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梦相依》竹石

12、46-50

　　46、夜未央

　　一天过去，街角那个蓝色人影依旧没有移动分毫。
　　华灯初上时，那片粉色的云朵终于犹犹豫豫飘至我面前。嘴一咧，来了！我抚平身上的衣褶：“走吧！”

　　眼前的这个地方，有着蓝家小院的妩媚和封家大宅的大气，在此之外，更多了一种秀雅。
　　大概是这宅子一半是绣园一半是居室的缘故，整个园子是不点灯的，封家在这园子里全部掌上了夜明珠，照的园子光华流散、轻纱飞舞，像是梦中的景象。跟着采绿走过前厅，穿过长廊，来到后园的花厅，那个富甲天下的老人家正逗弄着怀中的曾外孙，如果加上封仲德和蓝云英，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四世同堂的画卷。可惜我从来不会说恭维的话，我知道此刻我肯定是满面讽刺的踏进这个地方。
　　封老爷子挥了挥手，侍女们都退下。一直立在封老爷子身侧几乎要被我无视的封启云接过小湛露，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在那一瞬间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宠溺，看得我几乎要以为他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了。再抬眼看去，他已经恢复惯有的表情，只是那小心翼翼抱着湛露的姿势还没有改变。

　　“采绿，你不是早就跟封家没关系了么？怎么一到凤城就又跑回封家来！你置我于何地！”看着封老爷子悠闲自得喝茶的模样我气不打一处来，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出口喝道。采绿微微瑟缩了一下。
　　封老爷子眼都不眨，任我在厅上呵斥，倒显得我有些没气量。我登时觉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堆上，说不出的憋闷，只得坐在那里干瞪眼。
　　“啧啧，尘丫头，几日不见，火气大的很。南方比北方热一些，不要上火了。”老狐狸笑吟吟的看着采绿，“还不给你家姑娘捧茶认个错。你也是，你是吃着封家的米粮长大的，也算是封家的人，想家了回来看看告诉你们姑娘一声就行了省的她着急，你们姑娘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吗？”老狐狸，拐着弯骂我没肚量……
　　那边采绿低低应了声，捧起一盏茶朝我走来，在我面前一蹲：“姑娘消消火吧，采绿做事欠稳妥，让姑娘操心了。”言语间是说不尽的客气疏离，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的活泼可爱。我心下有些难受，毕竟她没有做错什么，我却拿她做了出气筒，想来我也是个势力的人，柿子只敢捡软的捏。

　　瞪着眼前这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圆睁着两眼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一个好的说辞，我还是太过意气用事，总这样把自己逼入困境，算了，小女子也能屈能伸。咬牙接过采绿手中的茶一股脑儿灌下去，盖上茶碗，再抬眼，已经是笑眯眯的，一手搀起采绿将茶碗交给沉默的她，一边在心里把老狐狸揍了七八次。
　　“丫头气消了？”老狐狸火上浇油。
　　“看爷爷说的，丫头什么时候生气了？”我脸上越发甜美，心里怄得要死。
　　“罢了，采绿，以后就好好跟着尘丫头，至于封家，便不要回来了。你我主仆一场也是缘分，保护好尘丫头，你和我封家再无瓜葛，你不再是封家的暗卫，你自由了。启云！”老狐狸转向封启云，“取炭盆和采绿丫头的卖身契来，给她除了奴籍，顺便到账房取封银子，按甲例给。”采绿闻言，身体轻颤，睫毛上抖动着泪珠：“采绿……谢谢主人，也谢谢姑娘。”
　　老狐狸看着我惊讶的表情，乐呵呵的，白胡子颤着：“今日老夫要办的事就办完了，启云，送送尘丫头，顺便吩咐下去，以后这挽霞山庄上下都听尘丫头一人的，跟封家没有关系。明日，就着人护尘丫头和澜王爷进山庄吧。”
　　看着老狐狸远去的背影，我心头疑云越来越重。

　　“说起来采绿今天应该谢谢你……”封启云停顿了一下。
　　“文姑娘，卿尘，随你。”我无所谓的耸耸肩。
　　“文姑娘，封家本没有什么奴仆，除了封家的暗卫。封家先祖与暗卫有一段渊源，后来暗卫世代与封家为奴，想要脱离奴籍的必要承受刑堂的责罚，在那种重责下……还未能有人生还，采绿这番回来……居然是要为了姑娘自请受罚脱离奴籍。”封启云向我解释道。
　　“这么说我错怪了采绿？”我仔细回想，并不曾对采绿做过什么，何以使她居然要为我脱离奴籍，“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老爷子让你来的？”
　　“没有！”封启云斩钉截铁，“老爷在心里很赏识文姑娘，本也有心把采绿送到姑娘身边，只是有些惊讶。但即便如此，老爷也不会特意让封某告诉姑娘。封某想说，只是因为姑娘不是外人。”
　　“老爷和采绿打了个赌，赌注便是那奴籍。”封启云叹了口气：“老爷说如果姑娘是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就为采绿除去奴籍，如果不是，采绿不但不能脱离奴籍，还要去刑堂领罚，承认自己识人不清。”
　　“那怎么样才算有情有义……”我已经有些紧张。
　　“采绿要跟老爷赌，赌姑娘会跟她生气。”听到这里，我已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我今天再自以为“冷静”的拖延一下，便赔上了采绿的一条命。
　　一个胡闹，两个也这样胡闹！我不禁气结。

