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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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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海中常有黑风暴。风暴起时,沙丘被剥皮一般掀起抖散,连岩石都能刮上天,在空中碰撞摩擦,掉下无数碎屑。
这样的环境里,岩山自然是稀罕物,然而这一处瀚海的绿洲中,却有一座巍峨通天一般的高山。山上的白岩在经年的风暴里被打磨得平滑无比,日光照在上面,竟如镜子般闪闪发光,端的是十分壮阔。正因此景,这座山得了个名,唤作光明顶。
光明顶上有许多石屋,或粗糙或精致,山顶那一座殿堂更是大气庄严,美轮美奂,便是明教的总坛了。
此时殿中,各旗弟子皆已齐聚。
明教教主陆危楼白发如雪,连下颌的髭须都已不复半点墨色,面上岁月的痕迹有如刀刻,却依旧神采奕奕,威严赫赫。
“沙海乃我教立足之地,而今马贼死灰复燃,肆意袭击教众。方土旗掌守卫之责,竟失察至此,克辛波,你还有何可说!”
克辛波阴沉着脸,满心不服却不敢对着陆危楼发作,只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属下失职”四个字来。
这四个字里阴风惨惨,听得在场的方土弟子们后背发凉,纷纷紧了紧皮,提心吊胆地等着克辛波迁怒。
陆暻亦是大气不敢出,喉头无声地滚动着,试图吞下那股哽住一般的干涩,却终究无果。
他答应了唐铭等他回来,但他的阿铭绝不会希望再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他变成的腊肉。因此,他现在只希望教主不要提及此事是何人发现,最好连“方土弟子”这样的字眼都不要出现,否则稍后正面迎着克辛波的狂怒的人,他必然是头一个。
大概是教主心里也清楚,克辛波到底是个什么破脾气,陆暻支着耳朵听完所有吩咐,都没有捕捉到关于报信之人一星半点的信息。待同门们纷纷随着各家法王或掌旗使散开,陆暻悬在喉咙口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回到驻地,克辛波果然爆发了:“哪个小子,胆敢落我方土旗面子!”咆哮声震得巨石屋顶都簌簌而动,众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吱一声。
见无人回应,克辛波怒火更盛:“既然任事不知,又与一群死人何异,都拿命来吧!”说着随手一掌呼啸而出。
方土弟子们平时挨打惯了,经验丰富,一见他表情里有要命的趋势,立刻割草似的倒下一大片——每个人都保证自己或多或少沾上点掌风,虽然不能控制伤势深浅,但就算断上几根肋骨,也总比没了小命强。
事实上克辛波的迁怒并非毫无道理。自陆危楼下令东归助唐后,卡卢比早已率人远赴中原,此时明教守卫十分薄弱,才导致上次红衣教险些成功绑架了圣女。在这种时候,克辛波又要重新调人守卫各要点,又要对已暴露出部分运行机理的方土大阵进行改良,哪有多余的精力关照沙漠中朝圣的牧民?偏偏马贼趁了这个空,还被人捅到了教主跟前,也怪不得他疑心有人同自己作对,实在是事情爆发得太巧。
可陆暻哪敢承认是自己报上去的?克辛波脾气暴躁的程度大伙有目共睹,就算他自己上去领死,底下这群同门也还是逃不过带伤的结局。
然而这事到底还是他连累了自家法王与诸多同门,因此对于轮流巡视不归之海的命令,他并不曾抱怨过一星半点。
明尊大典仍将按时举办的消息一经传开,朝圣的牧民们皆向圣墓山聚集而来。一时间沙海之中驼铃声声,倒给这死寂的大漠添了几分热闹。
附近驻扎的马贼早已被清理一空,照理说朝圣者们这一路应该顺顺当当的,可谁知这沙海中竟忽然新增了数处流沙地,不解内情的牧民们倘若不幸一脚踏入,便插翅难逃。
巡视弟子们纷纷备好绳索,见有人陷入流沙,皆小心靠近,待感到脚下沙粒向牧民处滑动,便匍匐在地,尽可能不扰动流沙地缓缓爬过去,甩出绳索。待牧民将绳子系在身上,巡视弟子再慢慢原路爬回,利用绳索将陷入流沙的人渐渐拖出。
救人一命是好事情。即便自己弄得满身沙尘,弟子们也仍然不辞辛苦地昼夜奔走,陆暻也不例外。他自己整天灰头土脸的也不在意,只在不归之海中四处走动,看见陷入危险之人便帮一把手。
在救助朝圣者时,陆暻隐隐听到了一些传言,说在龙门荒漠通往绿洲的区域内,有群身着红衣的女人设了祭坛。因为有人看见她们也在向火焰叩拜,牧民们以为是同自己一样的信徒,便不曾上心。陆暻疑心是上次来犯的红衣教余孽,然而同门们任务繁重,实在无法抽身前去探查,只得上报后压在心底。
