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第七章 以情为引 ...

  •   第七章
      几日后,阳翟城。
      此日城中热闹非凡,一切只因来了一名叫月的艺姬,在西门鬻歌假食。此女子来自齐国,随流民迁徙至齐楚边界,身上粮食已吃完,无奈只得卖唱。她虽蒙着面看不见脸,歌声清越动人,极富有感染力,顿时吸引了无数热闹停驻倾听,不一会儿,西城门口就站满了人。
      人群中有一名女孩甚是惹眼,她穿着一身虽然陈旧不合身但洗得干干净净的宽大衣裳,衣袖卷起,露出细细的胳膊,手臂上挂着一个编织得十分精致的大草篮,上面盛满一捆捆城外路边随处可见的鲜野菊。或许正是因为常见,也没人想到用它卖钱。她站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人前来询问。
      有人不禁与她开玩笑。
      “这位小姑娘,这野菊太过常见,你贩卖这些有何用处呢?”
      “可、可以、作、作茶饮。”小女孩听陌生人问她,有些拘谨,结结巴巴地道。
      “作茶饮?阳翟崇武,我等莽夫俗人怕是无法效仿文士那般风雅之行,此物无甚好处啊!”那人顿时爽朗地笑了起来。旁边的人听了,顿时也围了过来看热闹。
      小丫头涨红了脸,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低下头看着草篮子里野菊,忽然想到昨日先生与她之间的对话。彼时在博弈社雅间里,那人面色淡然,手持一枚白子,默然而立,似在沉思。听到她的脚步声,知道她端了饭菜来,于是取出一方巾帕包裹的物什放在矮桌上,并与她招了招手。她目不斜视,却知道,那方巾帕里是这位先生身上所有的家当。自那日他将她救下后,她便跟着他走,进了阳翟。她看他日日来博弈社与人对弈,凭此获取一些钱财买药给她治伤……他自己,则是能省便省,明明夜里时常咳嗽得仿佛要将肺咳出来,却从不见他为自己买药。
      “二丫儿,去抓伤药,按照前日让你背下的方子。”男子清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她看了看桌案上的巾帕,眼睛一酸,道,“恩公,我、我的伤已痊愈,用不着再……”
      那人点了点头,忽道,“伤既然已经痊愈,我们也适时分道扬镳。”
      虽然听不懂分道扬镳的意思,但却能听出这句话里的离别之意,她一惊,连忙跪了下来。
      “为奴为婢,二丫什么都愿做,只求先生,莫要赶我走。”
      “……”
      良久都没有听到动静,她悄悄地抬头,见那人脸上虽无甚表情,清明的眼底却带着几分形槁心灰的戚色,与他向来恬淡的性情不甚相符。
      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在很久以前,也曾有一名身世如同她一般凄惨的少年,手心紧攥着一颗糖,浑身是血,磕磕绊绊地走到这人面前,与她说着同样的话,乞求自己永远留在他身边。
      七年的相伴,一腔热血与真情,换来的却是背叛。他毁了他的家,灭了他的国……
      让他身心受创,让他无家可归。
      她此时,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只忐忑不安地盯着他的灰色衣袖,生怕下一刻他依然铁石心肠地要将她赶走。
      他却只是苦笑道,“你也看见了,我如今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如何蓄养奴婢……”
      “我能自己赚钱。”她连忙站起来。
      “先生不肖忧心二丫,二丫自己想办法赚钱!”
      “小丫头口气倒是不小。”他眼眸半垂,轻笑道,“罢,若你在阳翟三日,每日能赚足八枚铜铢,我便留下你。”
      ……
      一日八枚铜铢。三日,便是二十四枚。
      她想着提着篮子回到她与先生暂租来的院落去,忽看到路旁的野菊花,忽想到不久前那人曾指着它兴致勃勃地与她说了些野菊的功效。
      “非、非为此。野菊作茶饮,可降火清目。”不知哪来的力量,她一下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那名调侃她的男子道,“菊春生夏茂,秋华冬实,饱经霜露,叶枯而不落,花槁而不零,得秋风肃寒萧杀之气,故能去风清热。野菊苦、平、无毒。治诸风头眩肿痛,恶风湿痹。久服利血气,轻身耐劳延年益寿。这位侠士怎能说它毫无用处呢?”
