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四章 梦游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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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邺城为齐国国都，自然有不少美景。
小丫头牵着爱马繁星漫无目的地走到城西小湖旁，见天已经昏暗了下来，似是要下雨了……但是她还是不太想回去，近日不知道为何府中忽然就传程玄惹怒了安阳君要被赶走，她与哥哥求了情，没想到哥哥连她也骂了一顿。她偷偷跑去见程玄，也被碧云拦了下来。
到底怎么了呢？她呆呆地坐着，抬头看着黑黑的乌云，不由地有些怅然。哥哥一直都还是将她当成小孩，许多事情都不告诉她……
天越发的黑沉，繁星低下头朝她喷了喷气，似乎在疑惑下雨了主人为何还不去找个地方躲雨？它是安阳君坐骑奔霄的后代，颇有灵性。
她摸着它额头前的一点白斑点，忽然想到前几日碧琴姐姐求廖常青指婚以后，廖常青看着她对她说的话。
“阿如可有中意之人？”
中意之人，她心蓦地一跳，忽然想到不久前狩猎时遇见的那个少年……
那日她准备射一头眼前跑过的麋鹿，忽然繁星变得十分焦躁，随即一头老虎浑身是伤从林子中钻出来，看见她想要扑过来，距离实再太近，死士们怕伤害到她都不敢轻举妄动，然后那个少年就冲了过来，避开虎爪抱住她就地一滚，与此同时，赶过来的程玄哥哥好似与他越好一般，连发三箭射中了那头猛虎的要害。
说来，后来听说哥哥遇刺，她都还未曾好好谢过那少年，急急忙忙与程玄哥哥跑回去……后来忙着找行刺哥哥的凶手，好像都没有告诉他之前这件事……
豆大的雨噼里啪啦打了下来，她抬头看着隆隆作响的乌云，哥哥怎么还没有找来呢？
斜上方忽然有一道暗影，挡住了灰蒙蒙的天色，她转过头来，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正立在自己身后，手中拿着一把沉重的伞。他与程玄哥哥差不多年纪，也是一身玄色短衣，眉峰如剑，轮廓分明，看着有些眼熟的样子。
“你是谁啊？”小丫头茫然地问道。
少年在他身边坐下，听她这么问，犹豫了一下，惜字如金地道，“嬴启。”
嬴启？嬴姓好像是秦国国姓，他就是那个秦国送来的公子启么？哥哥说秦人尚服玄，看来这应该就是那位秦国质子了，与她想象也不差。
小丫头打量着他，忽然问道，“你，你就是上次那个狩猎时救了我的哥哥么？”
少年点了点头，手中的伞往她那边倾斜了一些，自己身上玄色的衣裳淋湿了大半。
小丫头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不由地推了推伞，“你自己也淋湿了，不用管我。”
随即，她注意到他身上淋湿的衣裳衣料并不是很好，甚至都比不上碧螺姐姐为程玄哥哥做的那些衣裳，袖口都磨烂了，可见穿了很久，想来他身为秦国质子在齐国呆得也不甚好，甚至都没有芈舒哥哥好——前几日芈舒哥哥还来府中，与她说到他哥哥又送来不少东西，有送入齐宫，也有留给他的，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们秦国，为何要攻打我们齐国呢？好好坐下来一起喝酒聊天不好么？”
嬴启闻言一怔，转头看去，见小丫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黑白分明地看着自己。
他眉心微拢，沉默良久，涩然地道：“你可曾问过安阳君，大荔之战，又为何不愿退兵？”
“哥哥说，要将你们打垮，这样，你们就再也没有能力来攻打我们齐国。”这句话不是廖常青与她说，是她一次悄悄去他暖阁找书看，听见廖常青这般与别人说的。
“他哄你罢了。如今各国，何人不想吞并他国，统一天下。”
“你并非我哥哥，如何能臆断他所思所想？”小丫头气呼呼地道，“我哥哥才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想要保护齐国。”
“保护齐国？有时候，攻既是守。此乃兵家之道。”嬴启摇了摇头，不想与她争论这些，“你一个女孩子，下雨天还在外面逗留，不怕安阳君担心？”
“我正与他置气呢！他要赶程玄哥哥走，还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何事。”小丫头顿时又耷拉下脑袋，像一只颓丧的小兔子。