　　夜已深了，我没有坐上封老爷子备下的软轿，只是单纯的想走一走、散散心，顺便……看看她还在不在。封启云说一定要护送我安全回到客栈，不肯让我独行，不经意的回头，发现采绿正不近不远的跟在后头。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姑娘其实今天并不是生采绿的气，姑娘气的是云英小姐。”我微微侧目：“封先生一向如此善言？”封启云没有理会我话里的挑衅，只是自顾自说着：“启云还记得，初次见到姑娘，姑娘神采飞扬，巾帼不让须眉，启云便知道这就是云英小姐提起的卿尘小姐。姑娘，一别半年，姑娘变了很多。”
　　我沉默着。
　　“文姑娘，封某知道云英小姐伤害了姑娘，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和你说这些，但是封某仍想劝姑娘放下仇恨，就看在云英小姐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的份儿上。”封启云诚恳的看着我。
　　我笑了，月色掩映，我笑出一阵凄凉：“封启云，你凭什么来和我说这些！你焉知我没有放过蓝云英。如果不是不想让湛露年幼就没了母亲，我会允许蓝云英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我吗？我会失去子清吗？你不明白，你们以为给我一个挽霞山庄，给我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我就会放弃仇恨转而对你们感恩戴德吗？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
　　“文姑娘，你冷静些……”
　　“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不错，我恨蓝云英，可我更恨我自己。子清早就要我好好保护自己，是我太心软了，居然一直给蓝云英可乘之机，现在事情不可收拾了……我怎么原谅自己，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我连自己都没有办法原谅，我怎么原谅蓝云英！”
　　“姑娘……”采绿跑上来搂住几近崩溃的我，“封先生，不要再说了，姑娘受不了了。”采绿哀求的看着封启云，我浑身颤抖，却没有一点力气。
　　封启云一把扯开采绿，扶住我的肩，双眼镇定的看着我：“你冷静点凌卿尘！不要以为全世界受伤的就只有你一个人！”
　　被他一摇晃，我反而有点清醒，呆呆的看着他。
　　“不错，你伤心了，蓝云英不伤心吗？她完全可以杀了你，就是因为你救了她，那天你救了她和她的孩子让她再也没有办法对你下手！我不知道蓝云英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她。她隐瞒了她封家的身份，你不也隐瞒了你是将军小姐的身份吗？每个人活在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每个人都有一些不堪回首的过去，你受伤，她也在受伤，没有人不在受伤，你可以恨她，可你更应该去恨她背后让她不得不这么做的那些人。云英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她全部的生活就是桥儿和她的孩子，还有……她爱的那个人。你应该去想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应该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对你解释，你为什么不能正视你此刻的伤痛不过是想找个人发泄，你知道这些不是出自她的本意你就是不愿意承认！她背叛了你她无耻？你就是自私懦弱！”
　　我惊呆了！
　　真的是这样的么？我不肯正视这背后一定有原因，我情愿先找一个人发泄……我努力回想着，却颓然的发现，封启云的话我根本没有办法反驳。
　　“可是……我那样待她……难道我连发泄的权力都没有么？封启云你有什么立场说这些话？”我不甘地咬唇。
　　“卿尘，用你的心去感受一下，感受不到云英和桥对你的关心么？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快乐的么？不要让你的仇恨蒙蔽了你的判断，你是那么聪慧的一个女子。”封启云微微叹气，抬眼看向街角那早已站不稳的身影，“挽霞山庄，是她送你的礼物，那是你想要的，其实经过今天的事，老爷也很看重你，他愿意答应云英小姐把挽霞山庄送给你，是因为在他心里，你已经有了一个和云英小姐一样重要的位置，那只是老爷纯粹的一番好意，你不要辜负了。”
　　封启云停下脚步，看着蓝云英，我咬咬唇，只是沉默，封启云说的我哑口无言。

　　抬头看向天边，闪烁的星星泛着淡淡银白色的幽幽清光，乌云掠过，月儿露出了她本就皎洁的面容。倚在窗边，看着那伫立在晚风中的人影，我的心有一丝松动……
　　情缭乱、夜未央，两地三厢，俱是无眠。
　　今天发泄了一下后，心情竟然舒畅了些。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觉得封启云的话很有道理。蓝云英没有道理无缘无故对我动手，自从我住到蓝家小院后，蓝云英也未曾再伤害我，那么离开之前，蓝云英为什么要在子岚和桥儿面前行刺于我？我不相信子岚没有发觉。这里面疑团太多，而我一直沉浸在子清离开的悲伤中没有来得及好好理清。再次在封家见到蓝云英我是太震撼了，才会不顾一切把所有烦闷都宣泄在她身上。
　　心里暗自思量，最后拿定主意，要找出蓝云英背后的人。不这样，即便以后再和子清在一起，也还是会不安心，幸福随时都会被破坏。从现在起，我要保护自己，为自己而活！瞥了眼街角的蓝云英，做错了事，便要接受惩罚，那就……再罚她一些时间吧，让她自己也想明白是不是要一直受制于人。

　　关上窗，在案前坐下，手覆上胸前玉佩，它已经沾染上我的温度，在离我心最近的地方。
　　子清，这么近……那么远……

　　47、桂堂东

　　灯光一闪，窗纸上一个浅浅的黑影晃过。
　　迅速吹灭烛火打开窗户后，我向屏风后面躲去。暗自希冀子岚在隔壁能够听到声响。我听到有人落地的声音，那脚步声虽然很轻，仍然可以感觉到那人在屋子里搜寻了一圈一无所获。那脚步声停了停，便开始缓缓的向我藏身的屏风走来，我急忙屏住呼吸。月光从窗子洒进来，依稀看到地上拖出一个长长的人影，从身量上判断，那是个男人。
　　那人越逼越近，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那人手中的剑在月光反射下泛出雪白的光，在我身上映出一个刺目的印子。那人已走到身前，口中溢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没想到一场穿越居然会死在这里！我深吸口气，死也要做个明白鬼，我勇敢的抬头向上方看去。

