恤递给尚奚。
　　尚奚接过，“裤子呢？”
　　“没有可以当睡裤的衣服了，”陆响把柜子合上，“这个T恤稍微大些。”
　　好一会，没动静。陆响收拾好，看向尚奚。
　　少女似笑非笑的倚在柜子上，也在看他。
　　灰色上衣被抱在怀里，陆响看着那团灰色，开口，“还有事？”
　　“没。”少女语气有些笑意。
　　陆响更深地看着她。
　　少女笑意也更深，终于，听见她不温不火的声音。
　　“你故意的吧。”
　　“什么。”
　　“没带子的浴袍和没裤子的上衣啊。”少女不怀好意的调笑着，语气却又极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