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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旧疾有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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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经过半年的调养,小孩身上倒是长了些许肉,看上去不再是皮包骨的模样。
廖常青看着眼前小孩臀部几道伤口,好几处已经快要溃烂,看伤口的分布和方向,的确是他自己刺的,还是用他昏迷前悄悄塞给他的那把匕首。自己都中招了,小孩怎么可能不中招?除非他百毒不侵。他居然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将自己屁股戳烂么?
这孩子……
他有些心疼地用那只完好的手轻轻地拂过那些伤口,小孩瑟缩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按疼了。
他命碧螺端来清水,锋利的刀。将刀面烤烫消毒,将溃烂的肉剜去,敷上药。一只手到底不方便,所幸有碧螺在旁协助。其间,没有麻药,只能忍着痛。
小孩一直一声不吭,任他施为。待上完药转过身才见他面上全是汗意,手抓着衣襟,指节已经掐得失血泛白。
廖常青心疼地拿了块热水浸湿的帕子给他擦了擦脸,柔声道,“既然有伤,为何不与碧螺说?”
“……忘了。”
那时看廖常青昏迷过去,他吓得手足无措,什么都忘在脑后了。
“以后莫要再如此。” 廖常青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因为这一次遇袭,小丫头再也没了玩乐的心情,乖巧地坐在车里,时不时盯着廖常青的左手。
小孩的伤口好得快,一周后就能坐下了,廖常青的左手却包了一个多月。怕廖国尉担心,行程也不得不加快,因此待他见到齐国邺城城门时,手上的绷带还没拆下。
廖常青兄妹回邺城时,正好赶上入冬前夕。
一直没有消息的程仪也回来了,他还带回了一个年轻男子,听说是他那云游的师兄。廖常青回府之时,恰好听见侍者议论,见小孩脸上虽然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听得认真,遂摸了摸他的头,放他去与他师父团聚,又让碧螺领着小丫头离去,才前往面见父亲。
这次南行,说起来是他毛遂自荐要去,廖国尉怕他病情加重,哪里舍得让他出府。廖国尉府还是老样子,听说他们回来,廖国尉刚处理完国事回来,直接见了他,听完始末,他因为牵挂儿子身体,认真问了他伤势,方放了他回去。
廖常青也觉得一路风尘仆仆地赶路,有些疲惫,遂沐浴以后,见碧螺也风尘仆仆十分疲惫的模样,便命她下去休息。他躺到榻上,一沾枕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好像做了个梦,似乎是有人在唱歌,歌声悠远回荡。
墓门有棘,斧以斯之。夫也不良,国人知之,知而不已,谁昔然矣。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讯予不顾,颠倒思予。
唱毕,忽然一只正值壮年的吊睛白额大老虎猛地向他扑来,直咬向他的喉咙……
他蓦然睁开眼睛,猛地坐了起来,不小心又扯动了伤口。
这是入齐之后途中听到一位老者在荒野中所唱,出自《诗经》里的一首诗,题目是什么他一时也想不起来,大概意思是国君周围有奸臣当道,劝解君王不要在亡国后才悔痛不已。奸臣当道?他廖氏父子除了灭掉喧宾夺主的赵氏,驱逐公孙氏以外,何曾做过误国之举?
廖常青冷笑,伸手摸了摸床榻,感受到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想要起身换洗,忽听得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随之听碧瑶轻轻地道:“少主,可以起榻了。”
“备热水。”
廖常青沐浴从来不需要假手他人,可惜如今左手有伤不得不传唤碧瑶过来服侍。待他盥洗一番出来,碧瑶又去换床榻上的被褥,“少主,适才廖国尉派人前来传话,令您过去一趟,说是与少主心疾之症有关。”
他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碧瑶见此,想代替碧螺跟着廖常青,被他制止。
说来,廖常青这四个丫鬟里他最信碧螺,探子传来的消息也全交给她处理。碧瑶负责日常起居照顾,碧秦负责账房和内院管理,本来还有一个死士出身的碧云,被他派去了小丫头屋里保护她。如此分配,他平日里未免会表现得对碧螺更信任一些。
碧瑶回到自己房中,碧琴正在算账,见她面色黯然似有不悦,不由地有些惊诧。碧琴是碧瑶的孪生妹妹,两人除了碧瑶眼角长了颗痣外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正因此,当初少主给她们取名字也是将瑶琴拆了开。
“怎么?少主不是回来了?”
碧瑶看她一脸关心地看着自己,摇了摇唇,忽道:“琴儿,你说……少主是不是更喜欢碧螺?”
碧琴听得不由地心里一颤,她是最了解碧瑶的,知晓她一直爱慕少主,希望以后能被少主纳为妾室。她虽然一直不赞同她的想法,但碧瑶既为长姐,她这个做妹妹的也不便对她的意愿进行干涉。
“姐姐这是何意?我等身为丫鬟,怎能擅自揣度少主意愿?”