朦朦大雨落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湖上一片烟雾笼罩，氤氲的水汽浓密得看不清湖对岸的风光。
嬴启看着她，“安阳君行事，必然有他的道理。你还是早些回去罢！安阳君此时说不得正在四处寻你。”
小丫头转头看他脸上还有雨水慢慢往下流淌，忽然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好人，我以前一直以为秦国上下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呢！说来上次救了我，我还不曾谢你……”
嬴启闻言脸色不由地有些奇怪，“善与恶究竟如何区分？对你好就是好人，对你坏就是坏人么？那如果有一个人他之前是好人，遭遇到不公之事后心性大变恰好对你做了恶事，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自然不是啊！”小丫头想了想，道，“我哥哥也说，这世上没有完全的好人与恶人之分。就像小哥哥你说的，好人也会做恶事，坏人也会做善事，有人待某些人好则有时又会损害到他人利益。我哥哥说不求我做一个永远的好人，只要我能做到不因为环境恶劣而改变初心，不因为别人做得不对，就理所当然地忽略自己做错之事。这就够了。既然对自己要求不高，又如何能苛求别人呢？”
“小哥哥你救人时不惜以身涉险，见我孤身在此，会过来劝我回家。对一个陌生人尚且能做到如此，还不算好人么？”
“我……”嬴启看着她，眸中冗杂的情绪深沉难辨。
程玄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最开始，他好像梦见自己成了一条在水里自由自在遨游的鱼，生活在一条大川之中，身旁还有许许多多的同类，他们彼此以尾巴摆动的幅度交流。其它的鱼并无法与他一般能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它们最多只会以几个动作表达一些基本的生理需求，例如想要吃东西，想要求偶。久而久之，他渐渐厌烦起当一条鱼。他左右游走，想要游出这条大川，然而它好像无穷无尽，任他游了几个月也见不到源头或者入海口。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不知自己如何才能从梦中醒来。
一日，一群水鸟忽然扑棱棱地从川上飞过，聚在他身边与他交谈的鱼儿吓得顿时四散开来，他呆呆地看着那些水鸟，忽然觉得自己若能如这鸟儿般遨游，该有多好。忽然岸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之一个修长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水畔，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头顶黑冠，前额长着两只鹿角，身上穿着一身如云般素净的衣裳，腰佩玉环，看不清脸，却让人觉得十分舒服。他怔然看着这名忽然出现的年轻男子，只觉得他莫名地熟悉，让自己忍不住想上前去仔细地看清楚他的面庞。
那人显然也是发现了他，笑一声，将手伸入水中，轻轻地点了点它的额头。
“它们皆逃了，你如何不逃呢？不怕本君吃了你？”
他摇了摇尾巴，蹭了蹭那人的手。
那人又笑了，“你这玄鱼倒是有趣，莫非已开智？既如此，不若跟随本君？”
这句话莫名让他觉得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何时听见过。他还在沉思，却见那男子已经将他掬起来。
“既如此，本君便与你起个名字，墨渊如何？看你痴痴傻傻模样，化形怕是要等上千年……既然跟随本君，不若就赠你一样宝物，助你化形。”
说着，将它轻轻放回水中，从额头上斩下双角，按在他光秃秃的头上。那人脸色不变，好像那两支鹿角只是装饰并不是从他头上长出来的一般。
墨绿色的血落入水中，在水面上渐渐晕开，开出一朵朵洁白无瑕的花，花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醉人的香气，他顿时觉得有些醉醺醺的，眼前忽然白光大盛，随之发现自己眼中的岸变得小了许多，本来能自由遨游的川水也只及他腰。
