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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楚墨船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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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公输氏与相夫氏机关术之赛,定在寿春城西定湖上。这几日天朗气清,湖边挤满了来看热闹的楚国百姓,有楚国名士,有贩夫走卒,一时间人流如潮,车马难行。有地位的士卿之流,自然不愿与民挤着看,因此湖边特地搭了一个赛台供他们乘凉,坐着围观,而那些混不进赛台又或者想观战的人,则将附近酒肆靠赛台的雅舍都订满。
一间不起眼的雅舍内,廖常青趁还没开始,正与冉子谵对弈,只是两人此时皆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碧螺推帘轻步进来,将一只竹筒呈到他面前,廖常青取过拆开看了一眼,投尽了旁边正煮茶的小炉里,绢帛立刻被浅红色的火舌吞没。
“安阳君如何得知公子虔三日必登门?”冉子谵落下一子,问道。
“如果本君说当日之言只是安慰冉先生之言,先生可信?”廖常青微笑,掩唇咳了一声,落下一黑子,“此次宜阳之乱,实乃天助齐国。”
“哦?当真只是巧合?”冉子谵自然不信。
“先生以为,还有什么?”廖常青仍然微笑地看着他。
冉子谵只一笑,不再说话,低头认真地观看棋局。
自然不是巧合,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廖常青心里一叹,宜阳城埋下的六个探子折损了两个:他们明明是可以逃走的,可是若是被秦军看见,自然会行迹败露。暴乱之中,他们纵使武功再好,也难以凭一己之力逃出生天……以两人之命,换来宜阳大乱,解齐国之困。明明是英雄豪杰,身躯埋没于荒草,事迹不能公之于众,甚至,他们连名姓也没有,只有一个代号。
“哥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腿上一沉,小丫头已扑在他身上,“哥哥,外面好热闹,阿如想出去看看,好不好,好不好?”
他抬头,见小孩也不知何时跟着走了进来,立在旁边。廖常青其实也不忍一直拘着小丫头,知她天性活泼奈不住寂寞,他只是担心如今世道乱,怕小丫头被人拐走。
听着外面锣鼓喧天,他略一沉吟,对小丫头道,“也并非不可以,须让人跟着你。”
说着,朝小孩招一招手,“程玄,你过来。”
小孩忙起身走到近前跪下,他今日依然穿着一身玄色单衣,还好袖口有些大,正好能藏东西。
“伸出手。”
小孩乖乖地伸出两只手,廖常青一挑眉,解下自己手臂上的袖箭,绑在他左手手臂上。
他低头绑得认真,额前两缕长发垂下来,落在小孩鼻尖上,随着鼻息微微飘摆,有些痒。那独特的熏香气息萦绕发丝,令他不由屏住呼吸,沉醉于那种浅淡的幽香,又怕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将唾沫喷在他身上。正在他纠结之时,廖常青已抬起头,幽香顿时消散,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失落,他飞快地低头掩饰了。
“这袖箭本君已教过你如何使用,内有六发短箭。你也与小丫头一同出去玩罢!记着代本君看着她,莫让她走散了。”廖常青显然是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之处,摸了摸他的头,觉得手感不错,又摸了摸小丫头的头,然后将小丫头推到他跟前。
“好好玩,去罢!对了,莫忘了找碧螺取些钱。”
话音刚落,便听得帘外碧螺道:“少主,赛事开始了。”
湖边的赛台此刻已人声鼎沸,这次赛事出场的是公输班后人与墨家后人。要知道公输氏与墨家可是有极大渊源,两者都在机关术上有所成就,公输班善攻而墨子善守。公输班为楚设机,墨子为阻拦其出兵,以衣带为城,竹片为器,与公输班相斗,公输班攻城器械尽而墨子守城尚有余力,最终公输班心服口服。虽然历史上记载两人只以攻防之术论战,在机械方面并没有真正较量过,鲁门终抱有遗憾。
到如今,公输氏一脉似乎也没有曾经公输班在世时那么显赫,墨家更是四分五裂,楚墨邓陵氏也不知发展如何。廖常青与冉子谵坐在二楼船舱透过卷起来的竹帘往赛台看去,因为距离有些远,只能隐隐见个身形看不清脸。依稀见公输氏派出的是个中年男子,而邓陵氏居然派出了个女子!
