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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6-40 ...

  •   36、竹殇

      “这……这么高……这么远?”我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看着脚下不断飞过的树丛,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忽然想起某一天凌老爹带我骑马去找倾落,不知道落落过得好不好。
      21世纪的人若有如此轻功,还要自行车做什么……
      “到了!”
      正在享受云山雾罩的我赫然发现脚下已经踏踏实实踩着一寸土地,顿有幻灭的感觉。
      “并没有到瑞安啊?”我看看周围,还是树丛嘛。
      “是啊,如果我带你到了瑞安,你不给我取名儿了怎么办,你取好了我再带你走。”
      “那如果我给你取了名儿,你不带我去了怎么办啊,我不要!”我两手一抱,难得有兴致与她斗起嘴来。
      “你!”小姑娘顿时被我噎住,“说不过你!走了,往前就可以看到瑞安镇了。我真架着你一个大活人从天而降,吓死人了。你慢慢走过去吧,我跟着你。”
      说着,小姑娘就蹦蹦跳跳的到前面去了。阳光在她身后随着那轻快的脚步洒下一串明丽的音符。她其实没有比我小多少,但着实比我开朗很多。我知道自己的目光追着她,因为只是看着她,心情就会愉悦很多。
      “小粉!”
      小姑娘闻言转头,一张明媚小脸拉了下来。
      “呵呵,逗你的!叫你采绿好不好?”
      “可是人家穿的是粉衣啊……不过听起来还不错,”小姑娘咕哝着,脸上露出个可爱的笑容,“采绿谢过姑娘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没影了。
      真是好俊的功夫,我带着满眼的赞叹整了整身上的衣裙,向瑞安镇进发。

      “老板娘!”我做财大气粗状,走进汶河人家,“把你们家好吃的都端上来。”
      “姐姐!”一个明显充满惊喜的少年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
      我揉揉被震疼的耳朵,看向来人:“你是谁啊?”
      “姐姐不记得我了?”眼前的少年愣了下。
      怎么我戴着面纱也能被人认出来么?我不禁有点郁闷,我就和静女说过不要戴面纱,放眼望去,整个瑞安只有我戴面纱,想不被人记得都难,想到静女,就想起了他和子清对弈的那一幕。
      一个将死之人……
      不期然耳边又响起这句话,我沉默了。
      “姐姐借过银子给我,还姐姐的银子,还得一些时日。”
      我心下有些烦,挥挥手,“我说过不用了。”随即觉得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些伤人,我看看眼前的少年,不易外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受伤的神色,我叹口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姐姐心情不好?”我想摇摇头说没有,但是我实在不能勉强自己。
      “嗯。”我点点头。
      “姐姐,九离人有个好方法帮你排忧解难,等我下了工,带姐姐去试试。”
      “好啊。”我挤出一丝笑意。

      过了傍晚的汶河变得热闹非凡,天边晚霞在河面上映出一片一片的红,河上飘起了炊烟,渔船也开始靠岸,收网的、秤鱼的,三三两两的荆蛮小伙儿结伴走到了街面儿上,几个船老大点燃了旱烟袋,凑在一起说着话,讲的是土匪和山寨王,听的街面上的孩子们目不转睛的,几个胆小的已经吓得发抖了。
      瑞安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三面环山,一条汶河中流直开,风一吹过,山上的葱翠一片翻滚,弯弯绕绕的林子里藏上个十万八万不显山、不露水。但是这儿民风淳朴,人们虽然都是听着土匪的故事长大,却从来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土匪,小镇上的人守着自己的一份产业,日子过得知足又滋润。时间长了,连带着汶河的水,都透着一股安逸的味道。

      荆蛮人的生活好了,就把以前在九离的那些老规矩老节庆拿了出来。除了汛期出河捞鱼祭天,逢五赶场,四月八英雄节,最受大家爱戴和重视的便是这每月十五的河灯会。荆蛮的姑娘在瑞安镇上放上一盏河灯,把自己的心愿写在里头,让河灯顺着河水和风向漂向荆江,如果小伙子在下风的地方接到了河灯,就说明河神愿意成就这段姻缘。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幸福是连上天都祝福的,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写了个小小的心愿条,而此时,我多么希望在我身边的不是小乞儿楚歌,而是子清。水里亮起了一盏盏的河灯,荷花形的,乍眼一看,满河的荷花,我手中的只是小小一盏,并没有特别明亮,就如同我小小的心愿,让我多活几年,和子清在一起的日子再多些。
      顺手一低,河灯飘落在水面上,河上的风停了,河边的人也不动了,好像一切都静止了,我眼中只有那盏河灯,看它越漂越远。
      忽然,泪迷失了双眼,我看不清自己的那盏河灯了,我顺着河沿跑起来,风吹落了我的面纱,一同吹落的还有我忍了那么久的脆弱。终于,那盏河灯还是不见了,我无助的站在那里,看着河面上大大小小未知主人的河灯,恍惚又回到及笄的那天,子清送我的玉佩还完好的挂在腰间,子清送我的碧玉簪还在我发上,可是,子清在哪里?心一阵一阵的揪痛不可遏制的蔓延上来……
      “姐姐,”楚歌从后面追了上来,一双小手接着我的眼泪,怔怔的看着那些泪渍,“姐姐,不要哭,楚歌会心疼。”
      听了楚歌的话,我不禁破涕为笑,楚歌的脸红了红,河灯映得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姐姐,楚歌绝对不会让你难过,楚歌要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姐姐。”
      “好,我一辈子都是你的姐姐,活多久,就做你多久的姐姐,好不好?”我刮了下他的鼻子,楚歌憨憨的笑了,唇红齿白的。
      我顺了顺心口的气,在河边坐了下来,脱下鞋子,脚浸在冰凉的河水里,竟然奇异的抚慰了我心里的焦躁。

      一盏河灯逆流而上,到了我的面前,我愣愣的看着这盏河灯。
      “阿尘,你让我好找。”耳边,子清温润的声音响起,“幸好看到了阿尘的河灯。”
      子清?
      我看着眼前的人,没错,这是子清,我的子清。
      子清捡到了我的河灯!
      我被这个事实惊得忘记了怎样去开心。
      这是不是说明我和子清还是有未来的?
      再也不能思考,我投入子清的怀抱。