碧瑶脸色微白:“我……我并非此意……”
程仪也没想到自己出去一趟,居然会带回来他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年云游在外的师兄。他这个师兄,年纪虽比他轻,名头可比他响亮多了,可惜一向喜怒无常,凭心情给人治病,如果他看不对眼的人,任你有滔天的权势,他也不答应给你治病。也正因此,知晓他的人虽然多,怨恨他的人也不少。
廖国尉看着坐在下首的那个男子,微微蹙眉。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这与他想象中落差也大了些。眼前人看不出多大年纪,他穿着一身看不出真正底色的葛麻衣袍靠在案几上,松乱仿佛枯草的头发用布条斜绑着一个发髻,前额还有很多头发不曾梳进去因此粗犷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再看那张脸,獐头鼠目,下半张脸埋在一样乱如狂草的络腮胡子里,虎背熊腰,蜂腰猿臂,走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臭气息,如果事先没有人告诉他这就是鼎鼎大名的神医乔安,他一定以为是哪里跑来的乞丐。
“只要先生能医好我儿,有何请求,廖某皆可答应你。”
男子听他这一句话,哂笑一声:“爷爷我最讨厌与你们这些名流之士打交道,每次都夸下海口。说得轻巧,却从来不见完成。难道说让廖国尉从爷爷我□□钻过去,廖国尉也能答应?”
“师兄……”程仪脸色煞白,连忙要阻止他说话,要知道对面那个可是连国君亲妹妹妹夫都敢杀的枭雄,惹恼了他,师兄哪里还有命在?他可是听说这位师兄刚从秦国牢狱里逃出来。别人对牢狱躲之不及,他偏喜欢往那地方钻,还与他说什么秦国牢狱太穷,楚国牢狱里伙食最好,蛇鼠蜚蠊皆养得与猪似的,吃起来肥瘦适宜,听得他恶心得都吃不下饭。
对面廖国尉面色沉静地看着他,郑重地问道:“若是廖某同意钻,先生是否就愿意医治吾儿?”
“当然,爷爷我说话算话。不过老夫只负责看病,治不治得好,还要老天爷说得算!”男子挑了挑眉。
廖国尉淡然一笑,“既如此,还请程先生移步。”
程仪起身,担忧地看着他师兄,最终还是退出去了。
廖国尉起身走到男子面前,慢慢俯下身去。
“父亲,莫听他胡言。此人疯言疯语,衣衫褴褛,又从西秦而来,看来是逃犯之流。”
说话间,廖常青已走到男子面前,抽出旁边一同进来死士腰上佩戴的长剑,抵在男子脖子上。只见他身着墨蓝色广袖深衣,外披一条白狐裘,长身玉立,黑缎一样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氤氲些许水汽,好似刚沐浴完来不及擦干就匆匆赶了来。或许是跑得有些急,他一向苍白的脸色也晕染了几分红,掩唇轻轻咳了几声,浅色的瞳孔紧紧地盯着男子,带着几分深沉怒意。
“此人胆敢侮辱国尉大人,来人!拿下!”
“哟,哪里跑来的俊娃儿!”可惜男子似乎脸皮厚得狠,并没有被他给吓到,只轻笑一声,弹了弹压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小子,如老夫所观不错,你本身患心疾,又忧思过重,印堂发青,怕是没几天好活了。”
廖常青刚在门口就听到他出言羞辱廖国尉,哪里还会再听他危言耸听,只冷哼道:“不劳先生费心。本君听说秦君惧死不敢杀你,让你逃了出来,还拐走了他的姬妾。若是将你四肢砍除,拔去舌头挖去眼睛,送回秦国,秦君说不得还要感谢我齐国。”
“不错不错!果然够狠绝,老夫喜欢!”男子大笑着被死士押了下去。
“鹤儿,你太冲动了。”廖国尉微叹一声,“万一此人医术高明能医好你呢?”
“父亲,天生心疾无法可医。儿这副身躯,也就如此。”廖常青苦笑一声道,“这乔安看来是那喜怒无常之人,常年在各国游荡,想来听了不少父亲流言蜚语,如何能信?更何况儿亦不愿因为儿的身体,让父亲受辱。此人交予儿,若他真有些本事,儿也能想办法令其为我所用。”
“也罢,为父不插手。”廖国尉摆了摆手,道。
廖常青走出父亲的客舍时,见程仪正担心地立在廊下等着,眼见他出来,忙迎了上来。
“程先生,半年不见,略显风霜啊!”见到是这个一直给自己配药的老医师,廖常青肃穆的脸上顿时柔和了几分。他这人向来如此,对威胁自己之人,从来手下无情;而对有恩于自己之人,也不吝啬好言相待。
“少主,草民那师兄性格直率鲁莽,说话也狂妄了些,其实并无侮辱廖国尉之意。”
“知先生体恤师兄之情,只是今日令师兄行事实再放肆无礼。本君亦不想为难他,只关他几日,让他冷静些再说。”
“多谢少主……”
程仪忙松了口气,俯身欲行大礼,廖常青扶住他,见他欲言又止。
“程先生可是还有话说?”
