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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送别 ...

  •   上京卫还在镇子里搜查,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岳知否那天夜里就把事情都交代好,和白玄换了身打扮,乘船出城。

      船在平静的河上缓缓地漂着,驶离清河镇的时候,时候已是黄昏。

      白玄坐在船上,如来时一般,静默地看着岸上的景物渐行渐远。只是他一把标志性的长髯被岳知否全剪了,岳知否时不时回头看他,几次看见他习惯性地去摸自己胡子,次次扑空。

      她问:“相爷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白玄当过两朝国相,此时抛下一切出逃,心情反倒轻松。他笑,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答道:“打算?早打算好了。你们几个小娃娃晓得‘狡兔三窟’,我还不晓得么?等到了宿豫,我就再不是白玄,那宅子里有随侍仆役,还请了厨娘。颐养天年去咯。”

      岳知否只听进去了那句“我就再不是白玄”,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惝恍片刻,才答了一句:“……那就好。”

      白玄看她站在船头,斜阳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她心里五味杂陈,白玄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仰头去看,黄昏的天上满是浮动的云霞,一片彤云被风吹开,竟露出后面一块朦朦胧胧的月来。上弦月。白玄算了算,再过两个多月,中秋又到了。距离白维扬那小子出走,竟都过去六年了。

      白维扬走后,白玄就找过他一次。那一次没找着,此后六年,白玄就再没提过白维扬这三个字。白玄看看河面,日渐西沉,半轮火焰一般赤红的太阳,都已经沉入水面之下。他忽然唤岳知否:“丫头。”

      “嗯?”

      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停了停,终于说了:“……老四有和你提过我么?”

      “……有啊。”

      “说的什么?”

      岳知否回想一下,白维扬平日里称呼白玄做“老头子”,说的最多的是老头子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她犹豫了下,到底撒了谎:“也没什么。他有时会说,不知你在西疆过得如何。”

      白玄闻言,眼里似有淡淡笑意。笑过之后又叹一口气,他沉默片刻,才道:“我看他啊,只怕还记着六年前那件事。”

      岳知否知道他说的是白维扬的生身母亲柳氏被白玄的妻子张氏毒杀,白玄却置之不理的事情。她没说话,白玄却扭过头来看她,他道:“我那时候其实很清楚,老四说的是实话,的确是她下的手。”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有些黯然,“但那时候我能如何?我若真听了老四说的,将她送到官府去,让她杀人偿命,张将军一定和我翻脸。他一走,许多人都不会再站在我这边,韩耀要扳倒我,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白家上上下下将近一百口人,我不能为了自己一个爱妾,让这一百人颠沛流离。”

      他叹一口气:“可是老四他不明白。他这人就是这样,爱憎都太分明,凡事都要分清黑白,他认定的事情,一点让步都不愿意。他闹过那一天之后,就不闹了。我本以为他慢慢地会明白我,没想到,过了一旬,他就走了,接下来那么久,一点音信都没有。”

      脱离白玄这个身份之前的最后一天,他一下子把之前那么多年来,压在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我知道那时候他很难受,但他没想过,那一旬里,我失去了自己的爱妾,还失去了最疼爱的小儿子。他可以一走了之,我呢?”他哂笑一声,“那一旬我夜里几乎没合过眼。一到天亮,我还得照样神采奕奕地起来。当时先皇已经病倒,整个京畿,乃至整个大梁的事情,都等着我去决断。”

      船已经驶过了清河镇旁边的狭窄河段,前方的视野开阔起来。天色逐渐暗下去了,广阔的河面上,后半是黑夜,前半是金色的残阳。岳知否把篙绑起,她走到船舱里,在白玄对面盘腿坐下,听他倾诉藏匿多年的心事。

      “当时从扬州回来,我其实就动了把老四娘带回来的心思。只不过,你也知道,我家那个,善妒又骄横,恃着自己哥哥的身份,没人敢管她。我要把老四娘带回京畿,她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所以那时我就给她留了一笔银子,想着,再过一年半载,她一定把我给忘了。

      谁想到她会等我。还一等十年。”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了。卸下了那么多年的重担,他的神情尤其地轻松。坐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一眼对面的岳知否,道:“真没想到,都那么久了……我竟会和你这个丫头讲这些陈年旧事。”他笑了笑,又道:“还好当年我把你找了出来,你把我从上京卫眼皮底下带走,到如今,还听我在这里絮絮叨叨。”

      岳知否闻言也笑。白玄又问:“平日里老四和你也常说话么?”

