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二十五章 故人已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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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赵芮回邺城时，已近年关。
秦国因为巴蜀苴城地动，不得不暂且退兵。
他回邺城时，雪霁天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邺城里的梅花盛开，四处都是幽冷的花香。
“赵芮，此次救你，我并非为你，也并非不计前嫌。实话告诉你，我本来是想来刺杀你的，在我看见你为了抓我将我娘的坟墓掘出来……”廖长曲坐在马上看着赵芮，眼睛还有几分微红，“但是我忽然想到我哥哥若还活着，一定不喜我杀人，尤其还是杀你……我不愿因为我杀了你，让我父兄生前一直爱护的齐国百姓流离失所，让他们与我一般痛失亲人……”
“之前我浑浑噩噩，不知欲往何方，如今我倒是想好了，我要留在安邑，我要留住哥哥想要留住的所有齐国城池，不是为了你赵氏，而是为我廖氏！所以，你敢不敢任用我？”
……
“君上。”白荼看见他，脸上满是喜悦之情。
赵芮立在齐宫门口，没有激动地几步上前抱住她，只是看着她，冷峻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恍惚。
白荼微怔，旁边一声细弱的哭声忽然响起，白荼立即回过神来，赵芮已伸手从宫婢手中抱起孩子。
他低头看着被他抱起后还是一直在哭的孩子。伯羽早就在信中提到白荼早产，诞下一名男婴。
这是他的孩子，身上流淌着是与他相同的血液……他是赵氏血脉的延续……
我是想既然继母都是不好的，为何世人不能一心一意，一生只娶一位妻子？
一生只娶一位妻子到底世间罕有。既为男子，大多遵从不孝为三无后为大，即便是我，也希望阿如以后嫁个好郎君，多生些孩子，开枝散叶……
“君上？”孩子的哭喊越来越响，白荼终于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赵芮回过神来，看向她。
“我来抱罢！”白荼忧心地看着孩子，连忙接过，小声地哄着。赵竞不足月而生，身体尚且很孱弱，好在身体并没有残缺。她生怕他早夭，今日若非想要抱出来先给赵芮看看，就是将他整日安置在暖阁之中。说来也怪，孩子一被她抱过，立刻静了下来。
白荼浅浅地笑着，“你看，竞儿长得多像你，这眉眼，这鼻梁……”
赵芮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她。明明是很温馨的场景，他却觉得胸口空荡荡的，看着白荼，他忽然觉得，这个自己想要守护一生的女子居然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硬朗的脸上却渐渐露出温柔之色，“这几月，让你担忧受怕了。”
白荼见他面色稍缓，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君如磐石，妾如萝丝。如今君上既已平安归来，之前一番亦是值得。只是有一件事，妾有罪，愿得君上处罚。”
说着，抱着孩子俯身便要跪下。
赵芮见她面色苍白，想到她刚生产不久，元气大伤，伸手拉住她，摸到她手腕冰凉，顿时剑眉微蹙，“不是与你说冬日天寒多穿一些衣物，有什么事起来进去再说……”
“不，事关重大，请君上责罚。”白荼抿了抿唇，轻声道，“两月前，妾发现寒秋宫公孙氏有孕，偷偷命宫妇贿御医购入堕胎药物……妾已赐公孙氏并奸夫鸩酒……未将此事提前告知君上……”
赵芮一听是这等事，不由地轻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何等大事。如今你既是君夫人，这等事自然可由你随意处置。我留公孙氏在寒秋宫，并非舍不得杀她，只是动她有些麻烦……如今你既已将她鸩杀，杀了便杀了。”
说着，一把捞起她，顾忌着她怀中孩子，想了想，又将她转为横抱，轻松地走进屋子。
