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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北有公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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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送走芈舒后,廖常青觉得自己右眼皮一直在跳,心也无比烦闷,不知出了什么事。用罢晚膳,又沐浴完毕,湿漉漉的墨发披散在肩头,走到暖阁,他看着几案上成堆的竹简,忽然不想看书,命人取了棋来,自弈了一局,眼看厮杀良久分不出胜负,抬头,见小孩正坐在他面前看着他,他也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珠,穿着一身白色中衣,黑漆漆的眼睛如夜空一般,专注地望着他,屋内灯火昏暗,将他那张还有些显得幼稚的五官雕刻得更加深邃。
“……”廖常青手一顿,“你坐在那里做什么?”
说着,招了招手,小孩乖乖地起身往前移了几分,廖常青看他头发水珠滴滴答答都打湿了衣领,便取了块干巾给他使劲地擦头发,直把他一头硬硬的头发擦得一小撮一小撮立起来,才满足地换了梳子给他梳整齐,这小孩越来越倔,最近已经很少给他摸头了,每次他手抬起来被他发觉,就躲得远远地……
“最近在读什么书?”见他乖乖地一动不动直身坐着的模样,廖常青不由地笑道。
“《孙子》。”小孩道。
“嗯?这么快就看兵书了?若有不懂的地方,直接来问本君便是。切记,读书最忌不懂装懂,曲解其意,且若是兵书,不能生搬硬套,要善于变通,知一隅而三隅反,方得其精髓。”
“嗯。”小孩点了点头。
“也不要总看兵书,闲暇时读读儒学道学,明白做人道理也是好的,再不济,多看看山川物志。”廖常青笑着道,姣好的侧颜在烛光下仿佛染了层金粉。
程玄看着他,眼神慢慢地柔和了下来,“好。”
廖常青还要说话,忽见碧螺走了进来,“少主,丙辰四求见。”
他神情顿时凝重了下来,放下梳子,直身道,“让他进来罢!”
程玄默默起身,看着案几上那把梳子,犹豫着刚要出去,廖常青按住他。
如今廖氏已经放开一半死士供他调遣,这丙辰四是他派去蓟城接应的探子。自廖湛设计扣下蓟城众多良将后,公孙氏很快反应过来,却没什么动作。近日蓟城忽然有人夜运物资入城,廖常青便吩咐蓟城的探子调查此事……
丙辰四进来就一直低着头,恭敬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火漆密封好的竹筒,廖常青接过,在烛火上烫了烫,待漆软化,拔出塞子,取出里面的信件,粗略一扫,脸色微变。
他微睐着眼,沉思片刻,对侍立在一旁的碧螺道,“为我梳头。”
廖常青赶到廖湛暖阁时,见他房子灯火果然未熄。
“鹤儿?”廖湛刚看完一半案牍,眼睛有点酸涩,忽听廖常青的脚步声,抬头看他。
“父亲一阅便知。”廖常青将手中信件递过去,廖湛见他面色严肃,知道他不会因为什么小事来与他开玩笑,连忙接过细读,那是一张薄薄的绢帛,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他刚读了两行,顿时神色大变。
“蓟城这批军火,分明是不久前刚过试验的新武器,到底是何人与那老鳖暗度陈仓!莫非要谋反不成!”
“父亲,军械库早就需要查一查了……灵枢子也到近日似有人翻动过图纸。” 廖常青神情凝重地道。
“军械那边,皆有田由妄在过手。田氏与君上同为一宗,虽与为父素来不合,但不至于与公孙氏……”廖湛揉了揉睛明穴。
“父亲,儿并非不信大将军,只想父亲遣人悄悄与老将军知会一声,并派探子悄悄去查,务必不要打草惊蛇。”说着又与父亲细细分析了这次失窃的军火的影响,以及防范改动的措施。廖常青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这次军械库军火出现在蓟城有些蹊跷。眼下一时抓不住线索,只能让父亲自己派人去查。
“为父省得,你还是养好身体,切记勿忧思过重,早些回去歇息罢!”廖国尉看他面色有些发青,不由道。
“父亲也要早些休息。”廖常青见他疲惫的模样,不忍再说,只得告退。
出得门,碧螺正在等着他,见到他出来,他叹了一口气,与她招了招手,“走罢!”