      翌日。
      “师父,我就说你不要玩了,害我差点弄丢了阿尘。”子清不无埋怨地看着那个白衣胜雪的面具人,“师父快向阿尘说明吧。”
      “唉!有了媳妇就忘了师父啊!”白衣人声音慵懒的仰天长叹,那语气似乎是在说今天天气不够好,他玩得不是很开心……
      我颤了一下,眼前的这个面具男人就为了自己玩得开心,随随便便一句话让我昨天心碎了一整天,他没有心的么?我听见自己牙齿咬碎的声音。
      “子清莫要求他!”我厉声打断,“阿尘此番前来求药,是心存感激的。先观散伯伯和子清,以为先生必是有悬壶济世之志的高人,不想先生此前戏弄,竟视人命如草芥。莫说先生已无药可赐,即便是有药,阿尘也不医了!”
      我愤怒地回头看向静女:“还不将诊金奉上,与我返回上京,我命该如此,不求这等无心之人!”
      “阿尘不可对师父无礼!”子清急切的拦住我,言语中不无责怪。
      我惊愕至极,随即想到眼前之人纵有再多不是,也是对子清有养育之恩的,子清的反应虽伤人……也合理。
      我低着眼,心中满是苦涩:“子清……我终是要辜负你了,你……可还愿意随我回上京,接着做我将军府的西席?”
      子清沉默,我的一颗心也随着沉到谷底。
      这就是你的答案么,子清?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此时我真的是进退两难了,静女也跟着我不知如何是好,散先生但笑不语,像是在看一场毫不关己的戏。

      “你说……你是将军府的人?”那个声音颤抖着打断这诡异的沉默,我疑惑的看向那无心的人。
      面具遮挡着他所有的表情,只是声音说不出的怪异:“你父亲是?”
      “子清,你没有告诉你师父么?”子清摇摇头,面上也是有些诧异:“给师父写信只说……是你,不曾说出你的身世,因师父施医救人从不会对病患的身份感兴趣。”
      他还会救人?我在心里暗暗鄙夷,但仍然好心地为他解惑:“家父是当朝一等护国公,皇上亲封的英亲王,名讳凌冲。”
      “你是雅竹的女儿!”那人快步走到我面前,声音激动。
      我看看他的白衣,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眼里寒光闪闪:“先生好无礼!怎可直呼先母名讳!”
      “先母……雅竹……死了?”
      好可恶!先是折辱于我,又来玷污母亲名节!
      “我敬你是子清的师父称你一声先生,不料你竟是这等无耻之徒。家父、先母名讳岂是你随意提起的,你不尊生者,更不尊死者,我……”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警告他。
      “阿尘莫要动怒,师父平时不是这个样子。”子清急忙拉住我,怕我伤了他的师父。
      “你,这个时候还要护他?”我恨红了眼睛,“子清,我知道你师父对你有养育之恩,之前你师父如何对我,我都能忍,可是他对母亲无礼,我就绝不能袖手旁观,为人子女,当以孝为先,子清,今日若是阿尘对你不起,那就……恨我吧!”说着,我挣脱了子清的手。
      “死了……哈哈……死了……,我负了你,负了你啊!”那人已近癫狂,跌跌撞撞冲出门去,狂风卷起白色衣袍,黑发肆意扬起,像要随风而去。我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跟着冲了出去。他使出轻功一路狂奔,三两下便不见了人影,情急下,我吹响了玉竹叶,命令采绿携我追那白衣人,未料想,子清、散先生也使出轻功追过来,独留静女一人在原地焦急。子清揽过我,吩咐采绿回去接静女,自己则带着我朝他师父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知为何,心中灼痛不已。
      行至处,已有大片竹子被摧折在地,满天竹叶飘飞,正中央,那白衣人一管碧箫在林中穿梭,那人周身散发出强大的气流,使我们不能近身,只能眼看着他疯狂地想要摧毁眼前的一切,一时间,天地变色。
      “雅竹,我未至,你如何便先去!你恨我,你恨我啊!”那人声音已经嘶哑,难道……不可能啊,他是与秋尘齐名的枕石,很多人都见过的。我慌乱了,但是心底想探询的那个真相已驱使我不顾一切扑到他身边。
      虽然短短的十几米距离,我却走得异常艰难,劲风使我不能呼吸,竹叶有如最快的利器划破我的衣服,在我身上割下数道口子,此时,子清已为我挡下大片的竹叶,我仍是挂了彩。但我不关心,会是他么?离他越近,我越加忐忑。终于鼓足勇气,趁他不备,我出手甚快地掀掉他的面具……天!

      37、诺言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张脸,白衣人被我掀去面具后也是一愣,双手已迅速运气扫起一片竹叶堆成了墙挡在我身后,只有我面对着他!
      那双充满痛苦和自责的眼睛,那双我天天看的眼睛……
      我露出苦笑,回想起第一次见他那莫名的熟悉感。
      当然熟悉,因为那是一双细长的眼眸,和我的一模一样!
      他迅速的夺回面具,重新罩到脸上。而我还在为这个事实震惊,任他夺走手中面具。
      “原来……真的是你。”我喃喃着,呵呵,居然真的是他,我低头笑了,嘴角微颤。
      让母亲想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母亲啊,你看,我替你找到他了,我看着恢复颜色的天空,依然是碧空青云,那云朵上面,好似有母亲一张笑脸,在看着地上的人儿。
      原来父女相认,是这般光景。
      “她走的时候还在念着你,”我看到他的身形瞬间枯槁,毫不意外,“她从来没有恨过你。”转身抛下这个人,我极需要一个地方安静一下。
      身后有些细碎的脚步跟上来,我没有回头,“子清,不要过来,我不想让你看见这样的我……”

