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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一章 廖园故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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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绸繆
绸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第一章
秋日,廖园池中的素白菡萏已经渐渐开谢,正是角落里丹桂飘香之时。大簇大簇的丹桂紧挨在墙边,微风过处,携来一片浓得醉人心魄的甜香。穿着素色缎衣的少年正在围廊下与小丫头相对坐着对弈,小丫头随意地下,他也随意地跟着下,俊美无俦的侧脸总是带着风淡云轻的浅浅的笑意。小丫头很快要输了,噘着嘴凑过去与他撒娇,请求兄长让子,悄悄地趁他不注意挪动了一下棋子,他满是无奈地看着她耍赖,却也不揭穿,伸手摸了摸窝在他身侧的一只小小的黄毛田园犬那油光发亮的短毛,那犬儿被他一摸,顿时抬起头来无辜地看着他。旁边矮墙下某棵树上柿子红了,黄澄澄的,仿佛一只只喜庆的灯笼。
“小丫头最近在读什么书?”少年低头收拾着棋子,长而蜷曲的眼睫投下一片阴翳,如缎子一般顺滑黑亮的长发披散在肩上,看上去多了几分柔和之色。
小丫头趴在他身上,呆呆地看着他,听他这么问,连忙道,“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她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庭院中。
“此言出自《论语》,属儒家经典之作。你以往不是最讨厌读儒家么?”少年笑了一下,将最后一颗棋子掷回棋罐,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落在棋盘上,泛着淡淡的光泽,“说说看,读了这段对话有何想法?”
“孔子说好人是要让全乡的好人都喜欢他,让全乡的坏人都讨厌他。可是如何能分辨乡人到底是好还是坏呢?又从乡人的乡人眼中看么?阿如觉得孔子总在说一堆大道理,但是好多话都有些莫名其妙。哥哥,到底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呢?好与坏的界限和标准是什么?难道只有别人才能评价我是好是坏,我自己不行么?为什么要以别人的好恶为判断善恶的依据?”
少年看她满是迷惘的大眼睛,不由地笑意更甚,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其实这世上并没有完全的好人与恶人之分。就像你说的,好与坏的界限与标准到底是什么?有些人可能出于好心做某些事情,却也会损害到许多人的利益。孔子此言,并不是说就让你从乡人口中去评价某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而是通过大多数人的印象,可以大致看出这个人的品行。”
“就像你,前日你说太子殿下面色阴鹫,生有隐疾,你就武断他并非好人。因为你不喜他,因此便觉得他不是好人,这便是以你好恶来判断善恶。若是只以你一人来判断一个人好坏,那太子殿下不就真成了坏人?”
“阿如不是知错道歉了嘛!哥哥你何必抓着不放呢?”小丫头顿时恹恹地道。
少年掩唇清咳了一声,笑着继续与她道,“为兄也不求你做一个永远的好人,只要你能做到不因为环境恶劣而改变初心,不因为别人做得不对,就理所当然地忽略自己做错之事。这便足够。做一个完全的好人太过辛苦劳累,总想要保全所有人,希望所有人都好,如此行事,通常会让自己遍体鳞伤……”
赵芮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心脏某个地方隐隐作疼,他想走上前去,摸摸那个人的侧脸,手伸过去,还未触碰到那少年的脸庞,便直直穿了过去。
“常青?”他惶恐地睁大双眼,满不置信尝试着去触碰,却一次次地扑空。那人只是一段虚影而已,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那个世界,没有他。
头皮上一阵阵麻意,内心仿佛已经被无尽的恐惧淹没。他伸手使劲地朝那人呼喊,想抓住那人的衣袖,却始终不见得他注意到自己,也始终抓不到他。
忽然廖常青转过头来,问他,“程玄,你呢?你怎么看?”
浅色的瞳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直映射入他的心底,明明应该是和煦如三春暖阳,然而他却觉得内心深处的恐惧,渐渐扩大,扩大,随后蔓延开来。只因为那人一边问,眼角、鼻端、唇角却渐渐淌下黑血来,七窍流血,那日安阳城残阳下见到他的模样。
他们都说……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
那人嘴角淌着血,气若游丝地这般与他说。
他想起来了,他全想起来了。然而这样的真相却是他无法承受的。
他僵立在那里,只觉得胸口某个地方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被生生挖走了,留下鲜血淋漓的一个洞。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好好地待在蓟城,待在那里,等着那人来接他。然后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睡觉,听那人说各种浅显却深刻的道理,又或者那人自弈,他舞剑,哪怕是坐在一起看庭院中的落叶……
对了,那人哪里会有这般空闲,他那样的人,定然还是舍不得要去上朝。那样,他会早早地起来,给那人穿好衣裳,然后陪着那人去齐宫,看那人在同僚面前气定神闲地高谈论阔,心里幸福地想,这个安阳君是属于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只有他,只有他能陪他到地老天荒。白天他静静地守在他身边,默默地保护他,晚上两人紧紧地挨在一起,相拥而眠……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眼前的场景已经换了,幽暗的囚室里,那张俊美无畴的脸庞上缓缓流下两行血泪,他闭着双眼,沉默良久,方惨然一笑。
“欺骗我,如此好玩么?”
