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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廖园初见 ...

  •   卷一鹤鸣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第一章
      邺城的夏季来得特别早,雨水不见下,迎面吹来的风似乎都带着燥热。
      “药草可有都晒出去?”
      庭中水缸里那对可怜地到处躲闪的鲫鱼没了一只小手的骚扰顿时静了下来,看上去四岁左右的小儿直起身,面黄肌瘦的小脸一副菜色,头发蓬乱,垂着两行鼻涕,身上披着一件大得跟麻袋似的洗得发白补了好几个补丁的靛青色旧衣衫,赤着双脚,一双手臂细瘦得如同柴棍儿,只是他抬起头来时,人们就可以发现那双眼睛十分漂亮,漆黑得像深夜里的星辰一般,锐利逼人,让人不由地又想到荒野里失散的幼狼崽。
      此时各国纷纷皆处在备战状态,今日握手言和,明日又不死不休,民不聊生,像他们这般还能有个落脚之处已经要谢天谢地。小儿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敲了一下的后脑勺,转身看到师兄已经走到柴院墙角抱起一捆木柴,弯着腰将它们拖到院里另一处劈木桩旁边。廖府对他们这些食客的徒弟还算客气,也管饭,只是勉强能不被饿死,况且这国尉府里不养闲人,因此也要寻一些活计来干。
      小儿此刻正在观察旁边那个在劈柴的少年师兄,他虽然小,心里还是有杆秤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差的。例如这位小师兄,每次他看向自己时,那张在人前显得敦厚老实的脸上时不时也会带着些许厌恶。他不明白这种厌恶为何而来,只是趋利避害的天性让他保持警惕,所幸这位师兄也只会忽视不理他而不会像这府里其他人似的可能逮到还要打他。他想着,下意识地摸了摸隐隐发疼的左腿,慢慢往下,最后摸到了小腿上捆绑着的细木板,那是他偷偷遛进旁边一个院子时被住在那里的一个年轻方士养的狗追逐然后爬墙摔的,左腿腿骨都摔断了,被师父给重新接上,如今还不能顺畅地行走。这府里有很多像他们师父这样投奔主公的门客,有的脾气好,有的脾气差;有的受主公待见,有的受主公嫌弃。所幸因为师父是个医者,与其他几位医者一起,只要负责少主每个月心疾发作开的药就可以,他们仨还不至于立即被赶出去。
      师兄程峰劈了一会儿柴,见他还傻傻地立在那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叹了一口气,伸手在他头上又摸了一把,将他本来就蓬乱的头发更揉的跟鸡窝似的。小孩儿吓了一跳,立刻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瞪着师兄,他似乎忘了自己腿脚还不灵便,顿时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于是趴在地上,学那旁边方士院中的黄犬一般,喉咙里发出低吼的声音,似在威胁。
      “我与你这傻儿置什么气?”师兄径自摇了摇头,将他扶起来拍了拍衣衫上沾着的尘土,又从衣袖里掏出块帕子擦了擦他两行快到嘴边的鼻涕,却差点被他咬了一下,师兄忙缩回了手,嗤笑一声道,“真是属犬的,见人就咬啊你!你乖乖待在此处,不要再出去乱跑,听见没有?”