      或许是那人那日随手摘了一株叫黄芩的草药给她止血救了她的命,又或许她天生对草药感兴趣,她看着那位陌生的年轻男子,滔滔不绝地将廖常青随口与她说的关于野菊花的药效一字不落地复述了出来。她目光粲然,连不敢与陌生人说话这点毛病都不见了。
      夕阳西坠,市集很快就要关了。二丫儿提着还剩下一把野菊花的篮子,来来去去地抚摸手中的十二枚铜铢,没想到一日就赚足了一半,这下先生可不能将她赶走了。
      想到先生,她看了看天色。糟糕,先生快要回来了,她还不曾烧饭呢!
      “这位小姑娘,这最后一把野菊就卖给我吧?”
      她抬头看去,见那名唱歌很好听的月姬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面前,正看着她,眼中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
      小丫头看了看篮子里被挑剩下的最后一把一半已经软趴趴垂下来的野菊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此花已经不新鲜,我明日给姑娘带一把新鲜的……”
      “无事,反正是摘了泡茶。”月姬已经自己伸手拿起了花,又将一枚铜铢递给她。
      二丫连忙摇头谢绝,“不不,我不能收。今日还要多谢月姬姑娘让我在此地做生意。”
      “同是可怜人,何必言谢。”月姬叹了一口气道。
      第二日,二丫早早地就起来梳洗出门,廖常青见了,只笑着摇了摇头,吩咐她多穿衣服就不甚在意,只低头晾制草药,顺便回忆昨日博弈社对弈的最后一局。
      草屋屋檐有晨光透过缝隙落在他脸上,暖洋洋地,他五感已渐渐回来,只眼睛看物事却始终如隔雾看花,时好时差,之前瞎了那么久,倒也习惯了。
      屋檐嶙峋,桂影斑驳。
      赵芮坐在冰凉的青石板地上,背靠着走廊的木柱,看着廖园院墙,腰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轻轻一按,便隐隐有血色透过雪白的里衣渗出。
      公孙宜的箭有一圈倒刺,拔出箭头就带出一大块皮肉。然而他眼也不眨,拔下那支箭,看着那个被他的人马团团包围还面色淡然的男子。男子一身猎户的行头与他记忆里的模样相差甚远。
      “君上!”他旁边的心腹看见他腰部鲜血淋淋的伤口顿时神色大变,几步要上前却被他叱声喝退。
      他紧盯着那个面容近妖的男人,一步一步,走至他五步之远。
      “公孙宜,他在哪?”
      “‘他’是何人?”公孙宜也看着他,眼中带着几分快意和讽刺。
      “你知我说的是谁。”赵芮眼中冒火,伸手狠狠抓住他的衣领,“廖常青,我说的是廖常青!你将他藏去了哪里?!”
      公孙宜被他提着领子,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面色苍白,显然也是受了重伤。他见赵芮如此气恼,却是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我倒是奇怪,齐国君上素以爱妻闻名,今日一见,却是提也不提夫人子女归处,反而问起安阳君。再说,安阳君不是早已在安阳殉城,或者,被鸩死抛尸荒野了么?”
      “赵芮,你将我妹妹害死,我便让你也再尝痛失所爱的滋味,如何?”
      “为何,为何你的命如此好呢?正是让人眼红啊!”
      荀伯羽走进廖园,看到的就是一脸颓然的赵芮。
      “君上。臣已查出夫人与公子去向。三日前,有探子在秦国渑池城外看见一女子形似夫人。而渑池,如今正是公子闻……”
      赵芮招了招手,示意他不用再往下说。
      “君上。”荀伯羽担忧地看着他,“恕臣直言,人死不能复生。君上何必为已逝之人劳伤心神。”
      赵芮终于有了点反应,抬头看到他,失焦的眼神带着几分嘲意。
      “伯羽。你可知寡人做错了何事?”
      “错杀安阳君?”