“少主,此次派往蓟城的死士全军覆没。”碧螺没有动,只颤抖地伸出手,十三块刻着亡灵们代号的木牌在月光下呈现柔和的光泽。
不远处屋檐下,风铃随着风发出空灵的响声,那十三条鲜活如影子般的生命,此刻仿佛就在旁边,沉默地看着他。对死士来说,死亡,或许是唯一的安宁。
廖常青闭了闭眼,“本君晓得了,你……将它们,送去忠义堂。还有丙辰四,适才看他走路似不太正常,似腰腹间有伤,让他好好休养。”
蓟城,被骂老鳖的公孙止此刻正与一个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灰袍人查看邺城偷偷运过来的军械。
“那安阳君年轻轻,倒是有些本事,此等机械臂,若操作得当,当真是攻城好手。” 灰袍人道。他的声音经过特殊处理,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可惜那□□已被毁,不曾得手。”
“若使得廖湛与田弁离心,不怕得不到配方。只是如此看来,廖氏之子倒是舍不得就此杀了。”
“主公。”门外忽然传来仆从声音。
“何事?”公孙止沉声问道。
“公子正往邺城而去,属下阻挡不住。”
“……”
见公孙止面额上青筋暴露的模样,灰袍人不由地轻笑摇了摇头。
“让他去!有本事死了也别回来!”
进入五月,碧波池中的莲叶已恢复往年一片苍翠,池中鱼儿愉悦地游来游去嬉戏,程玄立在木板桥上,望着水边芦苇与游鱼,忽然又想到六岁时在这里第一眼看见廖常青。
羸弱的戴孝少年也这般坐在亭子里翻阅竹简,让他恍惚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
“傻愣在那里做什么?”廖常青抬头,见他呆呆立在那里,晒得汗流满颊不自知,不由地问道,“大夏天的还穿黑立在太阳下,也不怕中暑。之前碧瑶不是给你做了几身浅色短衫,怎么不见穿?”
“……”料子太好,滑溜溜的穿得跟没穿似的。小孩涨红了脸。
小丫头在旁边翻看竹简看得直打瞌睡,听他这么一说,大笑道:“程玄哥哥那么黑,穿浅色短衫,不衬得他跟个黑炭似的?”
说完,忽然似发现新大陆一般,“哥哥,池中红鱼好像多了许多!”
廖常青笑道:“《汝坟》有曰:鲂鱼帧尾,王室如燬。鲂鱼,传说它求偶时,尾巴会变红。不知道是不是指这种鱼。”
“世上真的有这种鱼?《汝坟》是哪一篇?阿如怎么好像没见过?”小丫头登时瞪大了眼。
“谁让你不好好看书?”廖常青挑了挑眉,见她一脸恹恹的表情,忽道:“今日值沐休,不如本君带你们俩出府逛逛?”
“好呀!”小丫头顿时大喜,摸了摸凑过来的白鹿的头,“听说城中新开的一家酒肆有几味新菜,哥哥我们去尝尝罢!”
“城中新酒肆的菜肴皆如此熟悉,看来某个小姑娘经常偷跑出去玩啊!”廖常青挑眉,微笑道。
“……”糟了,不小心说漏了嘴。小丫头顿时恨不得将头埋在竹简里。
廖常青见她如此,莞尔一笑,只让人去备车,吩咐碧螺在家,便换了一身普通士人穿的鸦青色常服,携着两人出去。如今小丫头也常去稷下学宫,还认识了几个闺阁好友,时常也会相约着出去赏花踏青品茶。只是她似乎不太喜闺阁名媛之间无聊的字面游戏,也插不进她们聊发饰妆面的话题。
邺城城毕竟是齐国国都,街道上人来人往无比热闹。外城更是热闹非凡,路过西市,隔着厚厚的竹帘,还能感受到酒肆、弈社中熙熙攘攘。
这个时代还没有后世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唯一能供娱乐的场所无非就是酒肆与弈社。廖常青带着两个小孩出来吃饭,自然不会往弈社钻,路过弈社时,听见里面一片呼声,看来又是一场大场面的博弈。
“哥哥棋艺如此精湛,也定能赢。”小丫头悄悄掀起帘子看着弈社的大门,轻轻地道。
“休得胡言,强中自有强中手。你这话教别人听了,还以为本君是何等轻狂之人。”廖常青拍了拍她的肩,将竹帘放下。
那家新开的酒肆在一个有些偏僻的小街巷里,马车刚驶进去,就能闻见一阵淡淡的酒香隔竹帘飘进来,酒肆布置得极其淡雅,廖常青订了个雅间,便牵着小丫头由侍者领着往楼上雅间而去。
大堂里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经过时皆静了一下,虽然他三人穿著朴素,但身上的不同一般士人的气质是掩藏不住的,尤其廖常青长相出众,有那见过廖国尉的人,立刻便能猜出他的身份来。
“夏伯兄,你们适才为何一直看着那青年士人?”坐在角落里的青年见旁边坐着的同伴一直盯着廖常青上楼的方向瞧,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虽然那人模样长得不错,看他身形也非女子啊!”