不错,的确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她衣着十分朴素,一身青灰短衣打扮与男儿无异,然而身形窈窕,远远望去,若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是个姑娘。
“酒肆中传闻邓陵氏这一代巨子是位二八妙龄少女,本以为是玩笑之言,未曾想果真如此。”冉子谵摇了摇头,“楚墨如今已沦落至此么?”
巨子,是墨家最高领袖之称,其余弟子皆称为墨者,代代相传,所有墨者皆服从巨子。
“冉先生何必如此早下定论。”廖常青微微一笑。他立在竹制的窗边,迎着湖面吹过来簌簌的风道,“若有天赋,何分男女?本君却以为,此赛楚墨未必会输。”
“子谵此言并非诋毁女子之意。”冉子谵摇了摇头,“听说鲁门善攻,楚墨善守,毕竟处于被动,不好反攻为胜。”
“冉先生不若与本君打赌如何?”廖常青微笑地看着他,一双清浅的眼眸仿佛能洞察人心。
“……”冉子谵想到他之前说三日之内公子虔必会登门之事,顿时摸了摸鼻尖不再搭话。这个安阳君,向来不能以常理推之。
他两人在此处聊得兴起,赛台上众人也正在打量着两位参赛者,公输氏所出的中年男子施岱出自吴越之地,本就会造船的技艺,后入公输氏门下后更是大显其才,造出威力惊人的战船“巨鲲”。反观邓陵氏这边,女子名叫芉苒,是楚公子芉子西曾孙女,与楚君有着些许姻亲关系,然而她先前并无甚建树,又是女子,人们对她机关术与造船技艺无从考察,只听说近日她造了一艘新船,载重和航速有所改进。
主裁吏正是楚国公子芈虔,今日他著一身月白色广袖长袍,袖口绣着鸦青色楚地碧波纹,因为还不及加冠一头长发只用了发带束于脑后,手执玉尺,俊秀无双。此刻他面色严肃,淡然地扫视一眼场上诸人,沉声道:“此赛以锣鼓为讯,两船互斗,可以各自机械对战,先沉者输。公输施子,墨氏巨子可有异议?”
这是事先商量好的,施岱与芉苒自是没有异议。
芉苒仔细看了一下鲁门派出的人,三人皆为男子,施岱因为年龄太大若与她这样的晚辈比赛,未免不会被认作是以大欺小。她认出其中一个是施岱的徒弟田厘,另两个好像也是他师弟,都是楚国有名的造船师,尤其是那个田厘,也是个天才,擅机关,听说还发明了手压抽水机械,可惜为人轻狂了些。
而自己这边……芉苒苦笑,外人不知,她自己却是十分清楚的,楚墨不爱参与战事,秉承兼爱非攻的主张,如今弟子多钻研学术,真正擅长机关拥有机关天赋的人到了她这一代已经寥寥无几,门中弟子稂莠不齐,最好的那几名师兄还比不过她这旁听的女弟子。这也是为何她父亲犹豫良久,最后将巨子之位传给了她,而就因为她父亲这一行为,导致苦占大师兄不满出走,离开寿春去了郢都。
“不知巨子派遣何人参赛?”田厘见她迟迟派不出人来,不由地嗤笑道。
芉苒抿了抿嘴,这个田厘比她年长好几岁,两人曾经因为造船之事有分歧在寿春酒肆长辩,谁也服不了谁才有了今日之赛,而且显然他们是早有预谋,毕竟当初公输班与墨子宋国机关术论战认输,公输氏后人就隐隐有以此为耻之意,想有朝一日挽回局势,双方在楚国也是矛盾不断。
这次机关术赛,墨家内部也是对她接受战帖之事表示极大不满。墨家虽说严格的家训,所有墨者都要听从巨子命令,只如今毕竟比不得墨翟在世之时了。除了一位师叔愿意帮忙,她竟再也找不出人了。
若是大师兄没有去郢都就好了。想到苦占的机关术也不下于她,之前她没有担任巨子之时,他待她这个小师妹也是很好的,芉苒不禁黯然。
“师姐,子琛愿一战。”忽听得身后人群里有一个细弱的声音道。
她微微惊愕,转过头看去,说话的是一名八岁左右的少年,那少年虽然也是一身短衣打扮,却唇红齿白,眼睛黑白分明宛如幼鹿一般。她认出来了,这少年正是公子舒,公子虔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喜爱工匠之事被某个师伯收为弟子还不到半年。
她还未说话,就听得台上公子虔沉声道:“不可!”