      我呆呆坐在地上,每天都会响起的那一缕箫音今天没有再响起。
      “你……可以问你生辰么?”身后那人终于站不住了,开口问道,语气中满是颓丧。
      “元和十一年七月初七。”
      “啪!”我一低头,那管碧箫掉在地上,箫旁是他常穿的一身雪衣。伸手拍拍身旁的土地,那上面还均匀散落着一层竹叶。“坐吧。”我淡淡说道。他安静在我身边坐下来,阳光在他并不光滑平整的脸上折射出光晕,而他手中把玩的……是那个银白色的面具。
      “吓到你了?”他声音依旧淡漠。
      “一般。”我实话实说,比起以前在地铁里看到的讨饭的毁容人员,他实在是好看得多。脸上的疤虽有些纠结,却也给他平添了几分野性。
      “她……你母亲……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他犹豫很久,还是问出了口。
      “不知道,没看见。你认识她?”我眯着眼睛斜看他。
      “你不是她女儿么?她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身边?”他显然有些激动,答非所问。是不甘没有人能告诉他母亲死前是否提到了他,还是在为母亲有我这样不为她送终的女儿感到愤怒?
      我咧嘴笑了,笑得不无讽刺:“枕石先生对我的家事还真是关心。”他被我一句话噎了回去,只能瞪着我。“那个时候,我正跪在我爹的书房求他去看母亲最后一眼,因为他恨了母亲半生。”我仍旧笑吟吟,心里却被扯痛。
      “她过的不好么?”他声音有些低。
      “你觉得呢?”我站起身,已经不打算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下去。母亲一直都在原地盼着他、想着他。既然他当初不曾回来寻找过,又何必一定要知道什么,不说,也许最好。
      母亲,这就是你一直爱着的人啊,你爱他什么呢?抬头看看天,真希望那朵酷似母亲笑脸的云能给我一个回答。

      子清被散先生带走有一个时辰了,我心里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发现了么?发现了我是他的女儿?我心急如焚,却只能徘徊在竹屋外。一旁粉衣的采绿则心情很好的缠着静女非要教她武功,缠得静女只好不时地拿眼神向我求救。
      “采绿,你……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吗?”静女实在忍无可忍,决定自救。
      “有啊,我很忙的,”采绿深不以为然,“我的责任就是保护你们每一个人,她说的。”
      突然感到有道哀怨的视线快把我的背给溶掉了,我看向这两人,不意外的发现那视线的主人正是静女。
      “没有办法,总不好让她闲着……”我爱莫能助。自从我要采绿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当作她的责任开始,那片玉竹叶就形同虚设,她除了每天在众人眼前晃悠,还时不时地找散先生打打架,今天散先生也不在,想来她也是实在无聊。
      “唉!”看看那竹屋,我又叹了口气。
      “姑娘,不要再叹气了,公子也不是第一次被枕石先生叫走了,姑娘今天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静女忙完手中的活计,撇开采绿来开导我。
      “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知道子清就在这儿,可心里却空空的,还有点发慌,”我老实的看着静女,“不会有事吧?”静女愣了愣,随即笑开:“姑娘近来心事太重了,不然让小绿陪姑娘下山走走吧。”“不必了……”我还是想等子清。
      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在林间盘绕,久久不肯落地,静女已捧了一盏清水放在地上,我娴熟地吹了声口哨,鸽子落地。白白的一团在清水前逗留了许久,不等它喝完,我走上前去捧走了半盏清水。“姑娘……还有半盏。”静女有些不忍,一边解下鸽子腿旁的信筒一边向我求情。“喝饱了它就不恋这儿了。”
      “要信直接把它抓下来就行了,没事驯什么鸽子……”采绿小声抱怨着。我回头瞪了她一眼,采绿缩了缩脖子。就知道那只姓封的老狐狸没那么好心,丢过来的保镖都是一个不谙世事聒噪好动的小姑娘,那只信鸽肯定也是难缠的。果然不出所料,这鸽子根本就不听我的,采绿说它大概只认适封老爷子一人,要想给封老爷子送信,就得先把它喂熟。一家大小都这样麻烦,我不禁有些感叹自己是天生的劳碌命。
      “封老爷说蓝夫人已经到凤城去,挽霞山庄已经在建了。”静女看着我,似有未尽之言,我拿过纸条,确实是只有这一句话,言简意赅。我知道静女想说的是什么,一年之期还没到,蓝云英怎么可能去凤城呢,子岚并没有告诉我,可是封老爷子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况且挽霞这个名字只有我们几个知道。
      那就是说,蓝云英确实去了凤城。
      算算时间,我出来也有半年了,除了爹爹偶尔寄封书信来,并没有收到任何别人的消息。也是,除了爹爹,还有谁知道我在这里呢……想起子岚之前的信誓旦旦,找到我并不是那么容易啊。
      也许……蓝家和封家之间并没有那么简单,上次碧罗烟的事,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清楚的,就算我的经营策略再怎么新颖,也绝对够不上那匹贡品的价钱,然而封家却伸出援手了,场面不小,恰到好处……