先是圣女险些被劫,后是猖獗的马贼,再是莫名出现的流沙地,现在又有一群疑似红衣教余孽的人出现,这段时日里诸多事件接踵而至,陆暻不由得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时光在这忙乱间飞速流逝,转眼已过了一月有余,明尊大典即将举行。而先前东去的法王,“夜帝”卡卢比也按时归来,这让几乎已经绷断神经的方土旗上下都松了口气。
虽说在法王之间,卡卢比的武功最高,但也只与其余几位相差仿佛而已,更不必说教主陆危楼的功力更在众人之上;只是这位影月字号的头领几乎可说是教中对外的招牌,对于底层的弟子们而言,他的出现更令人心安。
可惜心安并不是真安。
陆暻所料不错,那些无暇理会的红衣教余孽果然卷土重来了。一群身材婀娜的红衣女子之中,打头的却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身上那一套盔甲少说也有二三十斤,再加上手中的兵刃,直叫人怀疑他这一路是怎么避免被沙漠吞噬的。
这样不合时宜的疑虑只在陆暻心头一闪而过,随即便被震惊所替换。这胖子一身蛮力众人难敌,偏又武功奇高,而众人此时齐聚在圣墓山,平素演练的方土大阵无法使用,一时无措之下,竟被对方攻上了光明顶。
自明教立教以来,被人偷袭到这地步还是头一遭。好在诸法王皆在山上,胖子武功虽高,然而也只能勉强与卡卢比对战几个回合,便同他手下的残兵败将一齐退走。
这本该松一口气的时候,陆暻却更觉疑云重重。
“不对吧?”陆暻还以为自己把想法说出了口,转头却见身旁一名弟子正喃喃自语。
这弟子陆暻识得,是随着卡卢比一同出征归来的影月精锐之一。
似乎是注意到了陆暻的视线,那弟子忽然跟陆暻的眼神对上,随即快速地瞟了一眼高层的方向,压低声音同陆暻解释:“那胖子叫宫觥,是狼牙军的供奉,我们在太原跟蔡希德部打的时候,就属他的兵最难缠。但刚这会儿的手段,我都不敢信是他。”
前线参战的人都觉得不对了,明教高层自然也心下起疑。只是明尊大典地位尊崇,观礼者众多,陆危楼只得先将典礼进行完毕,再行查探。
可惜这世上双至的福少,并行的祸却多。往生涧处守卫密道出口的弟子回报,他们在西南方向看见了火光。
往生涧的西南方是一片荒滩,那边倒没什么别的东西,只有一片湖水,尽头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孤零零地矗在那里,粉色花朵一簇挨着一簇,一朵凋零便有一朵盛开,仿佛生死轮转。湖水映着夜色和明月,微风过处暗香隐隐,四下一片宁谧。
现在这宁谧被打破了。
圣墓山地处沙漠,离牧民聚居的绿洲有很长的距离,那片湖水是明教弟子日常饮水的重要来源。如果敌人在水中投毒,明教将面临近乎毁灭的打击。
然而这偏偏是红衣教最出名的手段,唯一的生路便是抓紧时间集合力量,强攻对面。
明教在此盘踞多年,对道路十分熟悉,当下便分派停当,直扑过去。
敌人的反应非常快。红衣教圣女安雨亲自坐镇,红衣女子们纷纷施展手段,四下火光骤然大起,光影摇曳晃得人眼花缭乱,手中兵刃都不知该向何方斩去。
倘若只是如此倒也不算为难,只是红衣教已与狼牙军联手,先时宫觥进攻光明顶时便有红衣教徒参与,如今安雨这处当然也有狼牙刺客混于人群。这些狼牙刺客躲在光影中,趁人不备便是一刀割喉。
陆暻的思维缠得好像一团乱线,忽然背后汗毛竖起,他一惊之下急忙侧身,猛地让过一道寒光。对方没割到他的喉咙,只在他右臂上斫出一道深深的伤口。他还未及庆幸,左肩又忽然剧痛,却是被火燎了个正着。
也不知红衣妖女们到底用了什么邪法,那火沾上身,皮肤就变得一片焦黑,明教弟子个个狼狈不堪,狼牙兵在火中却是来去自如。
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的声音骤然响起,振聋发聩传遍整个战场,也许是哪位法王。
他大声疾呼:“先灭火!”
狼牙刺客依旧在暗中窥伺。
陆暻跳进湖中又冲回来,衣服沉甸甸地饱吸水分,向着邪火根处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身前是灼烧的剧痛,背后是冰冷的夜风,他喉间忽然一凉,热腾腾的液体蓦然自颈项中喷出,同衣上的水滴一起被火焰蒸发。
眼前暗了下来,火光和刀影都消弭无踪,喊杀声也渐渐弱了。
“等我回来。”有人在耳边告别。
他重重地倒下去,铁锈味和着焦糊的味道充斥了周遭的空气。
“我就在这,哪儿也不去。”有人坚定地承诺。
火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