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暖阁献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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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箸。”
“？”
“你握反了，换只手。右手，看，如本君这般。”
啪嗒，筷子在桌子上转了个圈，掉落在了地上。小孩一张黑脸顿时微微泛红，顿时俯下身去捡。
“不必捡了。”廖常青面无表情地道，“碧瑶，给他换一双。”
……
“还算聪明。”
小孩的眸子顿时亮了，一眨不眨地看向廖常青。
廖常青微微笑着，尽量让自己忽视早已经冷却的菜食，以及桌子底下，成堆的筷子。
“玄，这是你的名字。如今三国虽然文字还不曾统一。只这小篆，三国人皆是会写，只有些许区别。这是齐篆写法，这是秦篆，这是楚篆。”
小孩接过，目光落在那张薄薄白帛三个端正的字上。
“今日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不学会不得用膳。”
“诺，少主。”
……
听碧螺汇报完各地探子传来的消息，起身。
小孩房里已经亮起了灯，再看天色，昏黄的日头已经落了下去。
廖常青慢慢走到小孩房里，见他果然在依样画葫芦，写得很慢，握笔的手一直发抖，还不忍心用白帛，蘸了茶水在桌上画。
蹙眉，他明明告诉他白帛不用省。
忍不住，上前，握住他握笔的手，小孩吓了一跳，是真的一跳，黑亮的头刚好戳到了他的下巴。
“……”
廖常青捂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再开口，却已换了词，“来，笔给本君。”
小孩眨了眨眼，立刻将笔乖乖地交到他手里。
轻叹一声，廖常青将笔蘸了蘸墨，重新递还他手里，然后捏起他的手，在白帛上重重压了一点。
一边写，一边耐心地讲解某些地方提笔的小诀窍。
他的手莹润修长，指节分明如同白玉一般；他的手粗糙瘦小，黑魆魆的，好像怎么都洗不干净。
“写好了，先去用膳罢！”写完那个字，廖常青道。
“咕噜噜……”回答他的是小孩肚子一阵响亮的叫声。
他顿时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趾尖。
廖常青顺着他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他的袜子十分陈旧，十个脚趾有三个不甘寂寞地钻了出来。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小脚趾顿时局促不安地，悄悄地缩了缩。
“……”廖常青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膳罢，去碧瑶那里领几双袜子。”
用完膳，看他洗漱完毕，宽衣睡下。碧螺一手提着烛台，一手挡风，两人踏着月光，往廖国尉的暖阁走去。月光撒在院落和房顶上，如湖水般明亮清澈，蟋蟀的声音渐渐地，时断时续地从某个角落里传来。
黑暗里，小孩将头探出衾枕，伸出左手摸了摸右手的手背，又摸了摸枕头下藏着的新袜子，忽然咧嘴静静地地笑了。那天他带着好吃的送去给师兄，师兄却悄悄跟他说，不要与少主太过接近，否则总有一天会丢了性命。
那又如何呢？他只知道，这几天他跟着少主，不用挨打，不用挨饿，吃得饱，穿得暖……
还有，还有……少主笑得真好看……
府里的侍者都说少主身边三个丫鬟貌若天仙，他却觉得少主比她们都要好看……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永远都不想离开这里了。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跟少主提一提，他想学武艺，如少主身边那些死士一样，保护他，永远地，跟随他。
