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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时光人事随年改,沙漠中道路年年都有所差异,何况已隔千年。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渔阳鼙鼓惊天动地,大唐繁华的梦境一夕碎为尘沙。唐铭在越野车里溯着时间的洪流回望,那是公元755年,距今已有一千二百余年了。
      那场同归于尽的刺杀并未对战局起什么决定性的作用。无论是他还是那些死于他手的狼牙兵将,都只是些小人物,是史册从来不屑垂怜的对象。
      唐铭知道,当年的江湖已被时光遗忘,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的风云往事也早已湮灭不为人知,史册上墨字冰冷地宣示:历史会选择性地筛掉某些人,某些事,某些东西。
      比如分别战死在太原和洛阳城外的英国公李承恩父子,比如正是那位在记载里正直忠勇的建宁王,亲手策划了南诏反唐的乱局。
      再比如,穿越沙漠,去往明教的地图。
      唐铭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但上辈子做刺客的专业素养还残留在灵魂里,刀尖上生死相搏的经历,使他十分相信直觉。他的直觉给他指出了这个方向,虽然并不清楚依据到底是什么,不过既然没有合适的参考,他也只能照办。
      越野车在厚实的沙子里艰难地前进,是后轮驱动的机制才令它不至于陷在松软的沙海中。油量表的指针缓缓左移,示数越来越小,而车窗外,仍然是黄沙漫天。
      或许还要算上惶惶然的夕阳。
      这时已是日薄西山,再过不久,连这一线微光也将沉没在地平线以下,而长庚将引领漫天星斗在夜色中现身。
      沙漠的夜晚总是很冷,早穿皮袄午穿纱并非虚言,唐铭需要穿着外套才能防止着凉。气温太低的时候,走路会比平时消耗更多能量,而唐铭携带的食水实在有限。这就意味着,补给中的每一滴汽油都十分珍贵,否则光凭他的两条腿,葬身于此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偏离大路,只为寻一个或许早埋藏在黄沙下,甚至可能已经风化成这些沙砾的一部分的旧址,的确非常冲动。这样的行为很可能会导致十分严重的后果,但唐铭并不想回头。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现在放弃了,他以后大概再也无法安枕。
      但客观事实并不会以主观意志而转移。银月在东天露头不久,越野便被迫停了下来。
      油表见底了。
      唐铭暴躁地砸了一把方向盘,抬手从上往下重重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备箱里汽油有限,他必须让每一丝损耗都降到最低,在这种时候情绪激动无疑是自寻死路。他努力地平复着呼吸,脑中急速地转着暴雨一样碎裂又交织的念头。
      现在气温还比较高,高温会导致液体蒸发速度加快,因此加油最好找个气温很低的时间。一天之内气温最低的时刻无疑是黎明,那个时候加油就意味着他要停在这里一整夜;等加了油,发动机要预热,之后才能前进,然而等太阳升到一定高度,发动机的水箱将再次面临随时开锅的危险。
      一整天的食水浪费,和只挥发一点点的汽油,看起来似乎是食水浪费更可怕。唐铭算了算,如果保持这个速度向前,食水足可以支持五六天,然而汽油却不可能够;但要耗费一天的食水去等着一丝汽油的节省,又太蠢了些。
      沙漠的后半夜和黎明的气温相差应该不太多,汽油挥发的速度相差不大,这时候加油损耗不会太多,又能抢出后半夜的时间前进,是两全之道。
      唐铭抬眼看了看东方,月色明亮。
      居然是满月。
      好兆头啊,唐铭忽然没来由地轻松了起来。也许是月色太美抚慰人心,也许是冥冥中有什么指引,他居然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欣赏起远处的风景来——虽然依然是茫茫沙海,尽头一座雄伟沙丘,身影顶天立地,与他一路所见并无甚区别。
      满月渐渐升高了,沙丘的影子也随着月光缓缓移动着,在月色下如同静谧的湖水。唐铭瞥了一眼天空,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裹紧外套下车加油。