      听着师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并没关好,悄悄地开了一小条缝儿,小儿忽然利索地起身,一瘸一拐地往门边挪动。这个院落十分偏僻,因此门外杂草丛生也没有人打理。已经出了那个小院,看得出来整个府邸很大,高墙之外还是高墙,到处都是杂草,有的甚至跟他人一般高,细碎的阳光从茂密的树叶缝隙间漏下来,将他小小的身影投在青灰色的墙上,渺小而无力。走了好远,都已经走出了他的“领地范围”,他忽然停下脚步,蹲下身翻起草皮来。
      有草就有虫子,有虫子就代表有东西吃,而有东西吃就不会腹中饥饿难受。他人太小,前几天还得罪了那谁,外院火房就将他的那份吃食给克扣,又适逢师父出门采药不能做主,这几日都是师兄省下一份吃食给他,可是吃不饱,师兄也吃不饱。感觉肚子就像一个无底洞,他饿得恨不得将手伸进嘴里嚼,随手扯了几根草,塞进嘴里。
      苦涩的草叶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
      “咕噜噜咕噜噜……”
      肚子叫得更响了,他运气不错,居然逮到了一条大地龙。筷子粗的地龙拼命扭曲着身子,妄图逃脱,他面无表情地飞快地将它塞进嘴里,咀嚼,咀嚼。
      还是饿,很饿。饿得他想把肠子挖出来。
      远方隐隐传来钟鼓磬乐声,那是此间府邸的主人在宴请贵客,与他无关,那不是他这种无父无母无地位的可怜孤儿能进的地方。他俯下身,继续在草丛中细细翻找,试图能再找些能吃的东西,刚又翻到一只蚱蜢,忽一股淡淡的食物的香气不知哪里飘过来,勾得他停下了动作,手一松,那只蚱蜢如蒙大赦一蹦二跳地跌入草丛不见了,他低下身子,将自己掩藏在草丛中。只见六个面容姣好身着一样绣着精美花纹浅色裙裾的少女从他身前石阶小路中走过,每个少女手中都捧着一个篮子,香味正是从其中一个篮子里传出来,他觉得被自己吞到肚子里那条蚯蚓似乎又不甘心地开始扭动起来,忍不住地,违背了自己刚才的想法,等那些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他眼前以后,他起身,一瘸一拐地,往那个方向走去。只要一块饼,一块就好,他抓了就逃,应该,应该不会被逮住抓起来打死罢?他想。
      他的腿脚不便,人又太小,因此即使那群少女走得并不慢,他也渐渐地追不上了。而停下来以后,他发现自己迷路了。这是国尉府邸的内院,就是像他师父这样的食客,主公不召见也是进不来的,更何况他。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守门的侍者齐齐吃坏了肚子,居然让他莫名其妙给遛了进来。
      他自然不知道这是运气,抬头看了看四周,试图找到那几个年轻的侍婢。
      眼前是一个有着个巨大池子的园子,此刻正是夏季,池子里许许多多的锦鲤簇拥着游来游去,接天莲叶之上,到处开着大簇大簇素肌玉骨的白蕖,有的已经谢了,露出一只只饱满的莲实。有蜻蜓飞来飞去,停在花上,停在池边的假山石上,或者三两结队从他眼帘前略过。深色木条搭的板桥通向池中心的八角檐小凉亭子里,而凉亭子里,此刻正有一个少年静静地侧对他低头倚靠在亭柱子上。他身形瘦长纤弱如竹,手中正捧着一垒厚厚的竹简,一身缟素色的广袖衣袍,以及明明是炎热的夏季还裹着的大氅,长发披散在肩上,随着清风扬起,徐徐拂动。他的身体看似不太好,不一会儿,便忍不住以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花海微澜,岁月轻轻地无声地流淌,清风掀动层层莲裙,如同千层碧浪,伴随着池底的水藻摇曳。
      万籁俱寂,那一刻,夏日里烦躁的蜻蜓拍翅声,远方传来钟鼓丝竹声,似乎也已经离他而去。只剩下微微拂面而来的清风,浓郁的荷香,檐角清脆而空灵的铃声,都让他如置身梦中,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小园一见,恍隔十世烟火。
      这副画面,后来真的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梦境里的少年,如同水中明月。后来,他驰骋天下,去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比他还好看的人,然而幼年时的痴心,却是因为这一眼,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紧紧地盯着那少年,痴傻似地看了好半天,骄阳下烦躁的风让他短短的垂在眼前的发丝划过鼻尖,微微的痒,从鼻尖一直蔓延到心底,连胃部的饥饿焦灼,都似渐渐平复了下去。这才发现自己一眨不眨地盯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郎君看了好久,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有些窘迫。他起身,刚要往园子门口走去,然而或许是因为蹲久了,又或许是心里窘迫之下忘了脚伤,然后一不小心腿部一直钻心地疼,他又坐了下去。
      这一下,如同一片树叶落在平静的池水中,惊扰了池中的鱼儿四散开来。那亭子中的少年郎顿时抬起头,远远望来,有些诧异,然后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少年咳得如此吃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泼天狗胆,他起身跑向那亭子,想用手去拍拍那少年的背,向他道歉,求他宽恕他误闯园子之罪。他想,这么漂亮的人,定然不会像那些凶神恶煞的侍者一样,将他打个半死罢?