话音刚落,顿时所有人都看向那少年。公子舒是楚君宫里一个不受宠的宫人所出,宫人难产去世,他便被幸夫人,也就是公子虔的母亲收养。他性格有些懦弱,胆小如鼠,见王兄一声呵斥,所有人都看向自己,顿时吓得缩了缩脖子。
“王兄……”
“过来,还嫌不够丢人么?”公子虔见不得他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顿时更加不悦,沉声又道。
“哪里丢人!他是墨家弟子自然也可参赛!”忽然台下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喊道,随之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挤过人群正吃力地从赛台边沿爬上来。仔细看去,小丫头下面还有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玄衣少年帮忙托着她,而不远处,几个玄衣人也正帮忙挡着楚国派来守着台子的护卫。
“程玄哥哥,再举高一些。”小丫头不满地回头拍了拍玄衣少年的手,玄衣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却是举得更高。
冉子谵看得认真,很快就注意到众人都往台边看,“咦?安阳君?那小姑娘不是姑娘?”
“……”廖常青不是瞎子,自然也看见了,心里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小丫头今日穿了一身朱丹色莲花纹的衣裳,窄窄的袖子口用两根同色细绳扎着,白嫩的小爪儿抓着木制台沿,看上去肥嘟嘟的,再观她头上梳着两个小鬏,水汪汪的眼眸十分可爱。
“你是何人?”芈舒见她长得可爱,怕王兄吓到他,忙走到她身边帮忙扶了一把,将她拉上台。
“阿如是何人不重要。”小丫头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起身对着他认真地说,“你这小哥哥既然是墨家弟子,参赛不是应该的么?阿如哥哥说家国兴亡匹夫有责,本是分内之事,岂分王子与庶民耶?”
说罢,又凑到芈舒耳边悄悄道:“小哥哥,兄长都是纸老虎,就吓一吓你,绝不会将你如何的。阿如哥哥也是这样,对阿如老凶了。”
芉苒离芈舒近,自然是听到了她后面的话,不禁扑簌一笑,伸手将她抱起来,取了块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灰渍。她衣料虽然朴素,随身佩戴的帕子却也是楚国的锦绢所制,摸上去十分柔软。
“怎么是你?你是谁家的姑娘?你兄长呢?”
“哥哥在旁边雅舍里看热闹呢!”小丫头噘嘴道,却也留了点心眼,并没有指出是哪间雅舍。
“那日多谢姐姐出手帮忙,放出小鸟吓住那商贩,阿如哥哥说以后见了姐姐一定要谢谢姐姐呢!”
“最后你心心念念的鱼可有吃得?”
“没有呢!还没吃到就被哥哥逮了回去……”小丫头说到这里,撅了噘嘴,好似要哭出来。
芉苒见她如此,顿时笑得刮了刮她鼻子,“促狭。”
“哼!哪里来的丫头,满口胡言。”旁边田厘已经看不下去了,冷嗤一声。
“噫!哪里来的鬣鼠,居然学人说话。”小丫头立刻反唇相讥道。
鬣鼠,也就是黄鼠狼。鲁班收徒弟只看资质不重视外貌,因此公输氏后人就显得有些歪瓜裂枣,尤其是这田厘,虽然天赋极佳,可惜长得其貌不扬,脑袋尖尖,才二十左右发际线就已经往上缩,再配上那又小又圆的眼睛,果真如同黄鼠狼一般。
小丫头这一说,再看田厘的模样,顿时不仅仅台下围观的人哄然大笑,连鲁门年轻的弟子,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似要笑出来。
“你……”田厘气得直哆嗦,想要扑上来,芉苒忙抱着小丫头后退几步。
“咦?他们在笑什么?”
“碧螺,随本君过去将阿如带回来。”廖常青已沉着脸色,对着身旁的青衣侍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