      “阿尘在想什么?”子清语带笑意。子清回来了,我惊喜地看向面前的人。
      子清仍旧温和笑着,伸手将我带入怀中,把头深埋在我的头发间:“阿尘……阿尘……你有救了,师父答应给我们玉灵丹了。”
      子清的声音有丝颤抖。真的可以么?我不可置信的呆住了。
      心里一酸,一滴泪滑落。
      “子清,你是说……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在一起了,是不是?”我轻轻而急切地问出口,我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我盼了那么久。
      “……是。”略微停顿,子清肯定的答复我。
      子清从来不会骗我,是真的。
      我心里充满感激,看着子清:“你和散先生一定求了他很久,子清,我要去谢谢他,谢谢你的师父。”说着,我便放开子清,准备进竹屋。
      然而一低头,子清的手已经牢牢拉住了我,我试图挣脱了一下,根本挣不开。
      我诧异的望向子清。
      “子清?……”我笑了,“不要拉得那么紧,我还会回来的,我只是想去谢谢你师父。”我知道子清为我承受了太多,每日都担惊受怕,怕我有天突然再也醒不来,每天早上他都亲自来唤我。
      我看着自己的手腕,此刻拉着我,是习惯使然吧。极力甩掉心中那越来越明显的不安,我这样告诉自己。
      “……”子清手上的力道收了些。
      “子清,真的只是一会儿就回来。”我轻轻松开子清的手,向竹屋走去。林间竹叶沙沙作响,我回头看了眼子清,他的手仍旧直直的伸在那里,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容。我心底生出一丝疑惑,子清,我知你从不骗我,既是真的,为何你的笑容里有着掩不去的哀伤和沉痛呢?再抬眼,青衫淡远,那一抹忧伤的身影刻在了我心间……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看着眼前这个又戴上了面具的男人,我对他的反复无常着实感到无奈。
      “不好么?一颗药而已。”他语气阑珊,仿佛那人人求而不得的玉灵丹不过就是一粒糖豆。
      “我要知道原因!”我十分肯定子清的异常与他有关。“我让他用自己的命来换,”那人嘴角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容,“我不幸福,别人也别想幸福,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任何人都一样。”
      “你……凭什么?”我想掐死这人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就凭你是凌冲的女儿。”那人斩钉截铁,但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闻言,我顿时消气,还有些好笑。
      凌卿尘呵凌卿尘,你怎么就忘了眼前的人最能胡扯?你已经吃过一次亏了,真是不长记性。我敲敲自己的脑袋,枕石如果是邪恶之人,母亲也不会爱上他了。
      “你回去准备准备吧,明日给你用药,配合扎针,也许你会昏睡一段时日。即便是药性解了,你的身体……也不能恢复如常了……还要注意调养。”他停了停,还是继续交待,“去看看子清吧,那个孩子太看重你。”他摇摇头,留给我一个背影。

      夜凉如水。
      子清携我到汶河边,偶尔可以看见有一两只河灯没有被风吹灭,顺着河水一路飘了过来。
      看着这河灯,我笑得幸福。
      “子清那日怎知我会放河灯?”我爱娇地把下巴支在他的肩上,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子清的肩好像又宽了些,已经能为我撑起一片天了,我留恋不已。
      “我只是……看到一盏河灯,我想也许是阿尘的,就拾起了。”子清看着河面,眼神有些缥缈。
      “那就是天也要我们在一起。”我心满意足靠着子清。
      “阿尘……”子清的声音有些低沉,很好听。
      “嗯?”我吹着河风,心头舒畅。
      “阿尘,可还记得那日赶场子清在此许下的诺言?”
      子清看着我,眼中柔情蜜意,
      “阿尘,天上的牛郎织女在看着我们。如果有一天……子清弄丢了你,你一定要等在这里,等我回来找你,好不好?”
      子清的声音有着坚定和渴盼,看得我心里忽然乱了起来,在子清柔情的催眠下,我点点头。
      子清的唇吻了上来,温温软软,情意缱绻将我融化,他的吻渐渐浓烈,我不自觉搂进了他,他仍旧不肯放开我,那吻里,有着说不尽的爱恋,似乎还掺杂着一些绝望。察觉我的不专心,子清狠狠咬了我一下,接着将我裹住,一种火势在我身上蔓延开来,让我不能思考。

      子清……

      38、惊梦

      淙淙流水声在耳边响起,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轿子上,颠晃不止,但怎么也醒不过来。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只能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也许与我有关,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从心底升起。仿佛走过了闹市,走过了山谷……偶尔还能感到阳光的刺眼。也许,我该休息一下,我都产生幻觉了。我歪了歪头,又睡了过去。
      一丝湿冷的空气飘进我的鼻息,味道似曾相识,身下摇摇晃晃的,我在哪儿?我疑惑的睁开眼,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床上吊着纱帐,碧烟轻罗,冷香四散。是谁家精巧的闺房?我揉着有点昏沉的头下了榻,打量着这个地方,脚下步子还有点虚浮。一种恐惧袭上心头。
      “静女。”我习惯性的张口唤到。
      无人应声。
      “子清……”我心里有些慌,摸着一扇门急急奔出去,却在看到门外的景象后止住了脚步。那是滚滚逝去的江水!江面上还罩着一层薄雾,看不到岸,看不到山。
      子清……静女……为什么船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抓起胸前的玉竹叶使劲吹响,然后不抱希望的茫然的看着那江水。

      为什么……只是睡了一觉,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想起我失去意识前,子清还紧紧抓着我的手,那温度现在还留在我指尖上。散先生还关切地看着我,特地给了我一副他配的麻药……
      麻药?
      我似乎抓住了关键所在,就是这麻药让我浑身瘫软,动弹不得。我当时一定是太高兴、太忘形了,怎么会忘记散先生是杏林圣手,却对麻药一窍不通?
      这一定是他的手笔!
      我不幸福,别人也别想幸福,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任何人都一样!
      他果然做到了!
      我狠狠咬住下唇,一丝血腥流入口中,苦涩不堪。

      “姑娘!”
      我失神地看着眼前那抹粉色身影,出口的话语冰冷冻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有些胆怯地看着我:“我……我被下了迷药……”
      “迷药!”我冷笑出声,心里似破了一个洞,越来越大,“中了枕石鬼手神医的迷药你还能在船上。采绿,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笨!”
      本以为不会再疼痛的心忽然有了一丝裂痕,越扯越疼,血肉模糊,让我发狂的想要去宣泄。
      “你都看到了,你都看到了!……你却没有阻止……采绿……”我哽咽了,哀伤地看着她,“你做什么都好,你怎么可以看着他们分开我和子清却什么都不说,给我个提示也好啊……”
      我闭上眼,眼泪流入心底。
      “姑娘,对不起。”采绿歉然的望着我。
      “我要回去!”我斩钉截铁的走进那布置的有如金屋的船舱,竟没能找到一只船桨。“姑娘,每年荆江就只有这个月份的风向是往回送水的,姑娘无论如何都是逆流而行,回不去的呀!”
      看着我如无头苍蝇在船上乱转,采绿心痛地拦住我。“当时不曾阻拦,现在也莫要拦我!”我毫不领情挥开她的手。子清,你等我,我定要回到你身边去。
      阿尘,天上的牛郎织女在看着我们。如果有一天……子清弄丢了你,你一定要等在这里,等我回来找你!
      等我回来找你……
      子清,我不在原地啊,你还能找到我么?
      “子清!”我凄厉地奔向船头。子清,你要等我,要等我啊。等我到了原地,你来找我,子清……是我弄丢了你!我泪眼滂沱,恨不能游回瑞安,身旁采绿却死死拉住我,我怎么也挣不开。我掰着采绿的手:“采绿……求求你,让我回去吧。子清会找不到我的,子清不知道上哪里找我啊!”我哀伤地看着她,“采绿,我求求你了!”
      “姑娘……”采绿使劲按住我,“姑娘别这样儿,采绿答应你,咱们靠岸就去找公子,好不好?”“不好!”子清会等不到我,等不到我子清就不再寻我,那我就彻底失去他了!失去我用尽一生换来的缘分,失去子清的温暖,我的生命除了冰冷还剩下些什么?我不再哭,果断地挣开采绿的束缚,纵身一跃跳进江中。子清,等我……

