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三章 斩草除根 ...
-
第二十三章
入秋。时近黄昏，沉沉乌云吞掉最后一点残霞，天阴沉得好似随时都会下雨，几只晚归的倦低飞掠过光秃秃的树枝，车辘辘地往城外驰驱，路过城门，隐约还见巍峨城墙上林立的齐国将士。逼仄的车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程玄还在发烧，神志不清中似乎还在呼喊着少主的名字。程仪轻叹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接过程峰递过来的湿巾。
“师父，为何我们如此匆忙离开邺城？您的草药还未晒干，师弟身上的伤也还未好……他也是，安阳君都不想见他，还日日带着伤去园子外跪着求见，如今府上已经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他惹恼了安阳君。”
“为师不说担心这个，而是担心若是不走，恐有杀身之祸。”
程峰皱了皱眉，“不至于罢？安阳君也不是如此瑕疵必报之人……”
程仪摇头，低声与他说道，“傻徒儿，你当真以为安阳君是为冒犯之事么？为师担心，他已知晓小玄身世。”
“什么！”程峰顿时大惊，随即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响，忙低声问道，“师父你可确定？若那安阳君知晓小玄身世，如何还能留他性命？”
“这小子留在他身边都快七年了，即使是条狗也养熟而舍不得杀，何况人呢？”程仪微叹，“七年前我便与他说，万万不可与安阳君走得太近，他偏不听。”
“……师父，咱们就不能不管他么？如今他也近十三岁，又学了武功，既能自保，也不算，辜负赵夫人之托。”
“不行，为师答应长平公主留得赵氏这最后一丝血脉，如何能失信于她？也怪你，不好好看着他，任他乱走，他在安阳君身畔这几年，为师夜夜忧不成眠，生怕被那廖氏父子发现端倪。”
“什么……最后……一丝血脉……”程玄忽然睁开眼，干裂泛白的唇微启，轻声嘶哑地问道。
程氏师徒大惊。
“小玄，你怎么醒了！你，你别起来，先躺下。程峰，取水囊来。”
“这是哪里？”程玄饮了水，目光还有些涣散，打量着昏暗的四周。
“这是车上。”程仪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你都听见了？你……”
“师父，我是不是，姓赵？”程玄闭着眼睛，忽然低声问道。
程仪捏紧双拳，长叹一声，“也罢，你迟早也是要知道的。没错，你姓赵，你母亲当初给你取名赵芮，你是……是昔日赵氏遗孤。”
“当年赵麟夫人长平公主身怀六甲，因胎位不稳，为师上门寻诊，恰好遇见廖氏设伏诛杀赵氏一族。夫人为了保下你，求我催生，她带余人从前面驱车引开廖氏追兵……“
“当时，你曾祖父、祖父、父亲、母亲……以及赵国尉府上下三百多条性命，皆被廖氏屠戮殆尽。”
原来，他真的是赵氏孤儿……
想起他低声问自己：若你是赵氏孤儿，你会杀了屠岸贾复仇么？
原来，他已经知晓他的身世。
他想到那一日君上看见他后神色大变；想到那一夜他将集市里买的蚱蜢送去给他被他用袖箭划伤了脸，他冰冷的眼神中满是警惕防备之意……还有，还有，那个说给阿如的关于复仇的故事，以及，同榻而眠……
都是试探，他一直在试探自己。
程玄，你信不信我？
我信你啊！我将你当成遥不可攀的神祗，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我不奢望你完整地属于我，只祈求能远远地立在你身后，为你效忠，为你出生入死。却原来，你，始终不曾信过我……
如今，水落石出。他最仰慕之人，成了身负血海深仇的仇人。
他闭上眼，手抵着坚硬的车板，忽然凄凉地无声大笑起来。
车忽然猛地一震，随之听那赶车人惨叫一声，便悄无声息。几人顿时诧异，程玄也不由地躬身半蹲，满是戒备地听着外面动静，程峰惊疑地下意识要掀帘往外看，还未掀开一角，手便被程仪按住。
“别动！”
廖园里的白蕖已开败，只留下一池残叶，傲霜斜立，丹桂也偷偷开了，留一地橙黄碎瓣。院中的柿子已渐渐由青转黄，一个个如金灿灿的小灯笼，往年小孩舍不得吃，总是要留成冻柿。
屋里氤氲燃着香，廖常青坐在廊边，手中随意翻着一本麻线订的纸质医书，离那日赶走小孩已过去快半个月，小丫头也知道程玄之事，听闻他要将他赶走，本来还有些生气以为他惹恼了他……后又改为替他求情，被他说了几句气呼呼地跑出去了。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日他低声的哀求。
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继续将目光落在书页上。
书是芈舒送来的，纸页虽然还颇不令人满意，但已经能引发满城轰动。怕芈舒出太多风头引来祸患，他便将那造纸的作坊列在自己名下，芈舒也不介意，反而更感激他。什么时候，再想想印刷术，每个人抄书的字迹不同，且三国篆字也有很大差异……何时能同秦皇般统一天下，统一文字呢？
廖常青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头，问身后的碧螺，“什么时辰？”
“禀少主，酉时二刻。”
“程仪师徒已出城否？”
“适才未戌五赶回来言程先生已出城北上，看方向似要去蓟城。”
