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八章 食野之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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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阳翟城的博弈社今日又是人杰齐聚，听说近日出现了一名文士连赢数人，棋招诡异多变，破了不少残局。若是常年浸淫此道者这也不算什么，奇的是这人是个齐国来的外乡人，年纪轻轻还患有眼疾。
竹帘子隔开了外面，留下一方小小天地。廖常青与往常一般直坐，手中捏着一枚棋子等着对方步子。今日下午与他对弈的是阳翟城有名的文士，自称卫氏。两个时辰过去，雅间内外依然一片安静，前来布茶添香的侍者无不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前来围观的贵客。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博弈社老板在一楼大厅设了一面巨大的绢布展板，派人在雅间记录，将两人步数一一呈现在展板上。如此这般，即便隔着竹帘，外面的观看者也能知道对弈之况，只是不知谁执白谁执黑。这是博弈社老板造势，令人可猜棋下注观看。
“啧，看这情况，白子势颓，怕是要输啊！”大厅里已有人耐不住小声地开始议论起来。
“卫先生喜控白，莫非这局，输的是卫先生？”
“那外乡人听说最爱出奇制胜，棋招诡变，但毕竟阅历不足。以适才棋风来看，执黑者才是卫先生。”
“嗤”旁边一名懂棋的人却笑了起来。
“我看啊！却是黑子要输。眼下形势虽于黑子有利，然尾大不掉，投鼠忌器……”
外面讨论得热闹，雅间内，卫氏捏着黑子，双眉紧蹙，正迟迟不敢落子，正如外面有人所说，眼下棋局虽然对他有利，但他很快也看出自己许多纰漏，白子早已趁他不备把握住咽喉要处，互相牵制，引一发则牵动全局。
他不禁抬头看了对面一眼，见对面的年轻人依然气定神闲的模样。不过仔细一看，他的坐姿看似随意，却极为优雅，背脊直挺，不像出身平民，倒像是教养极好的贵族公子……
想着，他手落下一子。
廖常青轻声一笑，伸手落子，收子。
“卫先生顾全大局，嘉也。”
卫氏看着他，淡然地道：“阁下谬赞。”
两人继续对弈，卫氏想到之前对方的出奇制胜的对弈风格，又见他白子步步紧逼，以为自己必输无疑，却听对方忽道，“咳，是我输了，先生大才。”
“何出此言？”卫氏抬头，似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先生行棋磊落，令我获益匪浅。”廖常青笑着落下一子，顿时局势一边倒，白子再无回援之机，外面同时也传来一阵惊呼声，似乎是在为白子自杀的行为表示不可思议。
“胜负已出，卫先生果然棋艺高超。”
卫氏面色并无半分喜色，他缓缓收子，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阁下有何获益？”
“咳咳，谋算人心毕竟为
小道，可小谋而不可大谋也。”廖常青叹了一口气，起身朝卫氏做礼，随即慢慢走了出去。
卫氏的弟子在自家先生身后观看了两人对弈的全过程，怎会看不出来廖常青明明胜券在握却在最后关头突然认输，见他人一走，顿时沉不住气，不由忿忿不平地低声道，“此人怎生无礼，居然敢作弄先生！”
“你可知他是何人？”卫氏眼皮半垂，忽轻笑道。
不待弟子回答，他便又道，“二十六年前，有一人与为师对弈，最后赢为师半子。他当日所言，与此人半字不差，此人，即齐国昔日一人之下廖国尉……”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不愧为父子，长得真像，性情也像。”
他眼中闪过一道精明之光。
廖常青并不知卫氏已认出他是安阳君，他缓步走在阳翟的街巷中，手执着一根青竹杖，面容闲适恬淡。拐到西市时，还能闻见里面传出来的食物的香气。这样的日子让他不禁想起了上一世和某人出门逛街，那人也不在意自己穿着一身名牌，与他随意坐在路边烧烤摊子里。
曾经刻骨铭心的伤痛，如今回忆起来遥远得好像梦境一般。不知道那短短三十载春秋是一场梦还是如今这几年才是一场梦呢？譬如庄生梦蝶，蝶梦庄生。
回到院子，他收完药草正准备做晚饭，忽听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走至门口，似乎想起什么又放轻了脚步，他早已听出来是二丫那个小丫头回来，不由地远远招呼她一声。
他看不清楚，因此并没有注意到二丫是红着眼睛跑进来的。
“先生——”
“怎么？”这一声唤，他顿时听出小姑娘说话声音有些不对。
“可是被人欺负了？”
二丫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看他在灶前忙碌，连忙凑上去帮忙。她此刻内心却是十分焦急，不知该如何是好。
“到底发生了何事？”
廖常青与她相处了几日，却也是大概摸清了她的脾气，这个小姑娘别看年纪小，却极为懂事。她这般模样，怕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又怕说出来让他担心。
想着，他故意板下脸来，“咳，莫非是去闯了什么祸事？那我便留不得你了。”