　　只见一道蓝色身影扬手甩过一条九节鞭，卷着黑影的剑向外抛去。一时两人缠斗在一起，月光下，蓝云英灵巧的穿梭于黑影的四周，手中的九节鞭早已勾住了黑影的手腕，两人速度太快，以致我看不清黑影的面貌。
　　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再看去，一身银白的桥儿已站到我面前护住了我，子岚持灯随后赶到，房间里顿时明亮。缠斗的两人看到对方同时收了手，只见黑衣人略一愣怔，立即俯身跪下：“属下见过云夫人，见过澜王爷！”
　　“白无衣？”听到黑衣人的声音我不禁脱口而出。
　　黑衣人身形一顿：“奴才见过端华郡主！”声音里不无懊恼。
　　我抬眼看去，只见蓝云英面色煞白，良久，颤抖的嘴唇才憋出一句话：“你家主人有夫人，小女子又岂能高攀，切莫叫错人了！”蓝云英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耳边响起清脆的指节响声，我注意到桥儿袖子下的手早已握成了拳，轻轻拉了下桥儿的衣袖，桥儿握紧的拳松了松，回过身来看我，眼睛里还有未掩饰干净的愤怒。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垂下眼帘，忽略蓝云英投来的渴求的视线：“白无衣，我就在奇怪，既然要我帮忙为何还要杀我，原来是顺水推舟帮你家云夫人在我面前演场戏。想来你主子不知道你要我帮忙的事……”我听见自己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本想原谅蓝云英了，今天的事情又掀起我心底的恼意。
　　“妹妹……云英在你眼里已是如此不堪了吗？”蓝云英哀伤的声音扣在我心上。
　　心里微微一紧：“我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还请云夫人不要再来戏耍小女子了，小女子何德何能敢与夫人姐妹相称。破庙不供金佛，云夫人请吧。”没敢看她，我淡淡说出这伤人的话。
　　屋里一阵轻微的响动，我知道，这话说的残酷。“尘？”桥儿也哀求的看着我，那眼神似在问我为什么不能原谅蓝云英。
　　“今日一切都是我种的因，但不管你信不信，我想让你知道，在我心里，是真的把你当妹妹的，以往是我的错，妹妹你要如何惩处我，我绝无半点怨言。即便是要云英死在你面前，也是一句话的事，这是我欠你的。但请你给我些时间，马上……就是小湛露的周岁了，云英斗胆请妹妹来参加湛露的抓周礼，云英……自当一死以谢妹妹！”听着蓝云英沉痛的话，我竟没来由的有种心惊，难道她真萌生了死意？想要出口相劝，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看着蓝云英决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桥儿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便追了出去。
　　“子岚，原来蓝云英已经有相公了啊……那你……”不知为何，屋子因为少了两个人突然在我眼中变得有些空荡荡。
　　“我？我怎样？”对上子岚略微迷惑的双眼，我脑子有些乱。
　　“白无衣，为什么要对尘儿出手？”子岚眼中的利光射向白无衣。白无衣早已站起身，低眉顺眼掩不住一身冷酷：“没有。”
　　“你险些伤了皇嫂和尘儿！”
　　“皇嫂？”我惊愕的看向子岚，“你说蓝云英是你皇嫂？你爱上你自己的皇嫂？”一不留神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尘儿……谁告诉你我爱上蓝云英了？”子岚有些哭笑不得，顺便在我头上弹了一下。“装什么啊……我都看见了……”我小声嘀咕着，“在上京，我最后去找你们的那次，我真以为你喜欢她呢。”心里有些酸涩，那时候还在为蓝云英高兴，被她反手一个剑花吓得魂不附体。
　　“对了，白无衣，你怎么会在这里？”想起旁边尴尬站着的人，已经快被我们忽略掉了。不意外那人脸上露出的讽刺笑容：“你们答应我什么了？”“答应你也要时间啊，你不用提着一柄刀进来威胁我吧，我死了就没人帮你找了，我乐得清闲。”我笑得呲牙咧嘴没心没肺。白无衣的脸色转暗：“我本来是走正门的，看你房间灯忽然熄了，窗户被打开，怕有人对你不利，才提了刀进来。你房间的窗户怎么突然打开了？”“呃……”总不好说是我自作聪明开的吧。
　　“封都护已经在帮忙找了……”白无衣的脸色一下有些紧张，子岚偷笑了一下，“当然是帮我们找鬼手神医。”“是啊，你还很忙，幽都那边离不开你，你回去吧……我们找到会想办法通知你的，记得你答应过保我们平安……不送！”我一边接过子岚的话一边把白无衣往门外推，每次这个人出现准没有好事。
　　“我不走了！”白无衣语出惊人。
　　“你说什么？”我愣在原地。
　　“我说我不走了，”无衣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大大方方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我想了想，没有什么比贴身保护更安全的，所以，我已经把幽都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贴……贴身保护？”我圆睁双眼，“你开玩笑的吧？”看向子岚，他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白无衣，本王保护她一个还不成问题，不用你费心！”“澜王莫非忘了，刚才如若没有云夫人出手相助，进来的也不是无衣，端华郡主早已遭遇不测……这就是王爷说的保护？”白无衣嗤之以鼻，这无疑惹恼了子岚。眼看着一向洒脱的澜王此刻眼里要喷出火来，我连忙拉住他，转向白无衣：“白无衣，我不用你贴身保护，你出去吧，不要在这里添乱了！”
　　“也好！我本来就是来通知你我的决定，也不是来和你商量的。”白无衣倒干脆，起身就走，“找人这种事，多一个人就容易几分。”白无衣如鬼魅般的身影消失在窗边，留下我和子岚两个人。
　　子岚好像仍怒气未消，我好笑的看着他：“子岚，天很晚了，去休息吧。明天我还有事问你。”子岚沉默的看着我，却没有移动半分，我不禁疑惑。
　　“尘儿，你睡吧，我在这儿看着，刚才……无衣说的对，实在是太危险了。”子岚一句话把我敲懵了，我小心翼翼的揣摩：“子岚你是说，你就在我房里……看着我睡啊……”子岚的面庞迅速染上一层红雾，几不可见的轻点了下头。我咧嘴傻笑：“嘿嘿……那个……不用了吧，我们离得那么近，有什么动静你都可以听见的啊。”在子岚的注视下，我声音越来越小。
　　“尘儿，我只坐在这儿，不看你，你安心睡吧……”子岚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坚持守着我。说着话，他已经背过身去。月光打在子岚身上，晕出一个朦胧的轮廓，我和衣背对子岚而卧。天上的星星一定都不说话了，在看着地上的人儿。
　　“子岚？”
　　“嗯？”
　　“你不累么？”
　　“嗯。”
　　“哦。”
　　……
　　“子岚？”
　　“嗯？”
　　“没什么，我看看你在不在，嘿嘿。”
　　“……”
　　我裹了裹被子，凤城的夜晚是一种带着湿意的凉。
　　“子岚，你冷不冷？”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懊恼。实在是不习惯房间里坐着一个大男人，但是眼皮已经在打架了。
　　“子岚……”我迷迷糊糊的叫着。
　　“嗯？”
　　听到子岚轻轻应声，我感到一阵安心，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有人帮我挡住了四面八方灌进来的风，留给我一片热源，我不自觉的偎过去。

　　当我睁开眼时，子岚已经离去了。轻轻打开门，桥儿一身银白笔直的站在晨风中，风拂起他的发丝，衣袂飘飘，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好笑的伸出手去想捏上桥儿美丽的面容，讶异的发现桥儿已经比我还要高半头了。我忽然想起一个我从没有问过的问题：
　　“桥儿今年有多大了？”
　　“生于元和十一年的春天。”桥儿有些意外，但还是老实回答我。
　　“……”
　　我仔细回想第一次见到桥儿的情景，不得不承认是我先入为主的把自己前世的年龄也算在一起了，什么小小少年，当时我看上去也就没有比桥儿高出多少……
　　“那当初蓝云英怎么让你认我做姐姐？”
　　“姐姐只是说要把我托付给你，并没说要我认你当姐姐啊，况且……桥也是后来才知道你比桥略小的。”
　　“……”很好……
　　“桥儿一早来找我有事？”自动忽略他比我这个身体年龄要大些的这个事实，我问道。桥儿盯了我半晌，让我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洗干净脸。终于，桥儿看起来像是鼓足了勇气开了口：“后天湛露抓周，你会不会来？”

