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扛起就跑

11、番外 最是人间留不住

　　梨树夹道怒放着一树的白，正是人间四月天。
　　唐铭躺在疗养院的床上，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陆暻一直守在他床边，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世上总是有些力不可及的事，无论人神妖鬼都只能徒呼奈何，譬如时光倒流，譬如生死逆转，譬如陆暻有心帮唐铭倒一杯水，却只能一次次穿过暖瓶，拿不起来。
　　到底是生死有别，陆暻棕色的发仍然打着卷披在肩上，而唐铭的头发已经全白。一千多年的枯等也不过换了四十余年的相伴，可陆暻从未觉得不公，哪怕是只能这样静静地看着唐铭，却连触碰都做不到，他也心满意足。
　　那场冲天的大火里，他闭眼前的遗憾，明尊已经为他弥补了。他曾经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终将回到明尊身旁，而那里没有唐铭。所以他有时候也会试图让唐铭皈依明尊，然而就如同他自己对明尊的信仰虔诚万分一样，唐铭身上唐门的特质也是根深蒂固。
　　蜀中唐门，不信神鬼，因为唐门就是这些弟子的信仰。哪怕时光荏苒中，唐家堡的路荒了，墙圮了，人也散了，可那些留下的记忆还在，纵使隔世之后再追忆当年，依然还能听见广场上弩箭入木的咄咄声，大师姐教导弟子的讲解声，还有堡中地底机关运行沉闷却安心的响动，他甚至还能嗅到问道坡黑山谷上竹叶的清香，连风里夹着的嘉陵江的水气都似乎正扑面而来。就好像闭了眼再睁开，他还能回到那段日子里，拎着千机匣走在石板路上，身边师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逗着闷子，间或头顶掠过一片暗影，那很可能是师弟师妹们在学着操控飞鸢。
　　“本门首重维护家族声望，爱恨分明。若有相欺本门者，当全力出手，生死以决。”唐门高于一切，这便是唐门弟子不变的意志。
　　可是回不去了，就算入门时的誓词和告诫言犹在耳，可这些到底是随着时光滚滚的洪流，汇入了虚无的海，只剩下唐铭站在时光的对岸，回望，追忆，死死地抱定了不放。他是最后的唐门人了，他放了，唐门就真的没了，他的根就真的没了。这叫他怎么舍得？
　　不过幸好，他是两世为人，老天给了他一个指望。
　　唐继是汶川地震的时候被军队挖出来的，那时候他才四岁，软胳膊软腿，路都走得跌跌撞撞，偏偏根骨好得不像话，尤其一双手，指头细长灵活，十分适合学暗器。唐铭那时是志愿者，每天来来去去地帮着抬人包扎安置，还要帮埋在学校的孩子们寻找家长。每天都有家长抱着沾满鲜血的书包哭得昏晕过去，每天也有孩子指出家里的住址却被告知废墟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唐铭看着一场场离别匆忙上演，而他却只是一滴水，救不了这片名叫生死的荒漠。
　　陆暻也没有闲着，一刻不停地穿过一层层坍塌的楼板，寻找埋在深处的幸存者，再告知唐铭去找军人来救命。可幸存者毕竟是少数，大多时候他所见的，都只是冰冷残缺的尸体。一幕幕如同轮回，仿佛千年时光只是个错觉，他还在死亡之海阻击红衣教，挣扎着等待宿命的终局，然后在三生树下呼出最后一口气。
　　地震，战争，天灾，人祸。一样是人间地狱，一样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也一样不论彼时境况有多惨烈，亦终究会过去。
　　唐继就是被陆暻发现的幸存者之一，房顶的混凝土板子塌下来搭了个大三角，刚好罩住了他整张床，然而他的好运并没有福泽他的家人。他所有的亲属，都在这场天灾中遇难。偏偏这孩子埋得太深，连哭声都几乎传不出来，以至于仅有的那点动静也淹没在周围纷乱的背景音里。陆暻发现他以后，唐铭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了周遭的战士们用生命探测仪来探测这块几乎没有动静的区域，最终挖出了已经快要脱水的唐继。
　　等到离开四川的时候，唐铭已经成为了唐继的领养人。
　　其实他是不符合领养条件的，奈何唐继就认准了他，一睁眼就黏着他不放，要被带到福利院的时候唐继抱着唐铭的大腿死活不肯放手，工作人员一拉他就哭。最后福利院终于下定决心违法乱纪了一回 ，让唐铭这个单身汉成为了唐继的养父。
　　回家之后唐铭才知道为什么唐继会认定了他，这孩子不知是天生的还是遭了大难忽然变异了，居然有阴阳眼。当初就是陆暻偷偷叫唐继认准唐铭的，他确实喜欢这孩子，更何况他毕竟没法照顾唐铭，总得培养一个以后能担此责任的人。
　　不过阴阳眼给唐继带来了不少麻烦，甚至还招来了一个道士。
　　天道不息，而道门却已经式微。在道士看来，唐继既然有阴阳眼，那就天生是修道的材料，可偏偏唐铭已经在传授唐继唐门暗器的功夫，一心指望这些东西能通过唐继流传下去，怎么可能让唐继被这道士拐走。道士也确有真材实料，一见唐铭便咬定他身边有鬼魂作祟，非要把陆暻收了。唐铭一边要防着自己的传人另投师门，一边还要防着道士伤着陆暻，不堪重负之下干脆做掉道士的念头油然而生，且愈发地蠢蠢欲动，只恨现在不是上辈子行走江湖的年代，命案侦破技术太过高超，不得轻举妄动。
　　最后是唐继解决了道士，以其对那些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极度冥顽不灵的天分让道士灰心丧气；又用澎湃真挚的感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忆陆暻的救命之恩，惹得道士都红了眼睛，承认陆暻着实是个好鬼，断了驱鬼的念头。尤其临走的时候，道士还特意劝诫了陆暻一番早早投胎方为上策的道理，让做鬼也是虔诚明尊信徒的陆暻哭笑不得。
　　后来唐继长大，暗器功夫有了小成；道士也终于收到了一个可心的弟子，居然还是唐继的大学同学，更是一个寝室的舍友。所有知道这事的人都只能感叹：世界真是小啊……
　　不过道士始终坚称：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再后来道士兵解，唐铭也老了，只有陆暻还是原来的样子。唐继拿了机械系的毕业文凭找了份好工作，道士的弟子四处降妖除魔，还不忘把经历写成故事出版赚钱。
　　随着时间流逝，唐铭已经学会接受唐门不复的现实，而陆暻也终于明白，无论曾经多么伟大的神祗，也都会因为失去信众陨落。
　　人会老，花也会谢，人间永远留不住那匹名叫光阴的白驹。
　　唐铭睁开浑浊的眼睛，布满褶皱的手吃力地伸向陆暻，然后握住一把空气。
　　那是他此生最后一个动作。
　　时隔千年，陆暻终于又能牵起唐铭的手，给他一个深深的吻。
　　看不见的虚空里，丝绒一般狭长的花瓣挤挤挨挨地攒聚涌动着，如同一张红毯。
　　他们相携踏过那火一样的去路，将刀光剑影和高楼大厦尽数抛在身后。
　　人间四月，正是梨花由盛转衰的时候。一阵风摇晃过外面的梨树，将雪白的花瓣卷离枝头，纷纷扬扬成一场盛大的送别。
　　好一片香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