“天赋倒是极佳，居然化龙了。”那人在岸边看着他，笑道，“善，如此倒是不用担心你随本君回城后被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生生撕碎，反倒是她们皆要惧你……龙爱食燕炙，你可要管住自己的嘴，莫要给本君惹祸。”
依稀好像看见一座很大的城，城建在云层之上，城中的百姓皆为飞鸟，落地成人。一座巍峨的宫殿，那人一身白色羽衣，头戴玄冠正襟端坐在池边，俯瞰整座城。他悄悄走上前，在他身旁坐下。
那人不曾转过头来，只低声问道：“墨渊，你既已化形，如何还不去大泽？”
他听见自己道：“师父在何处，墨渊便在何处。”
那人呵呵一笑：“崇吾界之中皆为鸟雀，如今见了你纷纷吓得魂不附体，这也不成啊！”
忽然眼前场景又是一转，却是一场热闹的宴饮。
“墨渊，不得对寅君无礼！还不快过来道歉！”那人一声叱喝吓了程玄一跳，他仔细看去，发现此中坐着两名男子，另一名不曾见过，身形威猛魁梧。
墨渊似极为不情愿地对那叫寅君的男子行了一礼，然后退了出去，依稀还听到里面两人对话声。
“早听闻芒君游历下界时收养一只蛟龙，不成想竟是真的。蛟龙性淫，又素来贪婪，且出自三千界，身份低微，还是早日去大泽为妙，否则哪日忽然凶性大发，芒君不怕他伤了崇吾界百姓？”
感受到墨渊的手渐渐地拽紧。
“不会，墨渊虽不爱说话，本君知他心性极好，定不会做出伤人之举。”
倏地，又放开了。
“寅君此次借道去三千界，不知所为何事？”
“芒君不曾听说么？三千界两神为了些许私人恩怨缠斗，撞塌不周山，天柱折毁，界湖坍塌。本君故从崇吾取道，崇吾虽远了些，亦能及时赶到不周。”
“竟有此事？怪不得前日忽觉得一阵地动山摇。如今三千界……”
“如今三千界已乱成一团，灵气溃散，洪水肆虐，几界直接坍塌，几界因为灵气太稀薄已经彻底封闭无法进入，也幸听闻巳君彼时正在三千界，倒是以息壤修补了几处界面。如今各界时差各有变化，不再相互连通，稍有不慎便会卷入时间洪波。下界昆仑天门通往不周，如今已造洪波侵蚀，本君正为关闭它而去，从今以后，上界修行者能下去，下界修行者却是再也无法回归大荒。”
……
程玄听得入迷，还想再多听一些，却觉得眼前忽然一片白雾弥漫，周围嶙峋的宫殿笼在雾中，渐渐看不真切，那对话声也渐渐小去。
好不容易雾散后，却已经是夜里。四肢残骸浑身都痛，仿佛身上被扒下来一层皮，左胸心口的位置也空荡荡的，似被人掏去了心脏。他觉得自己好像正被人背着，在苍茫的深不见底的长长台阶上往下走。
这是，这是醒了？好像也不太对，他还是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做了什么。
“你醒了？”身下一个声音，顿时让他明白，自己仍然在梦魇里，因为说话之人，正是那个芒君。
还未等他张口，就听自己嘶哑地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别说话，我带你走，我们去三千界。”那白衣人脚步不止，背着他循着台阶一步一步地走着。
程玄能感受到墨渊似乎十分愉悦的样子，然他怔了一会儿，却道：“师父一走，崇吾何如？”
脚步登时一顿，随之那人又往下几步。
“崇吾界没有本君，九风自然会再派人去；你是本君唯一的徒儿，本君岂能放任你死？此次你闯下这等祸事，幸好寅君虽被你刺中一刀只受伤未死，不然即使本君以鸟圣威名也不见得能求得天帝饶你一命。”
“我……我连累师父……”
“也不算连累，本君无拘无束自在惯了当不得崇吾界主。” 他轻声一笑。
“一千多年未去下界，听说如今下界水患也治好了，我们不如下去看看？顺便，看看能不能将你那被抽出来的龙筋再按回去……”
后面那句，他似在喃喃自语，忽然脚下一空。程玄一惊，连忙要去拽扯，忽觉得全身剧痛，身体穿过那人，坠入那无尽深渊里……
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还微微有些失神，头痛欲裂，梦境片段烟消云散，昏迷前的记忆却是渐渐地在脑海中浮现，左右打量，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简陋的屋里，四周空无一人，不远处长几上安放着一个香炉，淡蓝色的烟雾氤氲飘散在空中。
“你终于醒了。”廖常青端了碗浓稠的药进来，见他正一脸平静地打量四周，不由地欣喜道。
“少主！”程玄见他一身靛青色粗布衣衫，头上精致的发带也不见了，顿时瞪大了眼。他这是被廖国尉赶出来了？