　　48、绝情伤

　　抓周？
　　想起湛露娇软的童音，我的心也跟着柔和起来。去，还是不去？
　　“让我想想吧……”

　　两日过去，仍旧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参加湛露的抓周礼。
　　到凤城也有一些时间了，却始终没有子清他们的消息，我不禁焦急起来。
　　“子岚，会不会他们根本就不在凤城？”在凤城街道的茫茫人海中碰运气实在是希望太渺茫了。
　　“尘儿，怎么不走了？”子岚见我停下，也收住脚步。
　　“子岚，我想离开凤城，再往南走。”我看着凤城街头来来往往的人，也许多少天前子清就从这里走过也说不定，“子岚，我们不要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们继续南行，走遍六州，总能够找到一些线索，是不是？而且，这里也不安全了。”我好像忽然想明白了该怎么做，不再理会旁边还在纳闷的子岚，转身回了客栈。

　　“王爷、姑娘，在下已经派人去四处打探，相信这几天就会有结果了，二位何需如此焦急？”封仲德规矩的站在一旁，低沉的声音让人听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对都护大人多有叨扰，卿尘深感惭愧，采绿……那件也给我收起来……”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打量着封仲德。我一直都对这个人有着不同一般的警惕，除了那太像封老爷子的铁腕作风，还有就是我不会忘记这个人是当今元和帝的得力助手。能在一夕之间瓦解南方六州势力联盟并让他们互相猜忌的人，这等权谋和心思不是我一个小女子能够抵抗的，如果把这份心用在我身上，如果元和帝让他拖住我然后调查我，不用太多时日我就再也不用去找子清了，恐怕就此天人永隔。
　　自从我们到了凤城，封仲德就格外热情，先是张罗住处、再主动提出帮我们找人，为的就是找人的主动权在他手里，让我只能坐在这里干等。时间越长，漏洞就越明显，封仲德那么有能力的人别说是让他找神医了，就是让他找土地爷他也会在最短时间内掘地三尺，何以到现在连点线索都没有。而且以他南原都护之尊完全不需要往我这儿天天跑，每次来了又总是扯些别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而他正在等元和帝的回音。果然，这个天下是元和帝的天下。尽管这个身份我无比厌弃，但是已经强加给我了。
　　现在外面恐怕布着天罗地网在等我……想要脱身，就要果敢！
　　我状似不经意的抚了下头发，将握在手中小巧的竹叶碧玉簪子偷偷塞给采绿，采绿不动声色的隐去气息，趁着大家不注意时以极快的身份借着我的遮掩消失在门边。我停顿一下，没有听到打斗声，嘴边绽开一丝笑意：“封大人国事繁忙，还要每天拨空来陪小女子闲话家常，更要派出都护府的人手帮小女子四处寻人，这份恩德，他日我必当回报。只是我怎好因自己的事拖累国事……所以，小女子这就辞别大人继续向南寻人去了。小女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大人今日的帮助，必会焚香祝祷，祈求上天保佑大人身体康健、平步青云。”
　　我话中不无坚决，看了眼子岚：“子岚……澜王对卿尘的情谊……卿尘铭感五内，现下，也请澜王爷止步吧，卿尘会好好照顾自己。”看着子岚震惊又受伤的眼神，我早已在心里把自己骂了无数遍，话已说不出口。一路走来，子岚是唯一一个不曾对我用过任何心机的朋友，虽出身宫阙，却心在江湖，想到那个放着城门不走非要飞檐走壁的调皮笑容，我心里一堵，视线模糊了。子岚，我不能把你卷进这场风波，恐怕不久的将来，我和你的父皇就要站到对立的两个方向，那时候让你面对选择，不是太残酷了吗？人生无时无刻不在选择着，但人生本身不是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与其那时候让你痛苦，不如现在让你气一场忘掉我。

　　“可是姑娘……”封仲德张口还想说什么，就听见楚歌一路喊着“姐姐”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姐姐……封家……封家来人了！”楚歌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递杯茶给他，我嘴角忍不住上扬，救兵来了！抬眼看去，果然是桥儿白衣飘飘的走过来，那一刻，我好像突然看到了某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子清也是这般铺了一身的阳光像我走来，想到子清，那种温暖瞬间冲掉了我对子岚的愧疚，只要能够找到子清，放弃再多，我也不会太过心痛。桥儿还是有些年轻，脚下的步子因焦急稍显凌乱，不知采绿是怎么和他们说我现在的处境的，估计说的挺严重。
　　“尘，走！”言简意赅一向是桥儿的风格。牵起我的手，忽略旁边一堆石化在这简约风格里的人，桥儿大步踏向来时的路。
　　“蓝桥，你……”这不速之客明显带给了封仲德一些冲击，但封仲德毕竟经过风浪，很快就就反应过来：“蓝公子，卿尘姑娘是澜王爷交代给本都护的贵客，你何故在本都护面前强行掳人。”
　　“哦？”蓝桥明眸眼波流转，对上子岚冷清的凤目，“你怎么说？”子岚凤目微垂，不予理睬。本以为子岚定会相助的蓝桥脸色一暗：“今日我就要带走她，尘不想呆在这里，你们为什么要扣着她？”闻言我不禁头大，如果蓝桥打的是强抢人的主意，恐怕封仲德还有一肚子理由等着堵住他的嘴，难道他来此之前都没有人教给他该怎么说话么？
　　“放肆！都护面前岂容你黄口小儿口出狂言！”一声呵斥自门边传来。是封老爷子，他亲自来了！我微微惊讶，不意外的看到封仲德也是满脸复杂之色，不由暗自好笑，小封和老封的对峙就要拉开帷幕了。
　　只见老狐狸客气的挂上招牌狐狸笑：“都护勿怪，家孙无状！今日是老夫曾孙抓周礼的好日子，尘丫头是湛露的义母，也是我封家的贵客，前些日子老夫和丫头开玩笑，丫头生气了，丫头架子大的很，若非老夫亲自来赔罪，就不参加我曾孙的抓周礼，丫头啊，来来来！”封老爷子说着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过蓝桥，“老夫今日和你赔个不是，不要再生爷爷的气了！”
　　此语一出，不光是我，所有人都震惊了。
　　封老爷子亲自和人道歉，这在凤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老爷子的手暗暗使劲，捏着我的掌心，抬眼看去，他脸上一派慈祥。回过味儿来，我笑得甜美：“丫头怎么敢生爷爷的气，爷爷快带丫头去吧，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封老爷子带人，在下不能说什么。”我低头暗笑，封仲德的话里满是咬牙切齿。“只是姑娘先前就在收拾包袱，怕也不是要参加老爷子的抓周礼，没把老爷子放在眼里啊！”这回换我咬牙切齿。
　　“原来丫头嘴上和爷爷生气，心里早就想回家了啊……”老狐狸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看着我，眼里精光闪闪，“丫头放心，爷爷说了把挽霞山庄送你那庄子就是你的，云英跟爷爷要了好几次，爷爷可是没松口呦。”老狐狸一番话堵住了封仲德的挑衅，我心里早就笑翻了天，看着封仲德可以媲美调色盘的脸，我不再说话，任老狐狸拉着我大摇大摆走出客栈。身后一道视线射来，我有些不自在，我想，那定是子岚的。
　　姜还是老的辣，第一回合，老狐狸稳胜！

