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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鲤鱼镇纸 ...

  •   外一篇

      时间一晃,冬天又到了。

      这一天,雪下得很大。冬天里的风是不讲道理的,西风变了北风,北风又变了西风,走在路上,纵是打了伞,也挡不住从伞下各个方向钻进来的雪花。

      白维扬此时正在铺子后面的里屋和岳知否对弈。他站起来,走到帘子旁边,把门帘掀开。铺子里的伙计坐在桌旁窝着手炉打瞌睡,睡得头一点一点的,怕是不止睡了一时半刻。白维扬把门帘放下,走回里屋。岳知否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棋盘,见他回来,她抬一抬眼:“怎样?”

      白维扬坐下,给自己斟一杯热腾腾的茶。“早知道今天雪那么大,就不出来了,街上人影都不见一个。”

      说罢,两个人便继续下棋。

      两人沉醉在博弈之中,不知不觉地,刚沏好的一壶热茶就放凉了。白维扬起身煮水,刚站起来,却听得外面有些动静。

      砰砰的几下,像是有人冲进来了,又摔倒在地。不是寻常顾客。

      白维扬顿时警惕起来。他站定在原地,回头看向门帘。这时候打瞌睡的伙计拖着睡麻了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帘边上。他把门帘拉开,便急道:“东家,来了个人,非要见你,问他做什么又不说,赶也赶不走……”

      棋盘旁边坐着的岳知否也坐直了。白维扬没问什么,只道一声:“好。”便把水壶放下,回头看了岳知否一眼,接着跟在伙计后面,掀帘出去。

      铺子里很暖,地上化了一滩水,一个个水汪汪的脚印从门口延伸进来,终止在一个满脸满身都是雪的人脚下。那人扶着柜台,佝偻着背,听得有人来了,冻得僵硬的脖子便艰难地一昂,他抬了抬头。

      他打量了一下站在伙计后面的白维扬,大概是因为白维扬看起来太年轻了,他看了好一阵子,才相信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他站起来,用袖子抹掉脸上的雪水,走到白维扬身前,忽然就喊:“老爷——”

      话音刚落,便要跪下。伙计忙把他抓住,嘴里骂骂咧咧:“要死了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快起来!”白维扬看着面前的人,他看起来足有五六十岁了,被他唤一声老爷,白维扬心里都有些不舒服。他站在后面,看着伙计把他扶起,问:“这位先生大雪天的来此处找在下,请问所为何事?”

      那人被伙计扶着坐下,听白维扬问起,他眼里满是悲痛。他叹一口气,道:“前些日子,俺家儿子得了怪病,寻了好多郎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说能治的,俺问他治好要多少银子,他看了俺屋子里一圈,摇摇头就走了。”

      积在那人头上的雪已经融了,白维扬这才看见,此人头发尚黑,看样子,也就四十来岁,只是因为脸晒得土黄土黄的,看起来才显得尤其沧桑。那人又继续说道:“俺就这一个儿子啊,都养到十九岁了,刚娶了媳妇,俺哪里忍心看他就这样啊。”说完,他抬头看向白维扬:“俺家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就剩了这个,是祖上传下来的——”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他把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足足翻了五层,才终于翻出了里面的东西。他双手捧着它,将它递给白维扬,白维扬找了块细绸布,才从他手里把东西接过。

      那是一个琉璃镇纸,塑成鲤跃龙门形象,红色的鲤鱼跃起,在它身下,有青蓝色的波浪翻卷。把镇纸捧在手心,拿了透镜细细再看,才看见蓝色的海浪中闪闪烁烁地有些金光,把镇纸对着阳光一照,那微细的金粉便映了阳光,将海浪内部照得彻亮。这还真如阳光下的清澈海水一般。

      “俺实在没办法了,才把这个拿出来。结果去了当铺,人家只给我五两银子。嗐呀!这不是骗俺么!五两银子,顶得什么用哦……”那人说完,紧张地看向白维扬,问:“老爷,你看这东西,值得多少银子?”

      白维扬目光短暂地离开镇纸,他快速地打量了下面前这个人。这人衣衫破旧,满是补丁。他脸色很差,手上皮肤也很粗糙,看起来就是个多年在风吹雨淋之下干粗活的人。他不满意当铺给的五两银子,是因为他觉得五两银子不够用,他还问白维扬觉得这镇纸能值多少钱,证明他对这镇纸的价值完全没有概念。

      他又看向镇纸。如今琉璃器物还很少见,民间很少能做出来好的,这种品质的琉璃器物,大多只有宫里和官宦之家能用。从前白维扬就有一对这样的镇纸,当年从京畿撤离,他想把镇纸带上,但被岳知否劝止了。原因是,琉璃器物太过显眼,有心人一看,便知道他出身不凡,只是出了变故,才流落至此。而关于过去的事,他们一点都不想被别人知道。

      白维扬再看一眼那人。此人焦急地看着他,就等着他报价。可见他不仅不知道这东西价值如何,更不知道这东西可能会带来什么。白维扬轩了轩眉,他抬头,道:“五两银子,当铺的确实故意压你价了。”

      那人顿时眼里发光,仿佛白维扬就是他的救命恩人,眼看着他又要再跪,白维扬淡淡道:“只不过,我这儿不是当铺,东西给我了,倘若有人看上,我转手就卖了,你再也拿不回去。”

      那人一愣,却没说什么。

      白维扬又道:“而且这镇纸,最多只值十两银子。”

      那人眼里的光顿时倏地散了。他本来都已经准备站起来了,这下又颓颓然坐下。他问:“为什么……老爷,你没在骗俺罢,这……这怎么会……?”