      虽然是七月了,刮着风的江水依然冰冷。那清寒的江水不断灌入我的眼耳口鼻,我只是朝着和船相反的方向划着水,只想再快一些,因子清在岸边。冰冷一寸寸侵蚀着我的肌肤,我的四肢都有些僵了……一个浪从后面推上,我失去了意识。我只知道我哭了,因为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子清,告诉他要在那里等我了……

      “姑娘、姑娘!”采绿在我身边低低叹了口气,我听到门被带上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直直看着房顶,直至今日,我仍然无法接受子清已经不在我身边。我总是在深夜的噩梦中惊醒,流着冷汗大口大口喘着气,明明是七月流火的炎热,呼入心肺的却是嗜骨的冷洌。身上湿嗒嗒一片,那又是梦里不知是泪水沁润还是冷汗打湿的。我已经几天不曾睁眼看过采绿了,采绿的身上留有九陀山太浓重的印记,我怕自己看见她会想哭。
      在我的执意坚持下,采绿带我回了瑞安,也许是一路都无人开船,船离岸并不远,但是这样一来一回,也已经耗掉不少时间。我的身体早已受不住水寒垮了,却还是撑到了瑞安。然而九陀山上人去屋空,仿佛从来没有人在那里居住过。只有那只不知何处觅食的白色信鸽还在屋前盘旋不肯离去。记得我当日捧起那只白色的鸽子时,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我却硬是忍住了。没有子清替我遮挡,我仍要自己坚强,我要找到子清。

      有的时候,人真是残忍,比动物更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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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步走到汶河人家,我的心一阵抽痛。我在这里救了楚歌,如今的我和楚歌多么相像,楚歌为着他的“家人”努力甚至去乞讨,而我为了子清也在努力,却连个可以乞求的人都没有。看着在客栈里忙碌的楚歌,他是幸福的。汶河畔那个小小的他接住了我的眼泪,那是个一心一意的傻孩子,希望以后他不会失望,他会守住自己的幸福。
      也许是我盯着他太久了,楚歌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回身对上我的眼睛,让我措手不及。
      “姐姐!”楚歌惊喜地跑到我面前,“我还以为姐姐走了。”我勉强笑了笑,摸摸他的头:“怎么你知道我走了?”
      “是啊!”楚歌红彤彤的小脸在夕阳下溶成血色,而我则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连一个孩子都知道我走了!声势这么大……恐怕是很多人都心照不宣了吧,只是瞒着我。
      “楚歌,告诉姐姐,那天是什么样子的?”我别有深意的小心问道。
      楚歌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然而他低头良久,还是告诉了我,却让我如坠冰窟:“姐姐那天睡着,枕石神医和散大夫把姐姐送来的,我没有看到子清哥哥。他们……给了老板娘一袋金子,让老板娘趁着每年荆江水溯流寻个船把姐姐送回上京,说是和子清哥哥随后就到。”
      “那我随身的侍女你见到了么?”我还抱着点期望。
      “没有!”
      没有!
      他们带走了静女,扔下了我!我一直以为,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是不会背叛我的,那么除了子清、就是静女了。静女如果在子清身边,我还有机会找到他们。我心底隐隐生出一丝企盼却忍不住害怕。我不能怀疑子清……不能!“姐姐……你又在难过了……”楚歌白皙的小脸浮起一丝担忧。我很想再挤出个笑容,可是面对着这个剔透的孩子,我实在无法隐瞒自己。
      “姐姐,我快下工了,你等我!”楚歌看着有些不耐烦的客人,面有为难。我点点头。老板娘也看到了我,脸上飞快闪过一丝讶异,但毕竟见过世面,很快就面如常色,瞬间已经到了我面前,笑吟吟的想挽起我。我不着痕迹的轻轻躲开,看着那只手僵在那里。没再理会她,转过身去,我咧咧嘴,我和子清之间共同拥有的,原来在他们眼中……抵不过一袋金子!看看前方黯淡的天,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多恨一个人。

      子清,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子清,你等着,我不会就这样算了,我一定会寻到你,问清楚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夜幕降临。
      汶河畔依旧人来人往。姑娘们怀着不变的爱恋,放下自己手中的那盏河灯,希望知情知意的流水把自己的心意带到梦中人手里。子清,你拾起了我的河灯,为何要放弃我?我依约回来了,在原地等你,你呢?你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一路行来,不敢看,不敢听,每一片水声、每一阵欢笑,同样的风,同样的天空都实实在在告诉我你曾经在这里,而今已无处寻。心里的苦涩终于从眼中流出,一发而不可收。于是我再也不压抑自己。夜深,月明,星寒,离人惆怅!我独坐在河边任自己的眼泪在河面上飘洒,点滴都是心碎。

      “姐姐……放盏莲灯吧。”一低头,一盏燃着微弱烛光的纸莲灯正好好的躺在我手中。莲无心、竹无心。我痴痴望着手中的莲灯,摸不作声。河边那孤单矗立的歌台,似在讲述着一个凄婉的故事,当日的对歌定情又仿若黄粱一梦。
      穿过清清冷冷的石板路,我好像又看到上京热闹非凡的元夜。那琳琅的花灯、熙攘的街市,子清正拨开人群向我走来,清亮的瞳孔中有一个我,他向我伸出手来。我微笑了,也缓缓伸出手去,那片温暖离我越来越近,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定格,子清温柔缱绻的笑意、柔软甜蜜的吻、清凉淡然的抚慰和青衫淡远的背影停驻在我心间。
      蓦然惊觉,子清的爱早已深入骨髓。
      一股痛意越来越强,经过四肢百骸游走全身。睁开迷离的泪眼,依稀瞧见子清在我面前,他永远是那个从容温和的十六岁少年,眼神清澈、风华正茂!