他听见自己开口,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带着几分虚情假意的笑,无情得可怕。
“自然,将齐国第一聪明人安阳君玩弄于鼓掌中,如何不好玩?更何况,寡人这如何算得上是欺骗你,寡人只是隐瞒你,安阳君不也做过相同之事么?怕寡人复仇,隐瞒寡人身世,将寡人骗得神魂颠倒。”
那人对着他, “你若全部记得,为何还会……你不是说你愿意放下仇恨,只要……只要我不赶你走……”
他看到自己慢慢靠近那个人,仿佛一头毒蛇吐着蛇信。
“安阳君真是天真,寡人年少不懂事时说的话,岂能当真?”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常青,不是这样的,你不要相信。
他的心不由地再次抽紧,想要上前伸手拽住那人的衣角。
不是这样的啊!常青……
不要听,不要信……
却见自己俯下身,挑起他的下巴,“比起与你这假惺惺的伪君子在一起,寡人还是更喜欢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国国君之位。”
“你已经听说你父亲廖湛被五马分尸了吧?难道安阳君先前就不曾猜到那其实是你自己一手促成的么?寡人问你如何处置廖湛?可怜他为了你不惜跪下与寡人求饶,愿自裁只求保你性命,寡人当时问你该如何处置,你却道按律当五马分尸,呵呵!”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一滴一滴的血,从眼眶中涌出,滴落在雪白的衣领上,触目惊心,痛彻心骨。
看不下去了,不敢再看下去了。他怕他再看下去,会忍不住杀死自己。
为什么还不让我醒来?我已经知道错了。
常青,你这是在惩罚我对么?在我想起一切以后,你却被我害死,被我亲手所害。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他要做得那么绝呢?一点情面也不留,完全地想要抹杀掉过去。
“啊——”女子的尖叫声终于让他醒了过来,只听得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盆盏落在地上的声音。
赵芮睁开眼,目光空洞地凝视着帐顶,昏暗的烛火,空荡荡的床榻,冰冷得似要冻结人心。
“君上,您的手!”
他转头,看见自己手腕上被割下一大块肉,伤口已经凝结,害怕染脏了床榻,他尽量地将手臂往外伸,然而血还是染红了幔帐。
恍惚才想起来,睡过去之前,自己所做的事情。
那一日,那人面色发白地将那块肉递到他手上,让他拿去做药引,他微笑地接过,转身走出门就当着那人心腹侍女的面将那块肉喂给了恶犬,看着那恶犬一口将其吞咽下去……
你会后悔的!赵芮!你必然要为今日所做之事感到后悔!
有多痛呢?自己割下自己手腕上一块肉。
若是他知道他不是拿去做药引而是拿去投喂恶犬……幸好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忽觉得有些冷,他伸手,用那只干净的手扯过床榻上的衾被,紧紧地无声地搂在怀里,将脸埋进去,试图从里面汲取些热量。被褥里的填充物硬邦邦的,结成一小块一小块,冰冷冷仿佛没有半分温度。
衾被只见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那种夹杂着药味的清苦的味道,已经极淡了。他环抱着被褥,自欺欺人地想象着那人正静静地被自己搂在怀中,睡得安稳。
邺城这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纷纷扬扬,整个邺城一片苍莽的白色,仿佛是在为谁的离去哀悼。这样的大雪,对于齐国百姓来说,是难得的好景象,又是瑞雪兆丰年。
廖园里,入目所见已是一片荒凉。池中的荷叶没有人来清理,烂在池中,被白雪覆盖,池边茂密的丹桂树,没有人给照顾它们,在这样的大雪下也会一年一年地渐渐全部冻死。昔日安阳君的小筑,也因为主人的离去而显得有些破败荒凉,门槛边居然已经悄悄生了不少枯草。这还是赵芮回邺城后第一次进廖府,这一次,他畅通无阻,再也不会有人出来阻拦,因为不仅仅是廖园,整个邺城,整个齐国,如今都属于他。
他走得十分缓慢,好像生怕惊扰了谁,长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作响。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毕竟,他在这里呆过七年,整整七年,走过每一处,仿佛都还可以看见他自己昔年留下的痕迹。绕过八角小亭,走过月门,穿过长廊,终于来到那个熟悉的庭院。
墙角的柿子树枝桠上满是残雪,地上还落着不少被鸟啄下来的柿子。他抬头,看着立在枝桠上的几只落满积雪瑟瑟发抖的乌鸦,这位年轻的齐君黑沉沉的眼眸里满是茫然无措,仿佛找不到家的孩子。
那人说总有一日天下初定,待百姓安居乐业会带着他游遍大好河山。如今故地重游,邺城廖园依旧在,那人的尸骨却已冰冷地被他抱在怀里,再也温不暖,他不会在廊下自弈,池边喂鹿……或者,回头温柔地叫他一声小孩。
尸骨被他找回来了,荒野里,他亲自去,一具一具地翻找。他是今年入冬时被毒死的,毒死的尸体不会有鼠狼之辈光顾,只不过没想到尸体已经腐烂得如此之快……幸好他的衣裳没有被人剥走……此时有大把活人尚且没有衣服穿,剥死人身上的衣物是很常见的事情。