明月初升，皎如白璧。廖国尉的暖阁此刻却是灯火如昼。
暖阁建在廖国尉府的最东处，穿过长长的走廊能看见小阁青灰色的屋脊，四周皆用时下常见的石砖铺就，简单而衬出屋主儒雅与大气。外面花圃中种了一圈复瓣鲜支（栀子花），据说这是廖国尉最偏爱的花之一。没错，这位威震齐国的国尉喜欢味道很浓郁的花，不仅仅鲜支，他还喜欢丹桂，不知道是不是他鼻子有问题。如今正值鲜支花的花期，清风拂过，便卷来阵阵浓郁得令人窒息的清香。常年藏着这附近保护廖国尉的死士不知道鼻子还好不好用……_(:зゝ∠)_
角落里正对着暖阁窗台处还有一棵枇杷树，听说是安阳公主亲手种的，本来栽在别院，廖国尉来去觉得不方便，妫氏去世后，亲手挖了出来派人移栽于此，颇有缅怀故妻的意味。
碧螺接过廖常青手中的外裳，悄悄地退了开去，廖常青面色淡然地上楼，往那灯火辉煌处走去。走到门口，听到里面热闹的争执声，他站了一小会，方俯身脱履，悄悄地走了进去。因为这个时代没有椅子，大伙儿都是取一个蒲垫席地而坐，因此都习惯在地上铺厚厚的毯子，光着脚走在上面也不会觉得冷。
小阁里此刻已经坐满了人，拜见廖国尉后，他便找了个背风之处坐下，并没有打扰众人的意思，廖氏底下的策士们，对于这个来旁听的虽然只有十二岁却屡出奇策的少主也见怪不怪，只坐在上首的廖国尉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姗姗来迟有些奇怪。
此时有两名死士已取了张绢布绘画的地图来，对着烛火徐徐展开。自韩国前年被秦楚吞并，如今图上三国鼎足之势愈发明显，北齐南楚西秦，剩下大周小小的可怜地立在中央，仿佛被巨人环抱的婴儿。廖常青看着那张地图，心下想道：若不是齐国莫名强大起来，兼并燕赵魏三国，按照历史的趋势，如今秦国应该已经一统天下了罢！而观如今各国的举动，总有一天，三国也会合并，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否有机会见一见这样的盛景。
“君上欲抽出十万兵马，由大将军出少梁，往安邑而去。众位觉得，此战何如？”廖国尉并不是一个很喜欢说废话浪费时间的人，见人都到齐，清咳一声，便开门见山道。
听他这一句开头，众人顿时噤声，坐直了身子开始思考献言。
韩国被秦楚吞并时，韩国公曾派人前来齐国求援，彼时齐国刚刚平定内乱，公孙氏不满廖氏灭赵氏父子，北上自立蓟侯，俨然国中之国，齐国自顾不暇，因此并没有出什么力，眼睁睁看韩国被其瓜分，那秦国近年来还悄悄将国界线以韩国被吞并的几座城池为突破口，慢慢往东移，大有将齐国赶回临淄的趋势。齐国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于是这些日子满朝都在商量对秦之策。廖国尉虽然一直与田彭有间隙，但一直都是主战派，他宁愿战败也不愿窝囊地自退土地，将好不容易吞下去的肥肉再吐出来？想都别想。打，是一定要打，只是，该如何打？或者说，该找个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打？
论士气，齐国不缺，只是士气之后呢？要知道士兵并不是光靠士气就能打胜仗，他前几日听廖国尉说起今春旱情之时，便觉得如今那位君上对抗秦之时太乐观了些。
如今秦国兵分两路，少梁本来有田彭坐镇不用担心，可安邑却是岌岌可危。朝中武将也并非没有，但若说与田彭一般独挑大梁的，却是没有。季氏与廖湛要坐镇齐国都城，不好带兵出战。
更何况，齐国也很难再凑足兵力守安邑，安邑若失守，邺城危矣！因此朝中众臣纷纷希望齐君分兵。
廖常青正想着，便听得厅中有人答道：“此次秦国边防东迁三百里，直逼安邑，行事实在有失道义，守卫疆土，我军本是师出有名，更何况秦国失道，吞并韩国之时，夺走大片城池土地，想来楚国亦早已对其不满，若派人出使楚国，说服其一起抗秦，再与大将军联手，南北夹击，或可解困。”