      “姑娘!”采绿急切的声音传来,我定睛,这才发现,我握住的是楚歌伸出的双手,而采绿已经到了身边。“姑娘原来在这里,让采绿好找!”采绿虽不满地嘟起小嘴,声音里却有了湿意。看到采绿,一时时光流转,我再也忍不住,扑入她怀中失声痛哭。采绿只是轻轻搂着我,连叹气、和安慰,都没有……
      良久,我抽噎着找回自己的声音:“采绿,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吧。”“好!”采绿难得对我爽快。几天没有注意,采绿似乎长大了一些,也沉稳了一些:“姑娘想去哪里?回上京好不好?”
      我沉吟了一下:“不!我们去凤城。”
      “这样……那姐姐也带上我吧!”快被忽略的楚歌突然出声。
      我有些惊讶:“你的那些家人呢,不管了么?”
      “姐姐……比他们更需要楚歌,”楚歌垂下眼帘,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也许……比起他们,楚歌……更希望姐姐幸福,楚歌说过不会再让姐姐哭!”
      “……”
      “那么……就一起吧。”我缓缓站起身,临走前仍是望了眼歌台,它在夜风中显得更加凄凉、更加颓靡、却也更加稳固。
      子清,你说的对,天上的牛郎织女在看着我们,他们已经不幸,所以一定会庇佑我们。我轻轻抚上右手掌中的朱砂痣,它带我来到这里,开始了你我的缘分,也一定会指引我找到你,等我找到你,我们还会在一起。天上地下,生生世世,都不分离!我一步步走向前方的阴霾,即便它会将我吞噬,亦无惧无悔!因为我猜那后面,一定有别的颜色。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39、重逢

      抚摸胸前那块温润玉佩,那是除了记忆,子清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是不是该感谢他们在慌乱之中还是留了个念想给我……
      我自嘲地笑笑,掀开马车的帘子,两旁树木不断倒退,心里茫然不已。只是说了要到凤城,可是到了凤城又能做什么,现在的我……还能承受什么?就算是这样,我仍然没有放慢行程,不知怎么的,我想见湛露,不可遏止的想。

      经过几天的颠簸,马车已出兴州,到了幽州境地,幽州的第一个关隘便是幽都,是到凤城的必经之路。幽州与兴州,中断开来,一条怒江从底下穿过,翻涌奔腾,天堑成为了天险。这一隔,便隔出了两个世界。即便元和帝再励精图治,对于幽都以南,也是鞭长莫及。
      若说当今元和帝即位二十余载,最耿耿于怀的便是两桩事,一桩是御弟秋尘的“死”,元和帝一怒发兵剿了凉州境内所有土匪,一时间凉州哀鸿遍野,西川难民无数;另一桩就是北御胡夷、南收幽州。
      南边的人很少说自己是龙华人,都称自己为南国人,所以凤城实际上是南边的心脏,地位等同于上京,而封家更是南边的势力之首,是凤城的城主,与元和帝完全可以平起平坐。但不知为何,封家倒是老实地对元和帝俯首称臣,龙华连年与胡夷相战,国库仍然能够承担,这里面有封家不小的功劳。所以元和帝就是心里不痛快,也不敢轻易动封家,封家离了他们,还有怒江天险作屏障和幽州以南的六个州做支持,但是龙华离了封家,只怕即刻便会分崩离析。

      采绿说过,封家的水很深,远不是我所能想象。可是我仔细想过了,不管是子清主动离开我还是被人带走,都不可能再回上京,因为……上京是天子脚下,是一等护国公的地方,既然离开,就不希望再遇上我,也不会去凉州,那里气候恶劣,人也荒蛮,是散云深恶痛绝的地方。如此看来,便只有东面靠海的瀛洲和南面的南国六州了。南面几乎自立为国,各族人都聚居于此,不少绝世的医术医典都在这里,隐藏行踪也很方便,我便决定到凤城走一遭,看看能不能借封老爷子的势帮我一把,虽然我全无把握。
      这一路,我很少说话。多是采绿在外驾车,而我和楚歌窝在车里。二人对我寸步不离,尤其是采绿,生怕我一激动再做出什么来。

      前方迎面而来的两骑快马踏起一片尘土。在这条官道上,人们总是疾奔着,不知道路的那一头,是不是有人在等着他们。
      两匹快骑去而复返,追上了我们的马车,这情景似曾相识。我吩咐采绿放慢速度。放下帘子,我让楚歌坐好看着行李。
      “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都不要出马车,我让你跑你就跑。”楚歌犹豫再三,从马车的窗户望出去,眼看着那两人就要追上来了,楚歌终于点头。