“别瞎说。”同伴听他这一说吓得忙回过神,与他道,“此人是安阳君。”
“安阳君?就是那个廖氏安阳君?”青年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正是,说来这安阳君,当真乃我齐国俊杰,十二岁便拜墨氏灵枢子为师,改造守城战车,救安邑城上下百姓,后又入楚谈成协议致秦国大败,不久前入朝议政,凡遇大事一语中的。齐秦休战后更是忙于铺整国道,还改造了不少农具,简单实用,造福百姓啊!”
“就是,就是!”邻座有人点了点头,“可惜天生有疾,天妒英才啊!”
青年听着大堂中人纷纷出言惋惜安阳君,手中酒爵微微晃了几晃,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廖常青不知自己早已暴露身份,只看着两个小孩吃饭,自己则要了壶清茶自斟自饮,坐在窗边看外面风景。二楼窗外能见到城西的一小片湖,此刻湖边垂柳依依,烟波浩渺,几只小舟如柳叶一般,飘在水上。
小丫头吃饭也不安稳,一个劲地与他说话,还要上一壶烧酒尝尝,廖常青拗不过她,只得让人上酒,眼看酒端了上来,小丫头高兴地斟了一盏,抿一口,顿时开始吐舌头,泪汪汪地道:“那店家骗人!说什么他家酒比别家香醇!一点都不好喝!好辣!好辣!”
廖常青笑了,“酒就应该是这般。”
话音刚落,忽听雅间外有人道:“蓟城商客宋言且有事求见。”
廖常青转头,见雅间外隐约站了个人。他当即放下手中茶盏,“先生进来说话。”
竹帘掀开,只见一枣红色衣袍的青年走进来,正是之前坐在大堂里的那位青年。小孩此时已停止吃饭,悄然走到廖常青身旁。
廖常青皱了皱眉,看着青年,忽道:“先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
枣红色衣袍的青年微愕,即使轻声一笑道:“安阳君果然厉害。”说着转身以袖覆面,慢慢褪下脸上一张面具,露出真正的脸,狭长的凤目,深挺的鼻梁,浅色薄唇,几分淡淡的疏懒之感。
“公孙宜。”廖常青微睐着眼,淡然出口道。
“不知安阳君是如何认出在下?”被他认出身份来,公孙宜似乎一点也不以外,环着手往前走几步,坐在廖常青对面。
“蓟城来,走路姿势颇为随意却也非普通士人那般,再观你掀帘进来时下意识摸了摸脸,若不是戴着面具,便是及其自恋爱美之人。”廖常青一笑,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言且者,合起来即宜也。何况本君记得公孙止之妻便是宋氏,其长子亦十五六余。出门冠以母性,并不稀奇。”
“原来在下露出了如此多破绽。”公孙宜恍然大悟状。
“公孙兄只身一人来邺城,不怕为人所杀么?”廖常青轻抿一口茶,问道。
“安阳君会杀我么?”
廖常青微笑,没有回答他,只道:“公孙兄适才说有事求见?”
“其实也没什么事,在下就是对人人称颂的安阳君感兴趣,特地前来见一见。”公孙宜笑着扣了扣桌子,“当然,还有一个消息想与安阳君交易。”
“什么消息?”
“所谓交易,安阳君是不是应该与我一番表示才是?”
“你想要什么?”廖常青看着他,清浅的眼眸平静无澜。
“听说安阳君乃楚墨弟子,袖中的武器甚是精巧,可否拿来交换?”公孙宜浅笑着道。
“可。”廖常青点了点头,取下袖箭扔过去。他隐隐猜到公孙宜要对他说什么,袖箭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件防身的工具,反正蓟城这群豺狼已经将军械库底摸了零清。
公孙宜拿起袖箭细细端详了一阵,方笑着凑过身去,在他耳边悄声道:“安阳君猜猜那与蓟城合作的,究竟是何人呢?”