他无法想象那个为齐国殚精竭力的人死后还要被人剥去衣物在荒野中慢慢腐烂的景象……那样的场景,想想都是一种罪孽。
常青,这里是你的住处,我知你更想留在这里。你先在这里躺几年,等我快死了,再将你迁入皇陵与我合葬,我们再也不分开。
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也是,我亲手逼死了你父亲,又将你生生害死了,如何敢奢求你的原谅……
可是,我不想与你分开,不想再也见不到你,更不想,以后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皇陵里。
你就迁我这最后一次罢,反正,你也说不出话来抗议。
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许了。
厚颜无耻?我一向是厚颜无耻的,你不是知道么……
赵芮紧紧地抱着骸骨立在漫天白雪里,发鬓已经被飞雪染成了霜色,不远处小亭檐上的风铃被寒风吹得轻轻作响,空灵而悠远。
这些日子,他做了许许多多的梦,关于这个园子,关于怀中的这个人。
梦里,有一个在亭子里看书的人,那人教他读书识字,喜欢揉他的发心叫他小孩;看他将喂给那只大黄犬的肉干偷偷塞进自己嘴里时温柔无奈的笑;赠他弓箭,说他此次以后有生日了;让他上树摘枇杷,还嘲笑他舍不得;看他被打得重伤不能催动内力取暖,便脱了外裳裹住他并将他搂在怀里;念狡童哄他消气;为他绑上红绳,与他相拥缠绵……他们那时候是那般轻狂,以为世间任何事任何人都无法阻挡他们在一起。
结果,最后生生扯断这条红线的,却是经年后面目全非的自己。
只落得……只落得,君殁荒郊草没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君上,土中埋了东西。”
“是何物?挖出来。” 素来低沉的声音,此时亦不经意地带上了几分哽咽。
一口箱子,一口大木箱。木箱很轻,里面的东西也不多。几件黑色的衣物鞋袜,那个他用来盛放零零碎碎几件小玩意儿的枣木匣,一把桑木弓,一只雕花精致的小木匣,还有一只骨灰坛。
他躬身,空出一只手,拿起那只精致的木匣,这只木匣一看就是出自怀中此人之手,只是上面的机关并不复杂,轻轻开启后,里面是一叠薄薄的信纸,一段红绳,半片木梳,一只枯黄的草编蚱蜢,以及,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赵芮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信纸,手忽然颤抖起来,几乎要拿不住这方小小的木匣。
常青……常青……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
我不要齐国了,我不要复仇了,你醒过来……醒过来吧!再让我看看你,哪怕一眼,哪怕一眼也好。你骂我,打我,罚我,杀我也好!只要你醒来……
如果,如果早知道有一日我会害死你,我宁愿,我宁愿当初死在你的匕首下,这样的话,你一定还好好地住在这里,当你的安阳君,闲暇时自弈看书,而不是如此冰冷冷被我抱在怀里,再也不会发怒,不会嬉笑,不会骂人,不会哭泣……
我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是欠我的,只要我得到齐国,得到天下,这世间,就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到我……我以为,我一生都活在欺骗和背叛里,原来……
原来……我也曾得到过一颗真心,却自己亲手将它碾碎,抛弃。
你养我、护我、爱我、救我,我却忘你、骗你、负你、弃你。
若是一切能够重新来过,蓟城时醒来,我会乖乖地待在那里,等你来接我。
然而我没有,公孙宜几句挑拨之言,就让我错信,以为你是一名恶贯满盈的伪君子。
所以我带着公孙氏援军,攻下你苦苦守了半个月的安阳城,冷眼看你安排后事,殉城……
若是能够回到一年前。那一日,安阳城上,我一定会抱着你,贴着你的发鬓,告诉你我有多想念你。
然而我没有,我拽着你的头发将你提起来,看你七窍流血昏厥过去……然后,为了几张图纸,欺骗你,沾沾自喜地看你沉浸在我亲手编织的骗局里,在你不知情下,伤害那些你所爱的人……
若是能够回到八个月前,邺城里,我一定会千方百计为你寻来解药,调养你那千疮百孔的身体,让你住朝南的温暖的宫室里,与你日日相守,共赴白头……
然而我没有,我冷眼看着你躺在阴暗潮湿的囚室里苟延残喘,我捏着你为我割肉的伤口,折断你的手腕,毁掉你珍藏的半截断梳……看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贬低你,用各种阴私的手段对付你,甚至,默许你被他们毒死……
常青啊!你说得对,我的的确确是一条吃人的白眼狼。
你不应该遇见我的……
我总是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谁喜欢我,谁就不得好死。
如今,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像你那般将我捧在手心,真心对我好。
不会有了。
我,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