      点点金光在树林荫翳间散落,照出斑驳的影子。我索性下了车,等候那两人的到来。采绿隐去气息,纵身跃上一棵树,观察着下面。马渐渐近了,一匹枣红色骏马上飞扬着一个银白色的身影,阳光打在他的袍子上,隐隐看到浮现的朵朵祥云。那是……蓝小娘子的藏云绣,一个念头飞速闪过,我急急迎上前去,果不其然,那头银白色的长发在骄阳下熠熠生辉,衬得整个人清爽无比。
      “尘!”俊秀的少年在我身前勒住马,眼中满是惊喜。半年不见,桥儿的身形又抽长了很多,我伸出手想去捏桥儿因运动染上一层粉红的绝艳面庞,却惊觉桥儿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还因着别人的恶意嘲笑而封闭自己的小小少年。我还在怔怔看着他,少年身后的人早已拍马飞身而起,几个起落到了我的面前。
      “尘儿!”那清朗的一声,听得我差点掉下泪来。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两人,虽然一身尘土,但仍无损两人夺目的风采,一个朗如秋月、一个灿若寒星,这样的人,真的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么?不期然想起离开的子清,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怎么半年不见,你变得这么爱发呆?”秋月不无调侃。当他充满笑意的眼睛看到我面上的泪痕,忽然变得慌乱起来,“尘儿,你怎么了?别……别哭啊。”秋月开始语无伦次,桥儿也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急着想要为我拭去脸上的泪。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一声喝斥传来,我感觉手腕被人拽着往后一扯,一个瘦弱的身躯就挡在了我面前。秋月微微愣怔,蓝桥绝美的脸一僵,眉头蹙起,双目紧盯着拉住我手腕的那只手。
      我略微有些尴尬,楚歌倒像没看见似的回过头来关切地看着我:“姐姐,他们欺负你了?”我失笑地摇摇头。“哦。”楚歌轻轻瞟了下那两人,不卑不亢,“姐姐是我要保护的人,如果你们是姐姐的朋友,那就不要让姐姐哭,不然,即使我不会武功,也不会放过你们!”
      蓝桥本来在听到那声“姐姐”后有些释然的脸色瞬间又变得凝重,倒是秋月只是笑吟吟看着楚歌。
      “呵呵,想要保护姑娘,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才行啊!”一串银玲似的笑声接着一句挑衅的话从树梢飘落。
      又来了!我闭上眼。这一路,采绿不停的和楚歌拌嘴,楚歌讷言,每次都以他的失败而告终,其实采绿是有些不服有男孩子可以长得如此精致。我心里有些期盼,不知道她看到桥儿时会作何感想?
      定睛望去,果不其然,还未站到地上,采绿就已经在半空中发起呆来,两个眼睛直勾勾盯着桥儿的面庞。嘴角一丝玩味泄漏了我的心情。
      真的那么好看么?
      我向桥儿瞟过去,正对上他墨色深邃的瞳眸,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因眼角的温柔笑意变得有些妖艳了,银白色的发丝随意地披在白色的里衣领子上,居然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性感。真是……祸水!
      我不禁哀叹,小小年纪已是如此,再长大些恐怕就是祸国殃民了,蓝家的基因是生不出这样的孩子的,蓝云英虽然漂亮,但远没有如此神采。当然,我的小湛露又是另一个例外。
      “你长得……真美。”回头发现,采绿已经进入痴傻状态,伸手挽起桥儿的银发,“这头发……也好漂亮……”
      正翻身下马的桥儿皱起了眉,抽出随身佩剑,削下那段被采绿抚摸的长发,引来采绿一阵惊呼:“你做什么?”
      “我不喜欢别人摸我的头发。”那声音颇为冷淡。
      采绿小嘴一扁,似有些难过。
      我看看秋月,没想到这个人竟然火上浇油:“是啊,我这个徒弟一向如此,除了尘儿,谁也不能碰他,没有砍了你的手,已经是看在你家姑娘的面子上了。”
      身旁的楚歌对着发花痴的采绿投去一个鄙视的眼神。

      “子岚,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王爷这么好当,只要随便游山玩水收收徒弟就可以了。”眼看要降温,我急忙转移话题。
      “呵呵,我是个闲散王爷,大家都知道的。”秋月的话语中竟不无苦涩。
      我一时无语:“子岚,给你那皇帝老爹当儿子,真的有这么辛苦么?”“这些……本来都不是我想要的……”看着秋月无奈的神情,我突然怨起来,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要过得这么辛苦?不想要的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么?
      “子岚!”我心中顿时腾起豪情,“不如你跟我去闯荡江湖吧!”
      秋月笑笑,摸摸我的头。
      这动作那么的熟悉呵……当那久违的温暖落在头上,我便想起了子清……心里一痛,刚刚还豪情万丈的我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上。
      “对了,这次来,怎么不见子清?”一句话,将我之前所有的淡定伪装尽数粉碎。楚歌埋怨地看了眼秋月,秋月迷茫不已,与桥儿面面相觑。
      “子清……不在这里,他……不见了。”艰难的开口,终于面对了这个事实。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小心翼翼避开秋月探寻的目光,我轻轻别过头去,今天的风有些大呵:“不见了就是……他离开了。”
      “而且把姑娘一个人丢在荆江上!”采绿的话无疑是平地里炸了声惊雷,震得秋月和桥儿都不敢置信。
      当采绿把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我的心里已如翻江倒海,桥儿那心疼的眼神直在我身上晃悠。我虚弱的笑了笑:“都过去了。”
      秋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随即看向我:“既是如此,尘儿有何打算?”“我想找到他,无论他在哪里。”突然想到秋月刚才是从这条官道上经过,直奔兴州方向,这么说来,秋月一直和蓝小娘子他们在一起?
      “子岚刚刚是要去哪里?”
      “去接你!”
      呃?
      秋月看我愣住不禁笑开了:“我说过,半年,你若不回来,我便带蓝桥去寻你。我问过你爹,你在九陀山,我们便赶来了,没想到在路上碰到你。”
      秋月说的清淡,但我可以想象他去跟爹爹套话时一定用尽了各种方法,而爹爹也极为信任他,才会告诉他我的去处。想到他的用心,我那四分五裂的心终于冒上了一丝暖意,我还有这样的朋友,上天对我不算残忍。
      “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凤城的,前面便是幽都了,到了再休息吧。天快黑了。”我开口道。于是一行人上车的上车,骑马的就上马,朝着幽都行进。
      “尘儿,我们去凤城之前,我要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好奇着。
      “上京!你爹要我接你回去,我来此之前,他和子清失去联系了,他要看到你。”秋月驾着车目不斜视,他把自己的马让给了采绿。
      “寄封信回去就好了。”我有些逃避,若是回去,不知道该怎么和爹爹解释子清的离去,更怕爹爹责怪子清。
      “尘儿,恐怕,我不能如你的愿了,”秋月正色看着我,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上京可能有变。”
      “……”

      在秋月的快马加鞭下,我们很快到了幽都。所有人只是整修了一晚,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便从幽都向北返折,走过怒江天险的时候,我从窗户回望,光线不好,幽都的城墙只能看到个大概的轮廓,但没有多久,就连那轮廓也慢慢消失在乳白色的雾霭中,我知道……我又将回到那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那里,我的家人在等着我。