　　封家的花厅里，宾客齐集，却不见了主人。众人都是焦急的在堂上等待，当我进入花厅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采绿悄悄走到我身边，将那发簪递给我，我伸手欲拿，却被封老爷子取过。
　　“今日，我封家有两喜，一喜曾孙湛露周岁。在座的都不是外人，我封家和凤城能有今日全赖诸位鼎力相助，所以老夫有桩事也想请大家做个见证。这桩事便是这第二喜，尘丫头，来！”封老爷子声如洪钟，举手投足间尽是庄严贵气，雍容笃定的神态让人不自觉的就臣服于他：“以后，凌卿尘就是老夫的孙女，是我封家的孙小姐，也是挽霞山庄的主人！”说着，就将竹叶碧玉簪插入我发中。
　　众人愕然，但随即反应过来，“恭喜封老爷！”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目瞪口呆，桥儿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蓝云英微微愣怔后也喜笑颜开。
　　封老爷子挥挥手：“今日咱们先开宴，再行礼！启云，待客！采绿，扶你家小姐随我来，桥儿、云儿也进来。”于是一行人撇下兀自欢畅的宾客进了里厅，穿过庭院来到封老爷子的书房。书房与挽霞山庄的多数房间一样，只掌夜明珠，封老爷子轻轻转动书架上的玉石狮子，一个暗阁露出来

　　步入暗阁，是一间还算宽大的屋子，简简单单的摆设，也是只有一颗夜明珠。气氛一冷清，我反倒回过神了，心里复杂之极。我盯着一旁不语的封老爷子，幽幽开口：“封老爷子人多势广，可知我是谁？”“一等护国公之女端华郡主，就是丫头你吧。”封老爷子拂了拂胡须，随意应道。就这样？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封老爷何故要认我为亲，龙华与南国不是向来势不两立？”
　　“为还债！”封老爷子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我外孙女蓝云英欠了你一大笔债，老夫自他们小时起就教导他们绝不可欠下他人任何债务，因为有的债能还，有的债不能还，今日这笔人情债需用老夫的人情才能还，不知今日此举还清否？”
　　还清？我在心底冷笑，这债还的极好！想来封家人还不知道我与龙华皇族之间的纠葛，待到得知实情，恐怕已经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知道皇族丑闻的人，我就不信元和帝还能让他活着。脸上仍不动声色：“如何能还？蓝云英可是要了我一条命呢。”说着，眼睛朝蓝云英看去，蓝云英脸上满是愧色，她怀中的湛露此时也安静无声。
　　“丫头，云英当日糊涂，才会将药下在你身上，但也没有什么。后来故意在桥儿和澜王爷面前行刺于你，就是为了提醒他们有人要取你性命，也算功过相抵，你就不能原谅她吗？”
　　封老爷子这一句质问犹如惊雷炸在头顶。
　　“蓝云英，你知道……那是药？你如何下在我身上？”我的声音不由有些颤抖。
　　“我……将药沾在掌心，跌在你身上时用内力震入你筋脉……”蓝云英不敢抬眼。
　　“姐姐……你怎能如此伤害尘！”桥儿满脸不敢置信。