“蓟城。”廖常青喃喃重复，伸手取出那只已呈枯黄色的蚱蜢，轻捻着须尖。
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也对，蓟城那里，廖国尉的势力的确最少，而且公孙止还是昔日赵大良造的弟子，当初也曾差点被廖国尉一锅端下，他去那里，如放龙入海，从此海阔天高，凭君遨游。
只是，如今齐国国内局势，风云莫测，公孙止拒不归降，终有兵戈相接之日。
“少主。”碧螺犹豫了一下，忽道，“未戌五说回来之时，见有一行府中死士正往北，似为三人而去，问是否要援助……”
手一松，蚱蜢顿时滑下去，落在地上。
“你说……什么？”
父亲知道程玄的身世了？是谁告诉他的？齐君，还是宋青山。
想到之前那小孩执拗地日日跪在廖园外希冀自己上下朝时见自己一面，以及之前他衣襟上满是血凄惶而绝望地看着自己……喉咙不禁又涌上一阵血气。
这几日小丫头也日日在自己面前替他求情，他都差不多要动摇了。
终究舍不得，舍不得他死。
他闭了闭眼，稳定心绪，“碧螺，去备马。”
碧螺沉默地退下，他坐了一会儿，起身扶着栏杆往屋中而去，书柜最下层的暗格中，有一个小小的瓶子，他怔立在那里，踯躅片刻，伸手拔出塞子，一股奇异的馨香扑鼻而来。他伸手，倒出一颗小小的黑褐色的药丸，吞了。
都过去好几年，不知有没有过期……
他叹了一口气，躬身将瓶子放回原位。窗外，暮霭沉沉，余晖渐消。又站了一会儿，方转身出屋。
轰隆隆——
雷声渐进，一道道闪电划过天际，几欲将乌沉沉的云层穿透。豆大的雨点打落在旁边压折了的草木上，随之便是倾盆大雨，簌簌而来，地上渐渐多出来一条条泛着血色的蜿蜒的小河，那是被雨水冲刷出来的，不远处，是几具已经凉透了的尸首。
夏日多雷雨，一般这样的雷雨天，小丫头总是会撒娇地钻在那人怀里不肯出来。
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人即兴所唱，虽音调怪异，当初不知其意，只以为好听。
头还在发热，背上腿上皆中了一箭，肩上的伤口也崩开了，四周都是厚厚的雨帘，他手里紧紧拽着那人送给他的绝影，半跪在湿泞的地上。
没有力气逃了，就这样罢！反正他身边的人，不是不要他，就是被他害死了……
是谁呢？是谁要赶尽杀绝呢？
是他吗？会是他吗？
不会的，不会是他。他要杀他，何必将他赶走……
一阵马蹄声隆隆，仿佛从天边传来。他抬头，吃力地想透过浓浓雨帘往马蹄声来处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一声低啸，又一支箭透过雨帘往他心口飞来。
钉！箭在他面前不足五步之处忽然被另一支箭阻了一下，眨眼睛擦身而过。
奔霄已驰骋到他面前，斗笠倾斜，露出那一张清绝孤冷的苍白面庞，伸手一把将他捞起拥在怀里。
他的力气，什么时候如此大了？迷迷糊糊中，他居然还有闲情想到这些。
“程玄！程玄！你给我说话！说话！”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焦急地唤道。他向来都是镇定自若，好似一切皆在他运筹帷幄之中，即使有几次失误，也是不动声色地筹谋再来，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
少主……
他心里默念，嘴唇微颤，想露出一抹笑意，却发现自己已经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我还是有那一席之地的。
虽然，可能没有小丫头那么重要……
支撑的意识终于松懈下，他顿时陷入沉沉的昏睡中。
“少主。”
四周潜伏的死士也认出了安阳君，犹豫了一下，还是纷纷跪下。看到为首那个死士似乎是父亲身边最得力之人，廖常青心顿时沉了下去，果然是父亲下的诛杀令么？
“程仪师徒二人可还活着？”顾不得去细思，解下大氅将小孩包裹起来，转身问自己身后的死士。
“程峰一息尚存。”那死士道。
所以，程仪老先生是死了么？他微抿着唇，沉声道，“带上他，就近找驿站。”
“诺，少主。”
“少主！”对面跪着的死士似乎要起身阻止。
“天字玄令，见令如晤。”廖常青沉声道，手从腰间解下一枚铜牌。那死士一见令牌，顿时又屈膝跪好。
“传家主口谕，撤销诛杀令，违者杀。”廖常青微睐着眼看着他们，眼神锋利如刃，“这下，你们放心了罢？还不速速领令牌回去复命！”
说着，将手中的铜牌往前轻轻一掷，那死士连忙接起，眨眼功夫，几人便消失在雨中。
“快走！”廖常青忽转身对身后几名死士道。
“少主，那玄令……”
“玄令是假的。”廖常青微微一叹，道，“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发现之前离开此地。”
思索片刻又道，“不，还是不放心。未戌五，你与本君换马，你骑奔霄往北，你们皆跟上他。若被追到，就将此地字黄令呈上，就说是本君授意，父亲不会为难你们。回去以后，将事情告诉碧螺，令她救治程峰以及安排程先生后世。”
“可是少主，我们皆走，何人保护你？若碧螺姑娘问起……”
“她是你们少主还是本君是你们少主？”廖常青眼神一厉。
“……是。”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斩草除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