      然而,他并没能接近他,还没有靠近小亭子,一柄森冷的短剑就抵在了他脖子上。他脖子一僵,全身顿时绷了起来,如同一只遇到威胁的狼崽。
      那个少年还在咳着,仿佛要将自己的肺咳出来一样,那双清冷漠然的眼睛也因此泛起了雾色,只是他一边咳一边看着他,眼眸中渐渐浮起清亮的笑意。他掩着唇,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一挥,对他身后忽然冒出来的人摇了摇头。
      于是脖子上的剑就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他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没有动静,又走两步,还是没有动静,脚下的触感忽然不一样,好像是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浑身是土脏兮兮还赤着的一双脚,以及脚下铺着的华美干净的毯子,又不禁后退,上面留下了两个灰黑色的脚丫印子。
      少年似乎没有看见他脸上的羞愧一般,只微笑地再次伸手召他到跟前,伸手替他捻了头发上的草屑,随后目光渐渐往下,落在他的伤腿上,绑木板的麻绳此刻沾满了泥土和草叶,小腿还隐隐在渗血。刚才崴了脚,骨头似没有错位,但是被假山石给划出了道口子。
      他忙窘迫地将自己绑着木条的伤腿缩回宽大而破烂的衣裳里,小小的身板站了笔直。
      “咕噜噜……”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少年轻笑一声,从旁边堆着厚厚竹简的案几上拽过一盘蒸饺推到他跟前,示意他吃。
      他看着盘中五六只精巧玲珑的蒸饺,再看那只抵在案几上莹白如玉的手,犹豫了一瞬便接了过来,至于师父临出门前一再叮咛的让他除了师兄给的吃食其他皆不得碰的啰嗦话语,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他还不会用筷子,只用一只同样脏兮兮的小手抓了盘中的蒸饺,囫囵地塞进嘴里。吃得太急,最后一只蒸饺不小心掉在了毯子上,他蹲下身去,从少年素白干净的履边捡了起来。
      少年蹙眉,似乎要阻止他去拾捡,他连忙后退几步,将蒸饺塞进了嘴里,咀嚼着,警惕地看着他,见他没有再一步的动作,方安静下来。
      “饱了么?”少年轻叹一声,微笑地看着他问道。
      自然是没有饱,只是他不好意思再要了。这是他出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跟他平日里要靠使劲咀嚼才能咽下去的杂粮粗饼完全不一样。
      于是他摇了摇头,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那少年。
      少年掩唇清咳一声,伸手召来身边其中一名侍婢。
      “碧瑶,你带他下去沐浴,查看一下伤口,给他敷药。”
      “诺,少主。”碧衣侍婢点了点头,伸手要来拽他。
      他连忙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那名侍婢。
      “去沐浴。”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头看过去,见少年目光清明对着他微笑。
      很快他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一件稍微显大的衣袍,清理了伤口,然后重新带到少年跟前。衣袍香喷喷的,好像染过熏香,他鼻子很灵,轻轻一嗅觉得这味道好像是那个少年身上的。同一种熏香,不是很浓,清浅寡淡,宁神的味道。
      洗去头上和身上的污垢后,少年发现他居然长得十分好,面容尚未张开,五官宛若女童。略显枯燥的头发,细碎的刘海因为还没有干散乱地搭在额前遮住了眼睛,那双掩藏在刘海后面的眼睛仿佛狼一般犀利锐利,仔细看,似乎还有点透着幽蓝的光芒。挺直的鼻梁,带着几分决绝与坚毅。只是到底还小,那像狼一样骄傲的眼神顿时让他想到了去岁在行宫中见到了一只被活捉的幼狼。
      “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八岁,我,师父,傻,傻儿。”小儿茫然地想了想,结结巴巴地道。师父说他刚出生时得了一场很重的风寒,差点死掉,终于还是命大,在谁在天之灵的庇佑下挺了过来,然而人却痴痴傻傻,连说话都甚不利索。其实他并没有痴傻,只是很少有人与他说话,师父太忙,师兄很少理他,以至于他一直没有机会说很多话。
      “原来已经八岁,还不曾有名字么?”少年蹙眉,似是考虑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听说你乃程先生徒弟,你……可愿意留在这儿当本君院里的侍者?”
      “?”小儿黑亮的眸子看着他。
      “就是本君供你吃穿,你以后效忠于本君,按本君吩咐行事。如何?你肯不肯?”
      小儿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同意的意思。他抬眼看他,叫道,“主公。”
      “叫本君少主即可。”少年微微咳了一声,浅笑着,伸手揉了揉小儿那看上去明明很细很柔软却扎手的头发。他目光落在他那黑亮的眼睛上,又道:“本君也给你换个名字罢!《尔雅》有云:玄,黑也。不若叫你玄如何?你师父姓程,就唤你程玄罢!”
      “程玄。”小儿点了点头,反复念叨道,“程玄,程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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