　　“这样……你们祖孙还要我原谅？”终于在长时间的隐忍后，我愤怒了！

　　49、长河吟

　　“蓝云英你是不是没心啊！”我飞身扑过去把湛露甩到采绿怀里，掐住她脖子。掐死算了！我心里发狠，手上力道也重起来。“咳……咳，你发什……呃……么疯……”蓝云英挣扎着。身上一麻，我使不上劲了，软绵绵倒在蓝桥怀里。我只能干瞪着眼：“蓝桥，你点我穴？”
　　“蓝云英，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恨你吗？我本来都打算原谅你了，我一直以为你也是被人暗算了，才会让人家借你的手把药下在我身上。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知道，你知道你还在我身上下千日醉，你还能每天对着我笑装作若无其事！你狠，你好狠！”我泪流满面，心力交瘁，“太可笑了你们这对祖孙，一个在人身上下千日醉这种奇毒，一个拿个什么封家的破身份说是来还债，真是异想天开。你们欠我的，远远不止一条命。等我解了穴就把你拆骨入腹！要我原谅你？这辈子你别想，下辈子你也做梦！”
　　我愤恨的看向蓝桥：“蓝桥，解穴……别让我连你一起恨！”
　　蓝桥满脸挣扎：“尘……对不起，我不能让你伤害姐姐。”
　　我死死咬着下唇，索性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感觉有丝甜腥的味道顺着唇瓣流入口中。“尘……”我听见蓝桥惊慌的声音。不解穴是么？封老头子，我要是死在这里，你怎么跟人交代？心里有了主意，我睁开眼对着封老头子咧嘴笑了，封老头子看到我的笑容面上一慌，急忙出口阻止：“尘丫头……”
　　我笑着张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舌头狠狠咬在齿间，一种难抑的疼痛和血腥顿时充满整个口腔，我癫笑着，任鲜血从口中溢出流满前襟。伤口不是很深我自己知道，我还要留着命去找子清。
　　我以一种胜利的姿态忍着疼看蓝桥满脸惊痛的解开我的穴道，不知所措的捧着我的脸颊。“你简直疯了……”蓝云英反应过来，想冲到我身边。别过来！我说不出话，口中吃痛，只有身子本能的往后退。
　　“姐姐不要过来……”蓝桥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另一只手迅速制止冲来的蓝云英。我看着自己的血沾到他身上，染上他的银发，发端那一滴滴桃花异常妖艳！他的身体颤抖着，“你别过来！她害怕你……你不要再过来伤害她了……”
　　“桥儿？”蓝云英的声音有丝湿意，“你也不相信姐姐？”
　　“我就是因为你……尘才会咬舌自尽……你不要再伤害她了。”蓝桥轻柔的拭去我唇边的血迹，声音有些嘶哑，“你自己说的……要我怎么再相信你……”我仰起脸，蓝桥看着我的墨色瞳眸里满是疼惜。心里幽幽叹了口气，蓝桥就是心太善了……
　　采绿帮着蓝桥整理了我口中的伤口。
　　“如何？”封老头子脸上居然有关切的表情，我嗤笑了一下，顿时疼得倒抽气。“不太严重……”采绿低低的回答。“看不出来，你这丫头性子还挺倔，就是笨了些。”我试图咧嘴表示我不在乎，却被蓝桥轻轻按住面部：“不要再笑了，尘，都是我不好……你才会受伤。”
　　不关你的事……我摇摇头配合口型这样告诉他。
　　“丫头……你刚才说……你中的是千日醉？”老头子摸着胡子沉思，锐利的眼神已刺向蓝云英，语气转为严厉，“云儿，你不是说只是让人体虚的一般药吗？怎么会是千日醉！外祖父一向认为你是个好孩子，才愿意成全你向尘丫头赔罪的心，你何时变得如此狠毒？”
　　“什么千日醉……”蓝云英口里喃喃着，“外祖父……云儿确实不知何为千日醉啊……他交给云儿的时候保证过不会伤人性命只是一般让人体弱的药粉罢了……”蓝云英不知所措。
　　他？他是谁？我看向蓝云英。
　　封老头了然的看着她，神色复杂。
　　“他竟然连我都设计了……他居然……真的利用我？”不知为何，听着蓝云英的声音，竟然无比凄怆，“他真的利用我……他骗我！”眼泪从蓝云英的眸子中滑落，一点点打在身上的蓝色布料上，打出一片深蓝。蓝云英闭上眼，不动声色的哭泣着，我推推桥儿，似乎另有内情。
　　“尘丫头，如果你中的真是千日醉，那……云儿确实有可能是不知情的。”封老爷子走到我面前认真的看着我，“当年鬼手神医和散云圣手的师傅竹石先生制成千日醉的时候，除了他们和两位先生后来收的弟子，这世上知此药者不过两人，一个就是老夫……另一个便是当今圣上。鬼手神医和散云圣手都以为这药是被奸人偷去，事实上……是被元和帝使人取走了，自那以后，竹石老先生便失去行踪……云儿虽与天家关系密切，却不曾进过皇宫，没有道理她会知道千日醉啊……”
　　是这样的么？我抬头看着封老爷子，那双眼睛里坦荡荡，封老爷子气度磊落，没有道理要在这件事上说谎，难怪……难怪所有人都为蓝云英说情。如果她是不知情的，那么……除了我离开上京之前在蓝家小院那场有惊无险的风波，蓝云英确实是真心待我。一旁陷入崩溃情绪的蓝云英终于睁开眼，里面除了哀伤再无其他颜色。
　　“千日醉啊……”封老爷子抚须长叹，“睡到第一千日死于梦中……恐怕……解药人带你去求了玉灵丹啊……”封老爷子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他知道千日醉和玉灵丹？那么……他一定见到过枕石的真面目？所以……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世！这一天内究竟有多少意外在等着我？看着封老爷子，他眼带笑意，像是可以洞穿我心里的想法：“没错！老夫识得你那双眼睛，酷似故人，他曾经是老夫的一位忘年交啊……所以老夫才愿意认你做孙女，老夫也着实喜欢你这个小丫头。”听着封老爷子的话，不知怎地，心里竟缓缓淌过一丝暖意。

　　蓝云英慢慢走到我身边，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妹妹……是姐姐害了你，姐姐不知那是千日醉……”蓝云英的声音哽咽了，“可是妹妹，人在做、天在看！老天会替你报仇的，姐姐不会有好下场，姐姐……已经遭到报应了。”我疑惑的看着她，蓝云英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哭过，更遑论像今天这般几次流泪。我感觉蓝桥抱着我的力度又大了些，不自觉的想挣脱，却被他搂得更紧。

　　“云儿、桥儿，老夫本是想让你们带尘丫头尽快离开凤城，此地不宜久留。”封老爷子的话打断了各自走神的三个人，“仲德他……如今已是元和帝的人了，老夫看他今天之意，似是知道了丫头的身世，但他迟迟不肯下手，恐怕是还在等上京的命令，如果老夫猜得没错，此人对丫头动手就在朝夕间了，云儿、桥儿，既然你们有负于丫头，这一路上就要护送丫头找到她想找的人。尤其是云儿，你亏欠丫头甚多，丫头的安全你要尽心负责。湛露跟着你们一起走，此去南行，不要做任何停留，一直到滁州。”
　　“滁州现在已是元和帝的人，如何要到滁州去？”桥儿疑惑不已。“滁州哈黎人本是最为抵抗朝廷之人，若无人授意他封仲德如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平定滁州？南方势力早已根深蒂固，表面看来一盘散沙，内里盘根错节，纷繁复杂，这场斗争现在就论胜负还言之尚早。”原来我们看到的还都是表面。可能这几年封仲德这个南原都护也不那么好当。
　　“随老夫从密道走吧，东西都备好了。”封老爷子打开暗阁另一侧，居然是一条修的隐秘的地道，旁边壁孔里有着灯火。桥儿打横抱起我走入密道，蓝云英抱着湛露和采绿跟在后面。

