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情》鱼游石

18、电话

　　尚奚捏着手机，不知道走了几圈，身上没有口袋，她觉得手机都被她捏出了一层薄汗。
　　操场上空荡荡的，没几个人。
　　场中央擎着巨型照明灯，光垂下来，四散在操场上。光不亮，可就着这层光，跑啊走啊跳啊都不至于摔倒。
　　一直到跑道里侧都有光射过来。
　　再往外一点就照不真切了。
　　有些黑，尚奚把手机调亮，对着前方，挪着脚步走过去。
　　“啊！”一声尖叫。
　　与之而来的，光被两团纠在一起的黑影挡住。
　　尚奚立刻把手机翻了个身，发光的屏幕压在下面。
　　一对摸黑接吻的小情侣迅速的跑开。
　　女生逃跑的过程中发出恼羞成怒的声音。尚奚听见了，弯了下嘴角。
　　等到脚步声远了，尚奚把手机又翻过来，屏幕亮光一下子冲进眼里，尚奚抬手挡了下。
　　一直走到跑道外侧，尚奚拿出手机照了照，确定没什么人。
　　地面有些发凉，尚奚刚坐下来就忍不住嘶了一声。
　　但最终抬了抬屁股又压回去。
　　远处的灯光模模糊糊的亮着，晕在自己前方的地面上。
　　尚奚把手机亮度调小，手露在空气中有些凉，她调出来一个号码。
　　想了想，没有再犹豫，摁了下去。
　　尚奚没有立刻把手机放在耳边，自己稍微眯了眯眼，一直等待着，直到看到屏幕上方突然跳出00:00。
　　接通了。
　　“喂。”尚奚把手机凑到耳边就听到这么一声。
　　尚奚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喂。”那边又说了一声。
　　这次尚奚说话了，“是我。”
　　那边沉默了，尚奚不知道陆响是不是在思考打电话的人是谁。她意识到这对白的老套，就像熟知了彼此，以至于开口就能猜到对方一样。
　　于是刚想解释自己是谁，还没来得及出声，陆响却开口了。
　　“恩。”冰冰凉凉的声音。
　　尚奚愣了，对着黑暗，不确定地，头轻微的偏了一下。
　　“我是尚奚。”
　　“我知道。”
　　尚奚沉默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陆响问，“有话说？”在寂静黑暗中，尚奚听觉异常灵敏，她听到陆响说话时拖着的略重的尾音。
　　她问，“你感冒了？”
　　那边顿了一下，“恩”了一声算回答。
　　尚奚不知道该回什么，两边又静下来，想了半天，尚奚还是问出口，“怎么回事？”
　　“没事。”礼貌又疏远的回答。
　　“哦。”尚奚对着黑暗点了下头，闲吃萝卜淡操心么自己。
　　又不说话了，尚奚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扩在自己耳边。
　　过了一会，尚奚打破僵局，问，“一直在忙毕业典礼么？”
　　“不忙。”
　　“……”尚奚揪了一把旁边长的野草，在手心里搓来搓去。
　　陆响问，“你有什么事？”
　　尚奚把草捏在手心，抬头看了眼夜空，呼出一口气，“没事。”
　　陆响没说话，他没料到尚奚会这么说。
　　没事的话，打电话来干什么。打来了，能干什么，能为什么。
　　尚奚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到陆响耳边。
　　“我挂了。”
　　陆响听到衣服摩擦和起地离开的声音，问，“你在外面？”
　　“没。”尚奚慢慢往回走，“在学校。”
　　“在宿舍外面？”
　　尚奚眯了眯眼，距离有光的边缘地带逐步靠近。
　　“恩。在操场，现在回去。”
　　那边顿了顿，“我也在学校，在办公室。”
　　还有一步，尚奚跨过去，走到光亮的地方。
　　“恩？”有种预感似的，尚奚突然转过头，看向地面那条由阴影造就的线，线以内，是明；线以外，是暗。
　　像是明暗的边界。
　　终于，“你来吧。”这声音响起。
　　尚奚转过头，攥紧手机，一刻不停地，走向更亮的地方。
　　“我去找你。”