廖常青面无表情地听这人娓娓道来，心里不由想到，守卫疆土，想想齐国之前才多大土地，如今又多大土地？与秦国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再说那楚国，如今的楚国国君芈珪，性格胆小谨慎，如缩头乌龟般，撒饵都不见入网，怕是有的磨。
果然，他刚如此想，便有人嗤笑道：“楚国国君如今唯秦国马首是瞻，要他出兵，防他与秦国联合还差不多！再说那蛮秦，何时在乎道不道义？昔日六国谋秦，不也因患不均让秦捡了个便宜。如今最要担心的，便是安邑之困的粮草问题，今春我齐国大旱，颗粒欠收，怕是无法收上足够粮草供诸将拖延……”
“不错。”廖国尉沉着脸点了点头，“鹤儿，我记得你之前还问为父粮草之事，可有见解？”
……
你不是都知道了么？还问我？
每次都这般为他造势，好几次猝不及防他都来不及准备……
廖常青抬头，果然见所有人都因为老爹一句话而看向了他，便略一沉吟，道：“与蓟借兵，与楚借粮。”
他的声音不大，如一语激起千层浪，顿时满座哗然。
“不知少主欲如何与蓟借兵，又如何与楚借粮？”在座忽有人问道。
说得好听，借兵借粮岂是如此好借？
那人说话颇不客气，廖湛手下策士在此时都是可以畅所欲言的，因此这也并不突兀，只廖湛听他如此说，眉还是微微地皱了一下。
廖常青环视周围，目光沉静如水。
“昔日公孙氏北上，带走大量良将，建国中之国，隐隐有与父亲抗衡之意，此乃兄弟手足之争；又正如适才诸君之言，秦国边防东迁三百里，直逼安邑，此乃两国之战。攘内必先安外，如今蓟侯手下许多人是当初迫于形势不得不离去，都是齐人，怎会对国事置之不理，若父亲派人前往蓟城，劝说蓟侯，或能借到一些兵马。”
“至于借粮，楚君不愿借兵，是恐与秦国直接交战。今春北旱，南方虽也受了些影响，但影响不大，改出兵换出粮，相信楚君愿意卖齐君这个人情。”
“当务之急，是应该想办法在齐楚两国大肆宣扬秦国野心，以及暗中派人挑拨秦楚之间的关系。这一点，相信诸君都能想到许多良策，秦人好战且多疑，若令楚人离心，一旦两国交战，楚必不愿助秦。齐亦可趁此机会，再劝楚国夺回被秦国收去的韩国城池，吾等可以开出条件，攻下城池不要，以粮草相抵，相信到时楚国必然很愿意再向我齐国借兵。”
“至于安邑之困，若操作得到，只可迎刃而解。”
“以上所言，具体策略已详细记载此绢帛上，大意若此，还请父亲一阅，若有不足之处，请父亲自行商决。”说着，从袖中取出厚厚的一卷绢帛。
廖国尉身旁的死士立刻会意，过来接过，呈给主公。
“不愧吾子，好一句攘内必先安外。”廖国尉抚掌大笑，没有接过绢帛，只随意地对那死士道，“与他们传阅。”
那死士转身，将绢帛传给最近的一名颇有名望的策士，于是绢帛就在众人手中传阅。
“妙啊！此行倘若运营得当，说不定能打得秦国从此一蹶不振，又能令公孙氏……”说到后面，有人笑了起来，颇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意。
廖常青看廖国尉两眼冒光，就知道他也早想到这些，估计还想着后招如何再坑公孙氏一把：你不是大义凛然？你不是装白莲花要立牌坊说我廖氏是贼么？好么！现在这是想秦国由我打你坐山观虎斗分一杯羹是罢？老子当然要把你拖下水！最好还能挖走你的人才坑你一脸血……
只是廖国尉，你这样邪恶的想法真的好么？我这些想法不是为了让你当计使的啊！
哪怕内心已经吐槽了满屏，廖常青想了想还是又委婉地补充道：“如今还是先考虑派何人北上合适，最好与公孙氏有旧，劝说其以大义为先。”
“此事，自可由君上于朝中再议。”廖国尉罢了罢手，又与众人细细商量了些其他事宜。
廖常青一听，都是其他朝中各势力扯皮之事，虽听了没有多大用处，但他一时也不好走开，就坐在原地边听边打盹儿。
夏夜短暂，眼看夜已快三更，廖国尉方恋恋不舍地放人自行去歇息。
众人如蒙大赦，有几个早就已经哈欠连天。
廖常青跟着众人出来，穿好履袜，刚走几步，停住了脚步，回过头。