　　马车里气氛极为诡异，每人都一语不发，除了封老爷子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大家都各有心事，看着楚歌对蓝桥扔过去的利刀一样的目光，我不禁头大，楚歌站在马车旁看到从密道中出来的我们时有一瞬间的呆滞，接着就面色阴沉，听了我受伤的缘由，这一路更是没停止过用眼神讨伐蓝桥。
　　四周空气冷嗖嗖的，我不禁有些瑟缩。马车奔波了一下午，天已经黑了，苍茫蜿蜒的山路崎岖难行。看看湛露，难为他那么小就要跟着我们颠沛流离。湛露这一路都很安静，眼睛晶亮晶亮的，像黑暗中两簇明净的琉璃火。越往深山中走，夜晚的空气越寒，一片水声入耳，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我们纷纷从马车上跳下，天太黑，身处密林中，根本看不清周围山的样子，脚下枝杈横生，踩着一些落叶，湿湿软软，更让人心里没底。寒气侵入身体，我努力让自己镇定才不至于发抖。
　　“别怕。”蓝桥在我耳边低低吐出两个字，伸过手臂来环住我的肩。那一头银色的发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显。身上虽然暖了些，但我还是轻轻拨掉了肩上的那只手。感觉到贴的很近的那具身躯僵硬了一下，我苦笑。桥儿对我，只是感激罢了，时间久了，他会知道谁对他最好。扭头看到采绿，盯着蓝桥的那双眼里面的心疼是不会错的。
　　远处黑漆漆的山头上依稀有火光出现，星星点点，散落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中，并且越来越多。“姐姐在看什么？”我抬手指了一下，楚歌好奇的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口中惊呼：“好漂亮！”楚歌的惊呼将众人的视线聚集在那由远及近的火光上。我面色一整，不好！想呼出口，疼痛却蔓延上来。
　　“快过河！”封老爷子疾呼，“仲德带兵追上来了！”
　　面前的河河面并不宽，只是水流湍急，岸边并无船只如何过河？
　　封老爷子也捋须沉思。瞬间，我有了主意。我抱起湛露放在蓝云英和蓝桥中间，又把采绿和楚歌推到一起，在地上摸了一片平滑的不大的石子，示意他们看清楚。我将手中石子丢出，石子在河面上跳跃出几朵水花。
　　“妹妹是说用轻功？”蓝云英语出惊人。刨除她伤害过我，这些人里，便只有蓝云英最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点点头，示意他们快走。
　　“不行，要走也要先带妹妹走。”我是个大人，两个人带我一个，要把哪个孩子留下？况且除了湛露人人身上都有个包袱。回头望去，已经隐约可见人影朝树林间搜索来。我跺跺脚，一把扯下腰间轻纱撕扯成几缕，将四个人的手腕处全部绑紧，又把湛露绑在蓝桥的背上。将他们往前方河水里使劲一推，蓝云英、桥儿、采绿脚下踩空的同时一提气，带着两个不会武功的人朝河面上飞跃而去。我在这边看的焦心，如果有一个人掉下去，一群人都会坠河，但不会被水冲散，这个方法确实太冒险了。风从河面上刮过来，竟然有些刺骨，暗黑的河面上没有了动静，看不到那五个人的身影。也许……已经过河了吧……我在心里暗暗祈祷。
　　火光映出一些人的轮廓，可以看出走在最前面的是封仲德和子岚。

　　50、东风破

　　我看看封老爷子，他还在望着河面出神，那里早已杳无人踪。我心下喟然，这一来一回不仅耗费时间也耗费体力。看来，是要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他们回来寻我了。

　　前方人声嘈杂，听内容像是他们找到了我们赶路用的马车。封老爷子迅速拉过我，压低声音在我耳边交代：“此行艰苦异常。丫头若过了河，就在这密林中一直南行，不可停留，尤其是到了三王的封地要更加小心。不可进城，绕道而行，此行终点在滁州，哈黎族长是老夫好友，仲德并不知此情。到了滁州你们便分散，你去找族长，把老夫赠你的竹叶小笛给他看，他自会护你周全。此劫能否平安度过全看天意，老夫只能帮你到此了，若找到秋尘，替老夫向他问候。你去寻个地方躲起来吧，仲德是吾子，不会对老夫怎样，况且启云也快来了！”
　　我用心的将封老爷子每一句话记在心里，而后迅速找了河边一束矮丛跳了过去。带刺的荆棘划破了我的衣裙，在我身上割出细细的口子来，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流水中。染了秋意的河水并不温润，寒冷升腾在周围，嘲笑着我此时的狼狈。我咬牙忍着。
　　透过矮丛看着封老爷子的侧面，被火光照耀出的沧桑身影在苍茫暮色中显得那样孤绝，宽大的衣袍在河风肆虐下翻飞，耳边是澹澹激流，突然一种酸涩爬满心头。认识老爷子以来的点点滴滴都慢慢跑出来，拼凑完整。
　　“父亲，你何苦要淌这趟浑水。”不远处传来封仲德低沉的声音。
　　“都护早已不是封家的人，这声父亲，老夫可受不起。”牙齿有些打颤，封仲德和封老爷子的交锋刚刚开始，我就有点撑不住了。为了不让牙齿磕碰的声音引来耳力极好的子岚，我不得不张大嘴，顿时，一股冷风带着湿意和被岸边乱石激起的水花灌入口中，刮得我口中的伤口生疼生疼。
　　“父亲……不要使我为难。父亲可知自己放走的是谁？她是乱党，是……”看着封仲德忽然走近封老爷子，在他耳边低语，我不禁好笑，乱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封老爷子早就认出我了。封仲德随即向前两步，冲着树林和河水扬声：“我如今是带着王命来此拿人，父亲放走此人，可是要受株连之累的。”水流越发湍急，我再次攀紧身体前方的一块磐石。明知封仲德此举就是为了引我出来，可还是不忍看封老爷子一个人去面对。这些……本与他无关，可却帮我至此。
　　“父亲，王命难违，上京的谕旨旦夕就到，恐怕就是格杀勿论，父亲能护她几时。即便今日给她逃脱了，儿也能一直追她，翻遍南方六州，儿也要把此女子找到！搜！一草一木都不要放过！”封仲德声音坚定。元和帝有此忠臣，真是他的大幸，如果此时我不是那个倒霉的“乱党”，我想我会觉得这元和帝是千古难遇的明君一位。
　　“呵呵……莫非都护真以为南方六州就是自己的领地了不成？仲德小儿，若无老夫几分面子，你如何能坐得稳这南原都护？”激将法！我不无敬佩的看着封老爷子，若是封老爷子能激得这封仲德乱了阵脚，无疑就是给我的躲藏争取时间。可惜这周围再无可以藏身之处。听着剑拨开地上的树枝和草叶，一声声凌厉似划在我心上。
　　“给我搜，搜到杀无赦！”
　　上京的谕旨居然在这个关头赶来了？泡在冰冷的河水中，我麻木着。不知会是哪个士兵捉了我去领头赏，我自嘲的笑笑。在河水里浸泡的伤口已经开始麻了，我感觉胳膊上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流失。
　　子岚呢？终于还是和我站到对立面上了么？想起月光下坐在我房间里那个挺拔的身影，心里颇不是滋味。一阵剑风从我头顶扫落，我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头□□在水面上，被翻腾的河水卷着流走，子清，我终是再也没有机会亲眼看到你，问你为什么了！
　　没有什么人在死亡面前能够遮掩自己的心事，心痛难当，我第一次毫不顾忌的在外人面前流泪了。缓缓抬头看向上方拿剑指着我的人，我要用这最后一眼记住他，虽然知道不该怪他，但他终结了我所有的希望。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我看到子岚那双清光湛射的凤目，背对着月光他的脸上满是阴影，心中充满讽刺。
　　也罢，死在别人手上，不如死在曾经肝胆相照的子岚手上，相信他会给我个痛快！微微一笑，我闭上眼。
　　时间停顿了，我听到呼呼的风声划过耳际。睁眼时，子岚的剑从我上方划过，转向别处，借着月光看他侧脸，他面无表情。来不急探究他是何心情，眼看着封仲德朝他这边走来，我深吸一口气，在子岚余光的暗示下潜入水中。
　　“王爷有何发现？”封仲德的声音满是怀疑。
　　“无。”子岚语调清冷，仿若又回到初见他的时候，他在马上俯视我，我身上溅满马蹄踏起尘埃，那时候……我身后还护着蓝云英。子岚，你终究……放过了我。在水里，我不必压抑自己，涕泪横流，反正四周都是水，谁也看不出来。紧紧抓着石缝间的水草，冰冷一波一波袭来，冷水冲进我的嘴，撞得我口中的伤口如同被撕裂。慢慢吐着口中的气，我的身体终于不再上浮，而不能呼吸使我的胸口变得异常憋闷。贴着岸边石头，在浅滩处我无法睁眼只能摸索着跪在水底逆流挪动，每一步都艰难疼痛。
　　突然一股从底部冒上来的混着泥沙的水柱喷到我身上，我勉强睁开眼睛，水急速流动，我只大概看到一个明晃晃的影子，却唬得我差点放光口中的空气，险些呛水。
　　那是一把剑！
　　小心翼翼绕过那把在水底搅动着的剑，心里祈求上天助我走出此绝境。仰面将身体放平，透过水面，那上面的月亮影影绰绰，那一轮秋月像极了子岚的脸。我平静的躺在水下，意识渐渐模糊。对不起子清，我努力过了，可是我怎么走也走不到你面前了。子清，牛郎织女真的在看着我们吗？我想起自己的誓言，漫说是一道银河，就算你我之间隔着一片海洋，我也要填平了它。是的，我要填平一片海洋，区区一条无名的河怎么会难倒我？
　　偷偷蜷起身体，我拼着最后一点意识脱下身上的衣物咬在水里，顾不得口中的伤口，我使劲在那胡乱搅动的剑锋上快速割破手腕，迅速用口中衣物包住，又在剑上割下自己数缕长发缠在衣物上，包裹着一些小石子，一松手，衣物在水下层居然慢慢漂远了，激流冲掉石子，衣服浮上河面，已经在河中间。
　　身旁那把剑突然被拔起，我听见前方一片嘈杂，扒着石头我浮上岸边，大口呼吸着得之不易的空气。

