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花朝叶暮

58、番外一 碧落

　　番外一 碧落
　　他叫辛卯七，这是一个代号，代表他是主上廖大夫的死士。
　　何谓死士？死士，就是将命交出去，成为主子手中的一枚棋子。死士一生只有一个主子，一生只能做一件事：听从。
　　他并不是生来就被人当成死士培养的，他还记得六七岁的时候，齐魏交战，父母没了，与大他两岁的兄长四处流离，快饿死的时候被人捡走。一同被带走的，还有许多跟他们一样年纪无家可归的孩子。
　　黑衣侍者给他们吃穿，养了一年，教会他们基本的格斗技巧，然后就将他们关在一间阴暗的布有机关的石屋子里，每人分发了一柄匕首，令他们自相残杀，只剩最后一人方得开门，否则，所有人都要被困在里面饿死。
　　起初，没有人愿意对自己身边人动手，饿到第三天，终于有人忍不住。兄长为了护住他，不得不也开始杀人。厮杀的惨烈，如同噩梦一般。最后，屋里只剩他们俩，他们兄弟两人。那一刻，兄长红着眼睛走到他面前，他也杀得没了力气，半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满是血与碎肉的兄长缓缓走至跟前，本以为他手中那柄匕首也会没入自己胸口，没想到兄长却只是释然地松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发，反手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
　　这是不符合要求的，不符合要求的死士都不能活下去。黑衣侍者对主上道，主上却摇了摇头，将他留了下来。
　　后来他才知道，因为那一日，主上的夫人刚得一位麟儿。天生心疾，体弱多病，随时都会夭折的样子，主上不愿在那日造杀孽。
　　从此，他叫辛卯七，奉匕而扣，死生由主。
　　抛弃了过去，也没有未来，永远与黑暗为伍。
　　他杀过太多人，也差点被人杀死。死士的生活，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他总觉得他与别的死士不一样，因为每次杀人，他心中总会有些不忍，为了尽快完成任务，他的刀总比其他死士出得更快，争取一击致命。
　　他也很怕冷，明明学了内力。
　　人，之所以高于动物，只因为他有感情。然而感情对死士来说，只是累赘。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这样过下去，直到某一天任务失败，死亡。
　　直到，他遇见一个小乞丐。
　　那一次，他奉命追杀长平公主，主上下命，不留活口。
　　追着那女子的马车一路出城，最后，那女子身边的死士全都死光，主上派来的死士也只留了他。
　　也只是剩一口气，他被削下左耳，肚子里也插着好几支短箭，血流如注。
　　崖山的风十分大，女子紧紧抱着一方襁褓立在崖边，艳丽夺目。但是他知道，这个女子，纵然昔日再雍容风华，今日也是要死的。
　　那女子没有哀求他，她一身血衣，目光空洞涣散，下一刻转身便在他面前跳了崖。
　　跳下的瞬间，仿佛一只绚丽的蝴蝶，沾血的裙摆翩然而飞。
　　他立在崖边，最终没有追上去，或许心里，还是想放过那可怜的女子，以及她怀里抱着的冒充孩子的襁褓。
　　虽然明白，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哪怕是他，也定然尸骨无存。
　　再醒来时，他就看见了那个小乞丐，七八岁的模样，眼睛清澈明亮。他知道他危险，怕他杀了他，还装起了瞎子，一路跟着他，见他昏迷以后，又忍不住救他。
　　他给他拔了箭，剔去腐肉，采了新鲜的草药嚼碎敷在他伤口上，那么疼，他又不是死人，自然早就醒了，怕吓到他，硬是咬着牙不敢吱一声。他看到他“幽幽”醒来，才躲得远远的。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立刻拖着最后一口气回廖府，而是留了下来，养了两日伤，帮他教训了那几个欺负他们的乞丐，还故作不经意地提到廖府缺下人，这才趁小乞丐外出乞讨不告而别。
　　第一次，他与主上撒了谎。其实也不叫撒谎，只是隐瞒了那女子将襁褓冒充孩子之事。
　　主上见他没了左耳会影响刺杀任务，就让他去保护少公子。
　　于是他从刺客降级成了探子，还是死士。
　　然后，他就又看见了他，而且，他还成了她。
　　原来她是个小姑娘，眼神依然清澈明亮，明明与其他侍女打扮得一样，同样一身改小了的袄裾，头上梳着两只小鬏用细细的红绳绑着，他却觉得她更好看。
　　那天还是除夕夜，府上灯火辉煌，灰色的白雪落在他身上，他只穿着一身单衣，蜷缩在檐角一点缝隙里，看着下面欢声笑语，看见她因为被多赏了两颗红团子笑得眉眼弯弯，灰暗的世界仿佛就多了许多明艳的色彩，冻得僵硬的四肢仿佛也被什么熨烫了一下。
　　不敢认，他就一直悄悄地看着她，看着她受夫人喜欢，留在少主身旁当随身侍婢，看着她一天天长大……
　　她似乎发现他是谁了。
　　少主七岁生辰那日，她也给他做了一条腰带，玄色的，十分结实，因为知晓他的身份，上面没有绣任何花纹。
　　她悄悄地放在窗沿，后半夜，他收走了。
　　那夜换班以后，他手上紧紧握着那根腰带，躺在方寸大的床榻上，心里很满足。
　　却舍不得用，一直藏着，与兄长的腰牌匕首一起。
　　死士九死一生，即便活过岁数被荣养也是全身伤痛，生不如死。他已经算是幸运的，只要保护好少主，不用出去杀人。当初和他一起进来的死士已经差不多没了：十六个人，只剩下他与另外一人。那人因为出任务出色被派遣到主上身边，替代了先前那位黑衣侍者。
　　又几年，夫人又生了一位姑娘。少主很开心，拖着病体坚持要与夫人前去祈愿，被人掳走。
　　对方是主上的劲敌，主上如今越来越得国君器重，平步青云，白衣成卿相，自然有越来越多的人恨他。
　　眼看她为护住少主一同落入水中，明明知道水里暗藏有无数机关，他还是听从命令穿着主上的外裳伪装成主上跳了下去……
　　忍着箭伤，将呛了几口冷水昏迷过去的少主抱上岸，然后第一次违抗命令，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回头花最后的力气将她也托上去。
　　然后腰部一疼，他身体不知被什么东西绞成两截，嫣红的血色蔓延开。他抬头，透过水幕看见她被人拉上岸，方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沉了下去。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尸体被人打捞上来，看到她含着泪，拽下了他脖子上那块刻着他代号的木牌，重新打了个结，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从此以后，我替你而活，替你保护少主，替你照看你的兄弟，直到身死……”
　　“原来你叫辛卯七，以前都不知道你叫什么……我也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名字……夫人给我起了新名字，叫碧螺。以后我有名字，不再叫小乞儿了，你可要记住啊！”
　　碧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