他板下脸来的样子当年被他宠得要上天的小丫头阿如看见都要害怕，何况二丫。
二丫顿时顾不得其他，哇地哭了出来，噗通一声跪下，伸手将二十四枚铜铢递给他。
“先生别赶二丫走！二丫不曾闯祸，是……是城西卖唱的月姬姐姐。”
二丫一边哭一边说，好歹将事情原委与廖常青说了一遍。
她在城门口卖了三日花，终于在今日勉强凑齐了二十四枚铜铢，也与那讴者月姬姑娘混熟了。那月姬原来也是齐国人，看那言行还是出身名门，不知何原因毁了面容被家族遗弃，不得不遮面示人，又辗转流浪到阳翟，为了生计，不得已鬻歌假食。乱世不易生存，何况女子。这不，才唱了三日，就有祸事上门来。
谁也不曾料到，阳翟城城主之子今日会纵马从鱼龙混杂的西门经过，听见她的歌声，惊为天人，想将她强接入府中。月姬自是不允，见那阳翟少君来扯，慌忙挣扎，拉扯中欲将那少君从马上推了下来，少君重心不稳，匆忙间拉扯缰绳，马受惊立起前蹄，马上两人顿时被甩了下来，少君还被马后蹄踢到，当场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此时干系甚大，围观者连忙散开，二丫眼睁睁地看着月姬被带走，内心惶然。她也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了廖常青，自然是下意识地想寻求廖常青的求助，然而此时与廖常青说出事情原委后，见廖常青双眉渐渐紧蹙，脑袋被傍晚的凉风一吹，顿时也清醒了几分。
先生虽医术高超是个大好人，但他也是普通人，他双眼有疾，身躯羸弱，也不是富贵之人，如何帮得了月姬？
想着，她擦了擦眼泪，心里又开始后悔。她不应该说出来的，除了惹他烦恼又有什么用？
“你说阳翟少君被马蹄踩伤？伤至何处？”
二丫迟疑道，“阳翟少君随侍不让人靠近。”
“这便麻烦了，被马踢伤直接吐血晕厥，怕是已有骨头断裂伤到五脏六腑。”廖常青面色凝重。
“那……会死么？”
“需先查看伤处伤势，若伤势较轻，一般大夫接骨敷药即可；若伤势重，以如今的医疗水平，怕是无法手术……”
二丫顿时脸色灰白。
廖常青见她如此，微蹙的双眉忽而舒展开来。
“不过，咳咳，不是还有我么？”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随即轻叹了一声，“看你乖巧懂事的模样，不想惹祸的本事倒是与我家那混世魔王不差。”
二丫看他笑意淡了下来，眼神悠远深邃，似乎想到了许多往事。
眼前的人虽羸弱却恍若一座高山，不知是感受到他平稳的心境还是其他，她内心的焦急也慢慢地平复了下来，随即她便更加愧疚了起来。
“先生，对……对不起。”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你叫我一声先生，我又岂能坐视不理——”他忽然板正了脸色，道，“说来，二丫，我曾与你约定三日为期，你若赚足二十四铜铢我便留下你，如今你也算完成任务，既如此，我便收你为弟子，你可愿意？”
这时代男尊女卑还没有明确的限定，但也很少有人会愿意收女子为徒。二丫最开始想着和廖常青打赌，也只是想在他身边充当一名使唤婢女，不至于让自己无处可去而受人欺辱罢了，如今忽闻他此言，二丫好像饥饿快死的人被天降的一块大饼砸中，一时间喜得发怔。
“怎么？咳咳，莫非不愿意？”
二丫回过神来，当即俯身跪了下来。
“先生请受二丫一礼！”
廖常青坦然受她一礼，说来她应该算是第一个正式向他拜师的弟子。
当初与程玄说收他为徒，倾囊相授，然程玄一直都是见他作为少主看待，后程玄成为赵芮，怕是早已经不记得他们之间这层师徒关系。
“我曾拜齐国墨家灵枢子为师，因家事对法家也是有所涉猎。因此有三门技艺，你可择一而学：医药、匠技与谋略，不知你想学什么？”
“医药。”二丫不假思索地答道，双眸清澈而坚定。
她不会忘记长姐便是因为被主上虐待半死后因为无伤药而去世，也不会忘记之前廖常青是用一种寻常的草药为她止血救了她一命。
廖常青闻言却是颇有感慨，说来他那半拉子的医术与乔安自然是不能比，他不擅针灸诊脉，对药物的辨认却是自有一番认知。此时人们对于草药的认知太过贫瘠，没有后世李时珍那般系统地编撰成册。
“你既想学医术，就须安神定志，耐下性子好好学才是。”
“嗯！二丫记住了！我愿与先生学医，济世苍生！”二丫眼神愈发明亮。
廖常青噗嗤一笑，“苍生若要你这一介小丫头来济，要权者何用？”
他看二丫一脸茫然之意，叹了一口气，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二丫这名字太过普通，为师给你重新取一个名字罢！”
师父赐名，其实也是准许弟子跟从他的姓氏。这个时代，只有认同一个人为家人时才会允许那人跟从自己的姓氏。廖常青这般说，自然是已经将二丫当成了自己的家人看待了。
二丫脸上喜色更浓，“请先生赐名。”
廖常青眼底露出欣慰之意，忽想到曾与小丫头春郊祭母，小丫头看见路旁的野芩误称其为荞麦的往事。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咳咳，今后你便唤程芩，芩为止血草，虽为野草，虽不起眼，却有极大的价值，可福泽千里。”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第八章 食野之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