此时整个暖阁已经空寂了下来，廖国尉背手慢慢踱出来，在门前站定，茫然地看着脉脉星河，似乎在发呆，宽大的衣袍随风扬起。齐王素爱美，因此在齐国，士卿大夫基本不会有丑人，他今年才三十二岁，风华正茂的年纪，眉如远山，目光清澈，高挺的鼻梁，廖常青与他仿佛就是一个模具里印出来的一般。只是月光下看，两鬓里隐隐藏着几束白发，古代没有染发剂，三十多岁就满头白发的人不在少数。廖常青看着他，仿佛能看见二十多年后的自己。
“你命人改良的几张连弩车都不错，射程比一般连弩车远了许多。”廖国尉忽然开口道。
“父亲看到成品了？”廖常青倒是有些诧异。
这个时代机械机关术方面最出名的莫过于墨家与公输氏。且先不谈在楚国的公输氏，墨翟死后墨家后学分离为三派，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其中势力最盛的相里氏之墨西迁入秦，是为西方之墨；相夫氏即伍氏，居齐，为东方之墨；邓陵子往楚，为南方之墨。如今三国各占一墨，秦墨相里氏不似墨翟，虽得他深传，然其擅攻伐之械，颇有野心；楚墨邓陵氏反对诸国战争，仍然奉行“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的墨子之法，因此攻城机械上并无大成，入楚后，擅水利农事造船舶；伍氏本来最弱，然后来不知受何人指点造出不少精密的器械，可攻城可守城，甚至还继公输班之后造出了能飞天的机鸢，只可惜飞天机鸢后来不知为何在伍氏死后又失传了。
廖常青也看到过伍氏墨家后人造的守城战车，虽然没有传说中那般神奇，但也比自己所猜想的先进了许多，他想到后世看见的一些机械吊车，提了点意见，没想到能帮得上些忙。只是有很多东西，他即使能做也不敢提出来，譬如热兵器。当然，墨家再厉害，拘于这个时代的工具，枪支里面的那些精密零件也是做不出来，唐代改良版的炸药火蒺藜倒是可以试试做一些，如果配出火药的比例来……只是就如同墨翟也秉持兼爱非攻的作风，他也有些担心怀璧其罪，到时候树大招风，反而给廖氏带来祸患。
虽是夏夜，风一吹，还是有些许冷意，廖常青低头清咳一声，又打了个哈欠。
“看你好似很疲惫，这几日想策略累坏身子？早些回去歇息罢！这几天家中之事辛苦你了。”廖国尉看他搓脸，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轻声道。
“阿如那小丫头又与你告状了？这次又说了什么？”廖常青莞尔一笑，问道。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你又如何罚她，这顽皮上蹿下跳的性子倒是与你娘很像。”廖国尉颇无奈地调侃道，目光落在素色的衣袖上，“再过半月就是你娘忌日，没想到一眨眼都快三年，你如今也快出孝，到时候可想过要做些什么？”
如今虽礼崩乐坏，一些基本的礼仪还是存在。廖常青身为安阳君，自然要遵守，居丧三年，不闻乐，不服锦，不食肉糜，不饮醴酒，不入宴场，不行狩猎……
“出孝以后儿想去楚国一趟。”廖常青顿了顿，忽然道，“楚国有探子回报有楚墨邓陵氏后人造出新船，载重和航速都很大改进。”
“船？你研究船做什么？莫非你以为楚国不久会有意对齐出兵？”
“倒不是如此，儿亦不知，总觉得应该去看看。”廖常青摇了摇头，“儿先去睡了，父亲大人也请早些休息。”
“你小子。”廖国尉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他走了几步，忽然有些落寞地低声感慨道，“为父好像很久没听见你喊我爹了……”
廖常青自然也听见了，不由地默然，脚步却是没有停下来。如今他与廖国尉之间的关系，在外人看来自然是血缘父子，然而他自己心里，却是将廖国尉当成了兄弟朋友，要知道他穿越前也是三十左右，断然无法忍受自己真与那稚子一般喊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为爹。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四章 暖阁献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