　　火把攒动，前方一片亮光，我在夜幕的掩饰中游到河中央。只有少量薄纱缠体，四肢已快冻僵了，却依然看不到岸边。水喇得我的喉咙极堵，我痛恨这样的天气和冰冷的河水。远远的还能听到有人在喊：“大人快看河中央！有个女人！”
　　“下水去捉，死要见尸！捉得者黄金百两！”
　　“仲德，你……”
　　我惊慌的回头，看到封老爷子竟手捂胸口倒了下去，被刚刚赶到的封启云接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岸边早已有人脱下累赘的衣物朝河中央横溯而来。无奈我身上早就没有了力气，又加上大大小小多处伤口，意识已不清醒，只能本能的朝着一个方向划去。
　　腰间一提，我被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虚弱的看着身旁的人，唯一能看清的是子岚那清朗的侧面，在明净的月色下泛着幽幽的光。
　　“王爷莫非也要抗旨？”底下的封仲德有些声嘶力竭。子岚手臂一扬，新月形的弯镖飞出。河中快要游过来的壮硕汉子顿时僵硬的被水冲走。扣在我腰间的手更加用力，子岚气力有些不支，依稀可以看得到岸了，回过头，原来河面真的没有太宽。
　　“今日之事是都护失职，本王会替都护善后！”子岚凭借内力将话送出。前面飞过两个身影。粉嫩轻灵、莹白潇洒。蓝桥想从子岚手中接过我，奈何子岚的披风把我裹得紧，蓝桥无奈，只好在身后推了一下子岚，子岚借他的力又弹出几丈，终于踏到岸边斜伸出来的树杈。
　　“除了封仲德，不留活口！”这是桥儿在经过子岚身边时，子岚说出的一句话，无比冷漠。

　　终于踩上平地的我毫无力气的靠在子岚怀中，对面火光冲天，杀声大震，只是此地远离城阙，根本无人知晓。火光中，不断有人影倒下，哭喊不绝于耳。不忍再看，我紧紧裹着子岚的披风，却仍旧感觉不到半点温度。我知道这是一种对我的保护，看着这永不停息的激流，今天死在这儿的人足以染红这条河水，可是天亮了，鲜血和尸体被冲刷，岸边空无一人，谁还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斗。那些死去的人，都是父亲、是儿子，或者，是别人的子清。我突然恐惧，我怕终有一日我要为今天这场屠戮付出代价。
　　“尘儿……”
　　这清亮的声音何时在我听来有如恶魔之音？我不禁瑟缩，顺着披风的边缘我都可以清晰的看见自己在颤抖。
　　“尘儿，你怕我？”
　　不是的！我张口就想反驳，确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的舌头怎么了？你不能说话？”悲哀的看着他，我点点头。子岚，我不是怕你，是怕……我自己。你们为我杀了这些人，我却没有能力也不敢阻止，原来为了见到子清，我已经沉沦到了这个地步。我有点……痛恨这样的自己。
　　“尘儿，不要怕，如果有一日会有报应，就让上天报在我身上吧。只要我在，就一定会帮你找到他。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性命，此事过后，我会去向父皇请罪。”子岚坦诚的看着我，微微笑，“谁让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和二皇兄唯一的朋友？”难道，子渝嘱托你照顾我？在他手心写下这句话。“二哥不说，我也会这样做！我秋子岚，可以为朋友肝脑涂地，尤其是尘儿这样的朋友。”为什么？“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教我说了一句可能我们这些皇子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要说的话——对不起。”
　　子岚，我好想和河对岸的人说声对不起。我请求子岚。我终于体会到了蓝云英跟我说抱歉时的心痛，我们……都还有良知。
　　子岚站起身，扶着我朝河边走去。
　　看着对面倒了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和那个与这方河岸遥遥对峙的身影，对不起！我轻动嘴唇，费力的拼出这三个字。对不起……我泪流满面……子岚静静站在我身旁，和我进行着这无声而哀伤的仪式……

　　“尘儿，该走了，封仲德不会就此罢休。采绿和蓝桥收拾好残局会来与我们会和，我们先去找蓝云英，她应该就在这附近，我们不能再分散了。”垂下眼帘，我点点头，心里满是沉重与疲惫。看看远方的天边，已经微微泛白。最后一次看了眼对岸，我不再回头。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义务反顾的踏上了这条不归的旅程，现在，为了自己，我只能走下去，没有路让我回头。为了那个和子清的未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仍然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