      专业人士给准备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一瓶汽油灌完,油表指针竟然非常接近满格。唐铭把油瓶子彻底倒过来举高,口子上的软管随着绷直,瓶子与管子壁上附着的油滴又慢慢滚动起来,汇聚成一涓细流进了油箱。
      唐铭拔油管的时候,忽然想到医院里拔点滴的护士。可不是嘛,这举吊瓶一样的姿势,这四下安静没一丝动静的气氛,可不就跟病房似的。这想法出现得十分突兀,他的思维不禁脱缰野狗一样漫无边际地狂奔起来。
      给车打点滴太煞风景了,点滴要打在白皙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会因为注射了液体变得凸出来。那手腕的筋骨一定极分明而且漂亮,指节弯曲的时候,筋骨凸显出来,留下的深沟也诱人极了,叫人忍不住想舔一口。病人的面色可能会很苍白或者憔悴,但那双棕色的眼睛还是会愉快深情地对着他笑。
      那是陆暻啊,是他唐铭的斯拉吉巴诺斯。这名字只在临别时听过一次,却刻进了他的灵魂里,是他陆暻的真名,也是他交出的一颗真心。那些早该褪色、却仍鲜活着的画面在唐铭眼前倏然闪过,在他眼底唇角也印下幸福的温软痕迹。
      舌头在牙齿间轻轻划过,他想他了。
      人心果然是极复杂而幽微的东西。此时前途仍旧茫茫,而这仅有的一点点回忆在心间跳跃,几如暗夜中的萤火,渺远却又清晰,让唐铭立时抛下了所有犹疑。
      他先时看过些文字,道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什么东西比生命更重要。那时他还觉着不过就是孟子所云的舍生取义,太史公的秉笔直书,又或是岳飞直捣黄龙的雄心,总归都是些大义凛然的事物,对他来说虽有些遥远,但要为此献身,他也还是乐意的。
      直至今日,他才惊觉还有这么一样,早镌刻在了浩繁的卷轶里,被用各种语言反复咏唱,用数种文字反复记录。那是死生契阔,是蒙马特山脚下亲手埋葬的头颅,是世仇和好后将铸的金像。
      行行重行行,虽非关山难渡,却是瀚海阑干。太阳渐渐升起,又慢慢落下,唐铭携带的补给渐渐减少,很快到了必须回头的临界点。
      日轮烈烈地悬在半空,四下反射着金光,砂砾被风吹动,时不时露出底下某些惨白的弧形,不知是人还是兽的髑髅。唐铭把车停在一座沙丘后面,心里的声音却仍如山呼海啸,叫他魂牵梦萦,不得挣脱。
      他睡得十分不安稳,梦里不住地掠过那些故人和旧景,时而是堡中绵绵的细雨,时而是编辑哭天喊地的醉相,转瞬又换成狼牙兵士屠戮百姓的狞笑,再闪过成都街头,那白发的老爷子支着个“铁口直断”的幌子,对他一笑。种种前尘呼啸而过,最后却定格在石屋干燥光滑的门栓上,他低头仿佛要仔细研究清楚那木头的纹理,胸口鼓胀着叫他喷发出那一句冲动。
      唐铭又一次醒来。连日的颠簸让他疲惫非常,睡眠时间愈发的长,他睁眼时,竟已是月上中天了。沙漠的夜色大同小异,可这反射月光的白沙中,白日里星星点点的白色圆弧却同某个场景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仿佛生怕惊碎了这场梦境。
      视线向着前方延伸,终结在一座巨大的沙丘身上。唐铭抖着手发动了汽车,轮胎咆哮着掀起一片沙幕,绕过沙丘。前方豁然开朗,而唐铭直似当年晋太元中的武陵渔人,挤过人间那幽暗狭窄的绝望山洞,被这崭新的天光填了满膺。
      一地白沙霜似的冷,当中却有一棵枝干虬结的古树,枯荣参半。枯的那一半焦黑残破,似乎曾遭烈火焚烧,而荣的那一半郁郁葱葱,细小的花苞上流光溢彩。凭谁来,也要为这一切震撼在当场,感叹天地悠悠,人力渺渺,须得何等的鬼斧神工,才能造就出这如同生死界线一般的场景。
      可这些对唐铭来说都不重要了,他怔怔地凝视着前方,眼中只余那个裹着一袭白袍,蜷在枯枝上如同入睡的影子。
      似是听得人来,那白袍的影子坐起来,转头,露出一个朝阳般的笑,一绺棕色的发顽皮地探出兜帽,蜿蜒在肩上,下摆的火焰纹饰随风摇曳。
      他的面上无有一丝阴霾,只满满地攒聚着欢欣和释然,无需言语,却已明明白白地叫人听得见他心里的话。
      这一场尾生抱柱一般的等待,终于谁都没有失约。
      唐铭的眼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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