　　尚奚站在门前，一条走廊被灯光照的明晃晃的，她低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自己的脚立在影子中心，尚奚抬了下脚，又踩了下去。影子动了一小块，又不动了。
　　自己的影子被自己结实的踩在脚下。于是生出一种踏实安定的感觉。
　　尚奚抬手推了下门，门是虚掩的，轻轻一碰，裂开一个大口子。
　　陆响坐在沙发上，仰头，阖着眼。听到动静的时候身子微微动了一下。
　　尚奚把门带上，走到沙发边，坐在陆响身边。
　　空气中悬浮着一丝丝烟草辛烈清甜的气息，很微弱的游离在四周。
　　“你抽烟了？”尚奚问。
　　“恩。”陆响睁开眼，眼睛怔松了一下，很快调整了过来。
　　“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和你单独在这里的样子。”尚奚指了指烟灰缸，“当时烟头比现在多。”
　　陆响转过身看她，尚奚仿佛带着操场的湿气过来，黑瞳如瀑，水光涌现。
　　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的幻觉，他觉得这样的尚奚没那么凌厉了。
　　“不过，”尚奚抬了抬下巴，“生病能抽烟么？”
　　听见这话，他觉得又是幻觉了。
　　陆响身子继续后仰着，靠着沙发，“小病。”开口的瞬间嗓子喑哑，陆响正了正嗓子。
　　尚奚鼻子里闷出一通气，问，“有热水么？”
　　陆响看她，然后视线才垂下去，指了下角落里饮水机，“有冷水。”
　　尚奚走了过去，饮水机没通电，尚奚把插头插在后面的插座上，前面显示冷热的显示灯跳成了红色。
　　几分钟后，陆响看着尚奚从下面翻出两个杯子，接着烧好的热水端过来。
　　因为手里的热水，尚奚走的很慢，低着头护着什么似的，整个人在陆响眼里，柔和的像部慢动作电影。
　　尚奚立在陆响面前，挡下一片阴影，她把水递给陆响，陆响接过来，放在面前的桌上。
　　可几秒钟后，阴影还是不动，罩在自己上方。
　　陆响抬头，尚奚手里还举着一杯水，正看着自己。
　　“水是温的。”尚奚说。
　　陆响懂了，身子往前，拿过杯子喝了一口。于是阴影移开了，尚奚坐在了沙发上。
　　两个人眼睛撞到一起，过了会，尚奚问，“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去？”
　　陆响身子撤回去，说，“你呢？为什么这么晚还来？”
　　就像是随心所欲的说出的一句话，尚奚盯紧了陆响的眼睛。陆响却不与她对视了。
　　隔了一会，尚奚把水放在桌子上，放松了，才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了。”杯子与桌面发出小小的碰撞之声。
　　陆响于是看过来。
　　尚奚轻笑一声，继续说，“说的好像我来过这儿好多次一样。”
　　“你毕业了。不知道将来的会长会不会也是个老烟枪，把这里熏得烟雾缭绕。”
　　陆响闭了闭眼，没出声。
　　这个夜晚让他觉得诡异起来，先是意料之外的电话，然后是自己莫名其妙的邀请，然后是这样有心无力的对话。像一幅乱七八糟的牌，牌面散乱，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手，算不算好牌。
　　他没见过这么诡异的牌面，下一步，怎么打。
　　尚奚静了片刻，又说，“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号码吗？”
　　“哦？”陆响随便甩出一张牌，接她的话，“怎么知道的？”
　　尚奚想了想，答：“偷的。”
　　陆响看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真的。”尚奚也看他，“偷看张乐天的手机。”
　　“原来你们真是小时候认识的。”
　　陆响的牌又断掉了，他点头。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见面吗？”尚奚觉得今晚变成一个絮絮叨叨追忆的夜晚了。
　　第一次见面，阳光炽烈的下午，黑裙白肤的女孩，挑衅的阻拦。好像发生在没多久的以前。
　　“记得。”陆响说。
　　尚奚点头，“你其实不住那儿的对吧。”
　　陆响的眸色变了变。
　　尚奚接着说，“遇见你是偶然，又不是偶然。”
　　“偶然的是，你恰巧也回去了，又那么恰巧，遇见了我。不是偶然的是，你小时候也生活在那里，回去看看好像也是必然的吧。”
　　陆响没回话，他摸不清这牌面，尚奚的牌打的不知所云。
　　“陆响，”尚奚注视他，“知道一直以来我对你什么感觉么？”
　　陆响定了一下，接着心脏如同被揉捏了一把，不重，轻柔的可怕。他抿住嘴。
　　像是有什么静悄悄的涌在空气中，慢慢向前推动着这一切的发生。
　　尚奚不理会他的不理会，说，“熟悉的。很熟悉。陆响。”
　　她一直注视着对面的人，缓缓开口。
　　“陆响，我们小时候认识的，是吗。”
　　陆响脑子里有什么忽然炸开了，他霍地动了下身子，血液奔涌，脑子却僵住了。是什么呢？是什么推动这一切悄无声息发生的呢？几乎一瞬间，他嗅到了时间复苏的声音。
　　咔哒咔哒。时间的齿轮密密的转动结合着。大齿轮小齿轮咬合着。新的旧的时间拼接着。
　　四周变静，尚奚的声音消失了，空气凝结了，定住了一般。
　　遥远的声音传来，甜甜的吸溜着棒棒糖的小女孩。一双圆圆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笑起来却是弯弯的，像两颗小月牙悬在白净的脸上。
　　“响哥哥呀响哥哥。”
　　被叫的小男孩躲开了。
　　男孩的脸，女孩的脸，糊在一起，绞进一圈一圈的漩涡里，漩涡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最后终于幻化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黑点。
　　“嗖”一下，穿过陆响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