白荼偷偷打量他，见他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下微松一口气的同时亦不由地有些异样的情绪。
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她想到公孙秀那日脸上诡异的笑，听到送鸩酒的宫婢说公孙秀被强制灌下鸩酒时先是惶恐，随即便是大哭大笑，直至咽气前还在咒骂。
他今日能任你如此待我，他日你必也与我这般待遇！白荼，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一名贱婢！
我与你不同，我与你不同……
赵芮他心悦我，我不是你。如今所有的威胁，都已经被我除去了……
赵芮回邺城，诸拥立赵氏的人顿时松了口气，田氏因为田真在安邑表现出色被赵芮复用。不过田氏也不太稀罕便是了，先不说齐君田弁之死，老将军也是被赵氏用卑劣的手段害死，田舟虽是公孙氏所杀，但公孙氏便是赵氏手中棋子……田真的反应却出乎所有田氏意料之外，这个安阳城愿殉城也不愿降赵氏的年轻武将居然答应了赵芮，并默默地接受赵芮的受封招兵去了，与田氏走得近的田齐武将韩氏顿时心有郁结，又正值其家中祖母去世，便丁忧三年，前往怀邑。
赵芮与荀伯羽一起将朝中诸臣整顿一番后，已至年底。
这年三国都有遇到雪灾，相比之下，居然还是齐国雪灾造成损失最小，但邺城的灾民却还是比往年多了许多。赵芮看完奏简，走出云阁，没有往荼宫，而是直上角楼。外面还在下雪，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台阶上，天地间苍茫一片，角楼西南角正对着昔日廖氏国尉府，从他所立之处，可以很明显看到国尉府内鳞次栉比的院落，青灰色的屋檐被层层白雪覆盖，满城皆白。
这些日子他经常做一些梦，梦里最多的居然都是那个人。
昏暗的灯下，那人披着外裳坐在矮脚案几前，手中翻阅着一垒竹简，他的侧脸在明灭的光下，昳丽精致，长长的眼睫微颤，忽掩唇咳嗽了几声，伸手揉了揉眉角，从案左上角取过茶盏，微抿一口。
随即抬头，看向他，目光平静从容，“可有不识得之字？”
他手一抖，将手中的竹简恭恭敬敬地递过去，那人侧过身来，长发落在他的肩膀上，淡淡的熏香气息带着微苦的药味。
那人伸出手，“这里？”
他定定的看着那人侧脸，随意地点了点头，根本就未注意他指的是何处。
好在那人并不曾注意到他，只看着他手中的竹简，轻声道，“喓，形声字，口字旁，意为虫鸣声。趯，走字底，意为虫跳跃。阜螽，蚱蜢也。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草虫喓喓鸣叫，蚱蜢四处跳跃，有繁荣之意。”
那人说着话的时候，神态认真，眉目仿佛上好的墨晕染，在憧憧灯火中忽明忽暗。
他怔然地看着，终于被注意到了。
“怎么？还有疑问？”那人转过头来看向他。
“少主，我想习武。”
那人乍然一笑，听不出来是嗤笑还是赞许之笑，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沉吟道：“回去以后，本君可以为你找个武者，只是府中不养废人，你要好好学，莫要再像那疯狗打架，折损本君声名。”
“好。”
……
廖常青，廖常青。
这样的梦境，越来越多。
有时候梦见他在看书，有时候梦见他在说话，有时候梦见他在与一名小女孩对话……
从来都是宠他，毫无目的地宠他。
他长吐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站得脚开始失去了知觉。
“君上？”旁边的寺人忍不住悄悄跺了跺脚拢了拢大袖，呵着寒气出声问道。
“雪宫那边如何？”他闭着眼，问道。
寺人顿时听出他问的是何人，面色微变，忽然跪了下来。
“怎么了？”赵芮蓦地睁开眼，转身看向他。
“那人……那人与公孙夫人有染，已被君夫人鸩酒赐死……”
瞳孔微微一缩，忽然有森森寒意涌上心头，惶恐如潮水般涌来，让他有些缓不过气来。
他伸手扶住角楼城垛，良久，方将目光落在那寺人身上，沉声问道，“如此重大之事，怎无人告知寡人？”
“君夫人，与君上，请罪……”那寺人结结巴巴地回道。
赵芮忽然想起自己回来那一日，白荼朝他跪下，面色苍白地与他道：妾已赐公孙氏并奸夫鸩酒……未将此事提前告知君上……
奸夫……
廖常青与公孙秀？