“别乱动，小心伤口挣开。”他将药放在一旁，伸手将他按回炕上，摸了摸他的额头，喃喃自语道，“烧倒是退了，习武之人身体就是好。”
说着，掀开被子就要查看他的伤口，程玄一怔，有些不自在地想要避开。
“作甚，你昏迷之时衣裳还是本君换的，有什么可害羞的。”廖常青不由打趣道，“而且同为男子，本君又不会占你便宜……忘了曾几何时是哪个说脱裤子只给本君一人看的？”
“……”想到那时候廖常青命他宽衣检查他臀部伤的往事，程玄脸顿时倏地一下黑了，转过身将头埋在床褥里，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少主他，怎么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好了，不与你闹，快起来，本君为你敷药。”廖常青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我，我自己来。”
他也不勉强，将药递给他，道，“别将药洒在人家褥上，这药里加了几味生肌活血的草药，怕是会有些痒，你可要忍着不能随便抓。”
程玄顿时瞪大了眼，“这药……是少主所采？”少主他，什么时候懂草药的？
“久病成医。”廖常青只道，心中不由摇头暗笑，他程乐中医世家出身，如何不会？当初抽空还经常去朋友那间动物小诊所帮忙打了下手，前世他还一直有个很奇怪的属性：不知为何有许多动物看见他都会露出亲近之意，尤其是鸟雀之属，因此他办公室外的几棵法国梧桐都已经成了鸟的天堂……
“唔——”
回过神，见小孩正皱着眉端着那只碗喝里面的药汁，他顿时好笑地伸手去诅拦。
“不是与你说了，此药不是给你饮用，是敷在伤口上的。”说着，摇了摇头，伸手找了块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见他涨红了脸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还是本君来罢！”廖常青好笑地伸手解开他的衣襟，认真检查他全身上下几处伤口，并仔细地上好药。
见他认真地上药，程玄忽然想到昏迷前程仪将自己与程峰推下车，自己被流箭射中胸口，“我师父与师兄——”
“你师兄还活着，程先生他已经仙去。”廖常青见他神色黯然，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是本君之错，本君不该与你说那些话，也不该赶你走……”
“我真的，是赵氏孤儿么？”
“……”手微微一顿，“你知道了？”
“我师父与我说，我姓赵，是长平公主之子。”
“没错，你的确就是……杀死你父母双亲之人，也的确是我父亲。你……既然知道了真相，你要报仇么？”
三百多条人命，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母亲……
小孩茫然地盯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褥子，喃喃自语道，“我不知……”
“本君知道了。”廖常青起身取过那个空碗，“你再休息一日，明日我们启程，我会将你送去蓟城。两日前我以廖国尉名义放你走，如今齐国上下怕是皆在寻找你我，此处虽然离邺城已远，但也不甚安全。你放心，我既救了你，就不会再对你不利。”
“我不是这个意思。”心里一痛，他连忙抓住他的衣袖，“我不想与你为敌，我不想……我不报仇了……求你，别让我走……”
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我不想去蓟城，我不想与你为敌，也不想再被你猜忌丢弃。
我乃赵氏孤儿，生来父母皆亡，六岁不曾学会齐整地说话，不曾识字，不曾明善恶，不曾辨是非，遇见你，是我一生里唯一幸事。
那三百条人命，虽说其中是我血亲，可是我不曾见过他们，不曾听他们说过一句话。若是为了他们，要失去你，我如何舍得？
你说，我如何舍得？我如何舍得？
“你误会了。”廖常青转过身再次摸了摸他的头，“蓟城有公孙氏父子，如此父亲即使想要杀你也不得，我是想将你送去北方避难，并非要舍弃你。待我说服父亲……就会把你接回来。”
程玄，外人言我心怀天下，然则我心很小，只能装下父亲、妹妹还有你。所以，莫辜负我。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梦游前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