说着,取过桌上茶壶,倒了些茶水在桌上,随后用食指轻轻蘸了水,在案几上写下一个字。
廖常青瞳孔剧烈一缩,明知他的话不可轻信,然骤见桌上那个字却还是忍不住心头剧震。
公孙宜离得近,自然没有错过他这片刻失神,吃吃笑着又在他耳边轻道,“对了,还有。安阳君那十三个安插在蓟城的探子,皆是被在下一个个拔掉的。都是铮铮的铁汉子,当场自尽八个,剩下五个被擒住,个个削了三千多刀皮肉,只剩一座骨架也硬是不肯吐露出一个字呢!”
廖常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面色渐沉,“公孙公子此言,本君不甚明白。”
公孙宜笑着,并没有拆穿他,只拿着袖箭扬长而去。
廖常青淡然目送他离去,待公孙宜放下帘子,廖常青忽然觉得胸口似一阵血气翻涌,眼前一黑,差点倒在几案子上,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他。
“哥哥!”小丫头吓坏了,忙伸出手也来扶,“哥哥你怎么样?”
“无妨。”他掩唇清咳了几声,轻声一叹,“应该早些让他们撤出蓟城。”
明明知道死士就是这般,但亲耳听见他们的下场;这十三人皆是因为自己指挥不当而丢了性命。
始终是,不习惯。
……
回府后,碧螺忙出来迎他,见他面色苍白若雪,只得命程玄将他扶去寝室。
“都怪阿如不好,去什么酒肆,如果不去,哥哥亦不会遇到那个坏蛋!”小丫头一边抹眼泪一边道。
“好了,此事如何能怪你?”廖常青见她如此,摸了摸她的头,“本君没有大碍。若你当真担心本君,不若多学些本事,以后见到那公孙宜,好好打他一顿替为兄出气。”
小丫头点了点头,看他有点疲倦的样子便乖乖地退下了,临走时还让人将她心爱的白鹿带过来陪伴廖常青,廖常青看着满屋乱窜还撞翻了一只花盆的狗,一时哭笑不得。
眨眼睛又过了半年,廖常青与芈舒一整个下半年空暇时皆在想着如何制作可以写字的纸出来,自见了公孙宜以后,虽然一时被他几句话给气得胸口气血翻涌,然而既不能将他如何,只得放在一边。倒是听密探说公子闻悄悄派了暗信给公孙宜,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想到公孙宜在桌上写的弁字,以及齐宫里所见那盏鲤鱼走马灯……
他从不信这世上有巧合之事,若第一次见也就算了,公孙宜之言虽不可信,知蓟城正千方百计离间齐君与廖国尉,但妫氏也不可不防!是时候要提醒一下父亲,勿要效仿卫鞅,殚精竭力为秦国,最后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
然而眼前出现了一桩事让他顾不得想这些,那就是廖国尉想给他议门亲事。廖常青已十八岁,此时男子虽二十岁才加冠表示成年,然而加冠前成亲的比比皆是,更何况因为他身体不好,更是让廖国尉担心,怕自己抱不到孙子。
廖国尉显然不是很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他一有这个意思,上门的媒者顿时如同蜂儿闻到花香一般涌上来,一时间不仅廖常青,连廖长曲的婚事也有人问起,若不是因为廖湛看着有点严肃,让人想到他昔日的铁血手腕,廖常青觉得那些人更愿意给安阳君找个继母。
这一场闹剧一直持续到春狩,连君上都表示想插一脚将田妍下嫁于他。廖常青不能强拒,只得说自己未加冠还不曾想过婚姻之事。其实这也就是婉拒了,田妍稍长他一些,如今已二十左右,如何还能等下去?田妍伤心不已,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感情之事,若安阳君不答应,齐君也勉强不了,只得为田妍另谋夫君。
担心廖国尉真的给他找个女子,廖常青令碧螺遣探子悄悄散播自己身体不好的消息,甚至不任流言传得夸张到他活不过二十,顿时其他士族又开始犹豫起来,再贪图廖氏荣华的人家也不愿意让自己女儿嫁过去守活寡。廖常青颇为满意,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即使活到九十九也不可能再喜欢女子,与其耽误别的姑娘一生,不若一开始便不娶妻。
他满意了,廖国尉气得直跳脚,直欲找出那个散布流言之人,然而未等他找到,齐君春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