      荀伯羽试探性地问道。
      赵芮目光落在廖园的小亭子上,却好似不是在与他说话,而是喃喃自语。
      “我生来,便是一名孤儿,得程先生养育之恩。彼时我就在廖府如蝼蚁般卑贱地生活,五岁前不知世事,饥饿腹中似灼烧难耐时,常以蚯蚓螳螂为食。”
      赵芮仍然在说,他不再以寡人之自称,声音平稳不见半分异常,荀伯羽却觉得身侧的风似乎都安静了些许。
      “七岁半,遇安阳君。赐名,衣食再无所忧。安阳君待我,如师如长,言传身教,教我明事理,知善恶,辨是非。在廖园七年,与安阳君同食同住,却是我为数不多的欢乐时光。”
      他说着,目光渐渐收回,看到荀伯羽身后那一丛枝叶渐黄的海棠上。
      “朝夕相对,我对安阳君渐生情愫。见他喜则喜,见他忧则忧。一日终克制不住自己,趁他昏睡而行有悖伦常之事,被发现。”
      荀伯羽听到这里,已经隐隐能猜到后来,不禁轻叹了一声。
      赵芮眨了眨眼,苦笑着继续道,“安阳君彼时已知晓我乃赵氏孤儿,为防廖湛知我身份杀我灭口,将我驱逐出廖府。彼时我尚不知晓身世,只以为被其厌弃,不舍离去,他为驱赶我,不惜割袍……”
      “廖湛知我身份,遣死士前来灭口。他知晓后急忙前来救我,怕我再次被杀,又亲自带我避开廖氏探子千里赴蓟。”
      “后来之事,你也知晓了。我与常青,终为廖湛手下死士寻得,常青不舍我死于死士之手,亲自动手,而后,我便忘了他。”
      “安阳君待我,情深义重;我待安阳君……”他目光弥散凄迷,望着苍色天穹。
      “他在世时曾与我说,犯错并不可怕,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改之即可。然我之错,却是再也无人可饶恕,因为那个能原谅我饶恕我之人,已经死了。”他伸手,摸着面前矮桌案上一枚白色的棋子,那枚棋子曾经被人摩挲得发亮,如今因为无人打理,已经落下了一层薄薄的灰。
      荀伯羽看着他,动了动唇,忽道:“微臣虽不曾见过安阳君,但闻其事迹,又听君上所言,心中存有一些疑惑。”
      “……你说。”
      “臣斗胆直问,安阳君殉城,是为田齐,还是为安阳一城百姓?”
      荀伯羽问得含糊,赵芮却是一下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似乎又想起那日城头见到廖常青七窍流血的模样,不由地面色渐白,手微微颤抖。
      “他是为安阳城百姓……他怕我,不,他怕公孙氏屠城……”
      “既如此,想来安阳君是至情至性之人。”荀伯羽沉吟道,坐在赵芮对面,目光渐幽远深邃,“他心怀齐国百姓。如今齐国内忧外患,西与秦国交战,南与楚国冷峙,还有公孙氏与妫氏作乱,掳走齐国未来储君。君上身为一国之君,不思如何排忧解难,振兴齐国,心中所思所想却是往日恩怨。臣不才,推己及人,若臣为安阳君,九泉之下亦难安寝!”
      一番话,说得振聋发聩。
      他,可有给寡人留下任何遗言?
      安阳君饮下鸩酒时,奴的确听他说过一言。
      他说:希望齐国繁盛永昌。
      赵芮恍如大梦初醒,他蓦地起身,似乎想到什么,连扯到腰间的伤口也不顾,手中的棋子滑落在地。他似发了魔怔一般,忽低声笑了起来,“繁盛永昌,繁盛永昌……竟是如此……”
      “常青,你好狠!”
      一声巨响,桌案被他掀翻,棋子顿时洒了一地。
      年轻的齐君笑得像个疯子,将庭院中的那唯一的矮桌发泄般一通乱砸,到最后却是抱着头渐渐低声呜咽起来。
      荀伯羽一语不发看着他,繁盛永昌的故事,他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此时见赵芮疯魔模样,似也明白为何安阳君会留下那样的遗愿。
      那不是安阳君的祝愿,而是他的劝谏。
      安阳君看来是早知自己会面临一死,他知昔日的赵芮并未记得与自己的往事,料到他死后赵芮必会后悔。赵芮后悔会如何呢?朝夕相对七年,看着他长大,自己亲手栽培之人,没有人会比安阳君更了解赵芮性情。赵芮此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若他有一日知晓自己居然亲手杀了自己一直爱慕之人,必会黄泉路下随他而去。
      以痴情为引,以自己性命算计,令赵芮一生皆以愧疚之心为齐国繁盛永昌而辛劳,这世上还有比安阳君更狠的人么?
      幸好他在意的是苍生社稷,而不是荣耀权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第七章 以情为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