      听他提起白维扬,岳知否笑意更浓:“我说的不多,就他话多。什么都能胡说一通,讲半天。”

      说完,一老一少两个人都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白玄又说道:“不过话说起来,四个孩子里面,我最偏爱的确实是老四。他确实聪明,许多事情都看得通透。但他这人,道理都明白,但等事情到了他这里,他偏偏就要选最糊涂的那条路。以前我也常常恼他,恼他少年脾性,都快二十岁的人了,还不改。意气用事,一意孤行,荒唐起来实在不像话。”

      岳知否听白玄数落白维扬,但觉句句都说到自己心坎里。离家接近一旬,她又想起那个喊着要把人绑树上晒三天三夜的家伙。她忽然就有点想他。

      正想着呢,数落白维扬的白玄却忽然把话题转到了她的身上。“所以啊,那时候我听说你在他身边,我还很放心。毕竟当时整个靖安司,我最放心的就是你。除了第一次,之后没出过纰漏,事事都安排得十分缜密。”他笑了笑,抬眼看她,“只不过啊——”

      这突然的转折让岳知否有些茫然。只不过……只不过什么?她按兵不动,等白玄继续说。

      “只不过越到后来,我就越不放心。”

      岳知否立即回想自己这半年来有没有犯过什么重大错误,一时之间真想不到,她忙问:“此话怎讲?”

      白玄抚掌大笑,道:“你还问我怎讲?整个京畿都知道你了,再过一百年,京里的说书人只怕还在说你。你还问我怎讲?”

      岳知否一下子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之前她在街上公然抱着白维扬就吻的事。她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被洪青这样的同辈说还不要紧,被一个长辈说,还被白维扬的父亲说,她窘迫得简直想找个洞钻进去。

      但这时候白玄还继续说:“以前老四就心悦你,你可知道?”

      岳知否被他一句话惊得差点呛着。虽说洪青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洪青的话向来只能信一成,她没当回事。这下白玄也这么说,她顿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自己说是害你伤成那样,他歉疚。但哪有人歉疚成那样的。天天往靖安司跑,好汤好药都送过去。等你好了,他还送了好久的糕点。他以为我不知道,我好几次经过庖厨,就看见他在里面捣鼓,还次次都不重样。念书倒不见得那么用心。”

      岳知否听到后面,已经恨不得抱膝坐,抱成一团把脸藏起来了。白玄似乎没察觉,但岳知否觉得他是故意继续的。毕竟白维扬就很喜欢这样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他这人,放浪荒唐,礼数规条全不当一回事。而你,是整个靖安司里最循规蹈矩最沉稳的。我那时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他偏偏就心悦你。”

      说到这里他还语重心长地感慨一句:“如今看来,还是他比我有识人之明哪。”

      送走白玄,岳知否一个人乘船返回京畿。虽说白玄心情一直挺轻松,以前那个居中持重十几年,不苟言笑的国相,到最后竟都跟她开起玩笑来了,但等他走后,船里只剩了岳知否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些落寞。

      想来白玄这一走,以后兴许就再不会见面,白维扬离家近六年,到最后还是没见上白玄。白玄临走时还特意嘱咐岳知否,让她别把他说的话告诉白维扬。她只能勉强答应。

      船在夜晚的河面上航行。一路上都很安静,连鸟兽的声音都听不着。岳知否撑船撑累了,把篙放下,躺在甲板上,由着船顺着风漂。她看着天上的上弦月,想起六年前,白维扬就这样乘船离开京畿。如今的他会不会也像白玄一样,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有着很多的悔恨和歉疚?

      船慢慢地又漂进了一段山谷里,夜里微凉的山风,轻轻吹拂在她的身上脸上。她也累了,在这舒适的有风的夜里,她不觉有些睡意。

      迷迷糊糊地又回到之前梦见的山里。她站在院子里,正跟着自己的父亲学功夫。

      梦境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她睁开眼,自己仍在船上随波漂着。她凝眉思索,父亲的模样仍记不起,但刚才学的功夫好像还记得。她跟着自己的记忆出拳,不知怎的,这碎片般的零散记忆竟连起来了,她完整地把所学的一招给使了出来。

      怎么这么熟悉……她狐疑地想着。反复练了几次,脑海里响起某个人的声音:“你别一急就把靖安司里的功夫给使出来,旁人一试就把你试出来了。慢一些,慢一些……”她一惊。

      刚开始谋划买宅子的事情时,白维扬就教了她几招自己以前学的功夫,以免她以后遇到什么事情时出了手,把靖安司的武功使出来,暴露身份。梦里自己父亲所教的,不就正是白维扬教的么?

      她忽然想起白维扬那锅薯蓣炖鸡。他说,这是自己好久之前学的,喝汤前再放盐也是个老习惯的,应该是在某个很熟悉的人身上学的。

      很熟悉的人……难道是白维扬的师父?

      十几年来的疑惑忽然得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她立即从甲板上坐了起身。但眼前仍是看不见尽头的漫长河流。那一刻,她恨不得立即赶回白维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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