      白维扬一直在观察他,此时心里已经了然。他沉吟片刻,将镇纸交还:“因为这镇纸,是成对的。但你只拿来了一个。”

      那人彻底绝望了,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带了哭腔:“这……这可怎么办呐……”白维扬示意伙计送客,伙计把那人扶起。白维扬负手站在旁边,道:“令郎的事,我很抱歉。这镇纸的事,还请先生多加考量。请回吧。”

      那人没有办法,只好重新一层一层地把镇纸包好,揣在怀里,跟着伙计出去。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些什么,又回头问:“老爷……俺过几天要是再来,还是十两银子吗?”白维扬本来已经准备进屋,闻言,又停了步。他答:“是。”

      那人还站在门外不肯走,白维扬只当没留意,掀帘进了屋。

      岳知否没坐在棋盘旁边,她就站在门边,显然刚才的全过程,她都在屋里看得清清楚楚。岳知否问:“如何?”白维扬皱了皱眉:“琉璃也就这两朝有,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个高门之后。这镇纸,要么是趁乱捡的,要么是偷的。”他看向岳知否,神情有些凝重,“若只是这两个,那还没什么。我就怕是有人认出我,故意差他试探我。”

      岳知否徐徐道:“这倒不像。我看他方才说起自己儿子,脸上悲痛不像假的。”

      白维扬稍稍放下心来:“但愿只是我多虑了吧。”

      第二天早上回到铺子,白维扬和岳知否还想起了这件事。但此后,过了两天,一切都风平浪静。两人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就在第三天,那人居然又来了。

      这一次,那人是在傍晚来的。

      白维扬和岳知否那时候正好清点好了铺子里的账目,两人正准备回家,手牵着手走到门口打算关门,便听得不远处传来夹着喘气声的一串喊:“别!……慢着!等等俺!”白维扬立即看了里屋一眼,示意岳知否进去等着。岳知否却没按他的指令做,她径直走到门口,走下台阶,看着那人拖着疲软的腿进屋,又快速地审视了一下周围,才跟着进来。

      那人一见白维扬,喜笑颜开。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这次布包比上次更大。他把布包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翻开四层之后,白维扬看见,布包里还放着两个布包。

      他把一对镇纸都拿来了。

      白维扬看着他把两个布包都打开,里面两个鲤鱼镇纸,除了鱼头朝向不同,形态成色都几乎一模一样。那人小心翼翼地捧着镇纸,递到白维扬面前。他看起来比上次更苍老了,眼窝都快陷下去了,眼周是浓重的黑影。看向白维扬的时候他几乎像个虔诚的信徒,等候菩萨在绝望之时给他递来一条帮他逃出泥沼的绳索。他问:“老爷,这下……这下能值多少了?”

      上次白维扬对他抱有很大的戒心,但自从岳知否说,他应该不是别人唆使来的之后,白维扬便对他起了点恻隐之心。他看向那人手里的镇纸,这两个小小的鲤鱼镇纸,几乎就决定了他一家人的命运。白维扬有点不忍心把他赶走,稍稍犹豫之后,他再一次拿出一块细绸布,把镇纸接过。

      左边的鲤鱼镇纸,就是上次拿来的那个。镇纸上面留了些水渍,应该这个不识货的人回去拿水擦过它。白维扬放下第一个镇纸,又拿起第二个镇纸。

      再一次细看这鲤鱼镇纸,其精湛细致的制作工艺,还是让他有些震撼。鲤鱼的边缘做得十分巧妙,无论从哪里看,它都比鱼身稍微厚上一些,在光下慢慢旋转镇纸,便看见一丝红色的痕迹,循着鱼的轮廓流动。海中点点金粉,看起来就像在阳光下闪烁的,游鱼激起的小气泡,十分灵动。白维扬慢慢地转着镇纸看,光将镇纸的每个角落都照了个遍,忽然,一道刺眼的光从镇纸里面射出来,白维扬忙将它拿开一些,而后再看。

      镇纸里面居然有一条缝隙。

      缝隙里面隐隐约约好像还藏着些东西。

      白维扬眉头不觉皱起。那人看见他这般神情,脸色已经煞白。白维扬又重新拿起第一个镇纸,他摸了摸第一条鲤鱼的尾巴,尾鳍的尖端,磨得十分圆滑。他又摸了摸第二条鲤鱼的尾巴,转折的地方似乎有些磨手。他抬起头来。

      吱呀一声,岳知否把铺门关上了。铺子里面就剩了那个人,还有白维扬夫妻俩。

      那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见这样的架势,还以为白维扬夫妻俩起了歹心,想把镇纸抢走,杀了他灭口。十一月的大雪天,他吓得大汗淋漓,他几乎哭出来:“你们……你们要做什么,这,这可是俺儿子的救命钱呐——”

      岳知否站在门边,不说话,也没动。白维扬手里拿着第二个镇纸,走到那人面前。他的神情登时变得严肃,他沉声问:“说实话吧,你和我说的,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那人茫然地抬头看他,又看岳知否。愣了一小会儿,确认了这两个人并不是想谋财害命,他才喘过几口气来。这时候白维扬又问,语气更加严厉:“我问你,你和我说的话,哪些是谎话?”

      那人不说话,还心存侥幸想瞒过去。白维扬捏着第二个镇纸,凑近了他,道:“这是赝品。”

      那人眼睛瞪得浑圆:“什……什么?”

      白维扬径直问:“这镇纸,从哪里来的?”

      那人瞪圆的眼睛似乎没了力气,慢慢地,他垂下眼皮,又闭上眼,而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俺……从俺主子家里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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