“何时之事？”他抬脚沿着角楼阶梯往下走，寺人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角楼下的内宫墙际种了低矮却繁密的常青松柏，两旁飞檐走廊下挂着两排风灯，此刻落满积雪。
“三个多月前。”那寺人似在回忆，半晌方又补充道，“九月初七。”
赵芮脚步顿止。
九月初七，正是他在安邑城墙上梦见那人一身丧服前来送别之日。
原来……不是做梦，他真的走了……
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古书有云，天降异象，国中必有大贤德之人蒙冤罹难。
安阳君佑我的大齐！
……
早就该怀疑了，不是么？
难怪回来以后都不敢去雪宫，不敢去证实这一件事。
他开始明白，为何自己每次面对那人时总是忍不住摆出残忍的冷漠的态度，一直欺骗他，故意为难他，作贱他。那并非因为他有如何厌恶他恨他，多想抹去过去种种不堪往事……他不杀他也不是因为他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不是想要折磨他让他无法痛快地死去……而是因为，他怕。
他害怕，那人那种宁静的，温和的模样，却有着极为强烈的吸引力，频频蛊惑着他，让他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
安阳城攻下以后，他为了他滞留安阳多月；心中每有疑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他解惑；看他全身心地信赖自己，内心深处会有一种很奇怪的喜悦；与他肌肤相亲，会忍不住浑身颤栗；得知他已知晓真相以后，会惶恐地后退，却仍是故作镇定地用犀利刻薄的言辞反驳……
安阳城上看见他第一眼时，那种诡异的莫名心安的感觉，他骗不了他自己。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还在生气啊？莫要再气了，你再生气，我都要以为你移情别恋对那个小虎有意思了。
眼前忽然浮现那人调侃的笑容。
程玄，明日我就要走了。
记住我与你说的话，我走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看书，好好习武，我会来寻你。等我三年，三年以后若是我不能来接你，你便来寻我。
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眼前渐渐泛着一层水雾。
安阳城上，那人看见他，眼角带着血泪，却笑得满足。
“我，我想过去寻你……他们都说……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
“你既知我在安阳，为何不来寻我呢？”
他沉吟着，在他手中写道，“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又是谁呢？
“这三年，你受苦了。”那人摸着他的脸，“我以后再也不会抛下你，这一次，除非我死，我不会再抛下你让你独自一人……”
“若你是程玄，我自然愿意告诉你，然而如今你已经不是他了……”
……
鹅毛般的飞雪冰冷冷地从额前掠过，他立在雪中，觉得寒意从四肢慢慢延伸至心口。
赵芮闭上眼，轻声问道，“谁送的鸩酒？”
“正是奴。”寺人垂下眼帘，恭敬地道。
“安阳君饮鸩时你便在身侧？”
“是。”
他立在落满积雪的常青松柏影里，看不真切。良久，寺人方听到他声音发涩地道，“他，可有给寡人留下任何遗言？”
没想到他会这般问，寺人微微一愣，“奴不知。”
当时他听从君夫人的吩咐，端着鸩酒过去。安阳君知道他来意后，很平静地就接过鸩酒。
赵芮闭了闭眼，声音中带了几分颤音，“一句话，也不曾有么？”
他见他如此，迟疑了一下，方道，“安阳君饮下鸩酒时，奴的确听他说过一言。”
赵芮心头不由地一颤，“他说了什么？”
“他说：希望齐国繁盛永昌。”
年轻的齐君终于再也忍不住，伸手抱头，无力地半蹲在地上，悲伤地呜咽着，哭得好像一只再也寻不到亲人的孩子。
第二卷完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二十五章 故人已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