“还有一事,关于我那徒儿。”
“老先生说的可是程玄?”廖常青笑道,“他虽不爱说话,但也算是个乖巧的孩子,这次回齐途中多亏他救了本君。”他说着,不知为何心血来潮,便将途中所见小孩表现与程仪简单描述了一遍。
程仪静静地听着,他今早已经见过程玄,也发现他改变了许多,彼时并没有注意这些,想到早上那孩子在自己面前坚定地道,“师父,我,不想,离开,少主。”
程仪与廖常青开口,本来是想将程玄要回来,他听说这孩子被廖常青看中带走时,吓得好几夜睡不着觉,生怕被廖氏父子发现这孩子的身世,然而如今听廖常青一脸惋惜地说这孩子如何乖巧懂事,聪明伶俐,又开始犹豫了起来。
这个孩子不比他那大徒儿程峰,向来桀骜得如同野兽一般,力气极大,还净爱闯祸。不知道安阳君是如何教得他学会说话用箸,甚至写字……说来这个安阳君自己也还是孩子呢!小小年纪便丧母,沉稳有度,颇有君子风范,可惜天生心疾,体弱多病,是早夭之象。
廖常青回到自己的院里时,见小孩正坐在走廊前的石阶上雕木头,不知哪里学来的技艺。他看见他远远走来,连忙起身,黑亮的眼睛凝视着他。
廖常青一弯唇角,“你回来了?怎么不与你师父再多呆一会儿?”
想到程仪想要将他带回去,小孩摇了摇头,视线落在他还绑着白纱的那只手上。
廖常青见他看着自己的手,再见他眼中隐隐似有愧疚之色,轻笑着掩唇清咳一声,“无妨,即使当时没有你,本君这手也就这样了。说来,你臀部的伤呢?可有及时用药?”
“好了。”说着,转身想要脱裤子给他看长好的伤疤。
“……”廖常青哭笑不得,忙按住他的手,“本君也只是问问。也亏得是我,若是碧瑶她们,你也这般随意脱裤子么?”
“不脱,只给,少主看。”小孩犹豫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耳尖悄悄浮起晕红。
“谁看你臀部,本君又没那等嗜好。”廖常青好笑地摇了摇头,“给你的那把匕首叫绝影,削铁如泥,用来防身极好,它可不是用来伤自己的。武者也替你寻了来,正好阿如也想学,就让你与她一起罢!”
说着,他伸出手来,摸了摸被风吹乱的头发,“对了,此次去你师父那儿,你可有见到你那位师伯?”
小孩点了点头,跟着他走进屋中。
“你见他可有何异常之处?或者,他有没有表现得十分惧怕或厌恶某物?”
小孩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这样啊!”廖常青若有所思,真是有点头疼呢!杀也不能杀,罚也不能狠罚,还是个软硬不吃,毒舌又嘴贱的家伙。
“有一事,不知,算不算,异常。”小孩忽然道,“师父,让师兄,屋里,毛褥,收起来。还让,隔壁,卫先生,关好门。”
小孩说这句话颇有些吃力,他憋着气,一字一字地从嘴里抠,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完了。
廖常青脚步微顿,垂眸,转头,睐眼盯着小孩头顶乱糟糟的头发,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神秘的笑,原来那个五大三粗的大汉……
如此,事情就好办了。
当夜,深知廖氏父子不能拿自己怎么办的乔安沾沾自喜地躺在廖府地牢的草堆里,廖氏国尉府的牢房除了他就没有别人。整间牢房只有头顶不远处的一小个通气孔,银白色的雪光透过通气口照进来,显得寂静空旷。他还颇有些遗憾,原本以为这廖湛府邸地牢里应该关满人才是,这样他就可以跟他们聊聊天,听他们嚎哭,以及以他们含冤受辱的故事来当饭后睡前的消遣,如今这牢里空得连只老鼠也没有,安静得他都有些睡不着了。
门忽然吱呀地一声被打开,他心里一喜,连忙直身坐起来。只听得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那个白日里见过的少年此时正围着厚厚的白狐裘衣走进来。乔安一见是他,眼中狂喜,这是要来与他谈条件了么?
“你真有办法,抑制本君心疾之症?”那少年只身一人,立在牢房木栏前,如冰雪一般清澈分明的眼眸此刻正看着他,那眼中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急切与渴望。
“你猜。”乔安大笑着又躺了回去,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本君有没有与你说,本君不是一个很有耐心之人?”少年淡然地看着他,掩唇咳嗽了一声,“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你的条件,否则……”
“否则如何?”
“本君数十声,十声以内你若不答,你很快就会知道。”
“十、九……”
“六、五……”靠在墙壁上那个人终于微微动了动。
“……三、二、一。看来,你果然是上门来找茬的,将它们带进来罢!”少年说着,已经往外面走去。牢房里,传来了某个狼哭鬼嚎的声音,伴随着几声犬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里面在杀猪。
一刻钟后,少年再次站在他面前。
“如何?考虑好了么?”
男子衣衫全被撕坏了,发髻也彻底散了下来,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凝视少年半晌,终于嗤笑一声,用喊得干涩的嗓音缓缓道:“他娘的,你这小子怎么知道爷爷我怕狗?”
廖常青看着他如鸡窝一样的头发,微微挑眉,笑道:“你猜。”
“……”说好的谦谦君子温良如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