      (第一卷完结)

      附:雅竹番外及子清番外共三篇

      40、错爱(雅竹番外)

      将三千烦恼青丝绾起,我看看镜中的自己,一袭雪衣飘然出尘,儒雅清淡,我满意极了。
      “小姐,后门已经没人了,你好了没有?”书僮装扮的翠羽急慌慌跑进来。
      “好了好了,没事的。爹随皇上去迎那个什么将军了,宫里今天会摆宴,爹不会那么早回来的。”我一把拉起翠羽的手奔出门。

      走在西街,以往熙攘的人群今天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很多商铺关了门,一条街道冷冷清清。“小姐,好像他们都去看那个将军回城了。”我心下了然。
      胡夷人不断泛边,先皇在时就头疼不已,听说当今天子在还是储君时就曾誓言要统一胡夷,坐上龙椅后更是力排众议、大胆起用了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无名小卒。不想居然真的给他打了胜仗,一路将胡夷人驱逐出了几百里,收复了泗墉关和凉州,这是龙华国几十年未有的胜利。
      只是……真的这么厉害么?我有些好奇:“翠翠,咱们到流云阁去等着,今日将军凯旋,皇上赐他带军游街,咱们就看看这龙华最年轻的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说着,我率先朝流云阁走去。

      登上二楼雅座,没有多久,楼下已人声鼎沸。那是个靠窗的位置,只要稍微侧下头就可以看清楚下面的情况。我永远记得那个盛况,全城百姓夹道欢迎,刚才还冷清的街道变得热闹非凡,人群中簇拥着那白马银盔闪亮的将军,神采飞扬,那一双细长眼眸,湛若秋水。顿时我看得有些愣住了。那人从人群中抬起头看向我,我心里一慌急忙挪开视线,却瞥到了他身边同样白马银盔的俊朗青年,好精神!剑眉星目,虎虎生威。也许是副将吧……
      一壶冒着热气的滚烫茶水洒在我身上,痛得我叫出声来。小二惊慌失措的看着我。流云阁里本来看热闹的人此时统统看向我们。
      也许是惊叫声太高,不经意回头,发现楼下青年正看向我,眼中惊艳,而他旁边的那双秋水明眸也微微愣怔。副将目含关切,我友好的朝他笑了笑,随即回过头去安抚那受了惊吓的小二,毕竟人多手杂,怨不得他。只是那秋水丝丝切切缠绕心头……让我怎样也忘不了……

      一炉香烟缭绕。
      紫金铜盆里轻濯素手,在香上薰过,那张流泉已被支起。手下轻拢慢捻,流出一丝怅然。爹爹说这流泉是个有心人送来的,我心中竟有一丝期待,希望会是那少年将军。一抹一挑一声叹,琴是好琴,几下便能听出清泠空远的音色,只是这琴……无人来和。窗外飞过淡淡一缕箫音,低沉婉转、如怨如慕,勾动了我心底的一根弦,随着这箫声,我的手指像竟然跟随那箫声抚上了琴弦,轻轻散起,那箫声像是为了配合我的节奏,也低低徐徐地飘荡着,等我与他气息相合,才渐渐入调。松风远拂、石涧流寒,忽而转弦直上,一波三叹,不知不觉,我的心里盈满了喜悦,精通音律、知情重礼,是谁在外为我和箫?然手下曲子已渐渐收尾,但那琴音箫乐却不绝于耳,颇有绝去尘嚣、遗世独立的希夷境界。我讶异的看着这流泉,原来好琴当有好箫相和。
      曲罢,心中只有两字:酣畅!
      自那日起,这箫声每日黄昏都会响起,带我痛快的抚一曲,偶尔是翠笛悠扬,让我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究竟是谁?上京除了第一才子秋尘,还有谁能奏此佳音?终有一日没有忍住,我没有支起流泉,窗外箫声寻觅许久,带着失望隐隐落下。我自园中推门而出,一身黑衣的俊朗青年站在外面,盯着手中一管碧箫,见我出来,眼中满是惊喜。
      是他!虽然不是记忆里那双细长温润的眼眸让我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但眼前人是和音之人,他定是知我的。轻轻展开一笑,看见他的脸红了红,我转身入了园子。

      “小姐,小姐,大喜了!”翠羽撩着裙子一路跑来,站到我面前时,已上气不接下气。“恭喜小姐,皇上赐婚了!”纸上丛丛修竹,还差一片叶子。闻言,握着毛笔的手一松,墨滴在刚作的画上,溅出一片黑色的血迹,那竹子……好像被折断了。
      此刻,我正站在爹爹面前,看着爹爹手中那道圣旨。这就是帝王的奖励,他觉得把你嫁给他心目中最好的臣子,是对臣子的奖励,也是对这姑娘的看重,心里充满讽刺。“爹爹,女儿要嫁给何人?”我讷讷开口。“是征西将军凌冲!”闻言,我眼前一亮:“可是那日人群中间白马白盔的年轻将军?”我心中掠过那双细长的眼睛,有些甜丝丝的。
      “正是。”爹爹有些了然的目光扫过我,我偷偷笑了。
      然而我忘记了白马白盔的有两人。
      没有确认是谁,这让我用尽了剩下的生命去后悔……

      翠羽含笑带上了门,透过喜帕我依稀看到影影绰绰的烛光。
      这,就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至今我也不懂,为什么那双眼睛就印在了我心上,想起那无数个琴箫相伴的日子,人常说知己,如果没有那个人,那黑衣的俊朗男子也许我会喜欢他吧……心里隐隐掠过一些不安,但很快就被幸福替代了……
      门被推开,进来一群我并不熟悉的人,但听声音都是善意。
      喜帕挑开,我缓缓抬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却在看到那张面孔时惊呆!
      是那黑衣人。
      怎么……
      他身后站着的正是我朝思暮想,不能忘怀的人。而他的手中,正握着那管碧箫……
      “雅儿,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秋尘!”
      秋尘!
      我忽然想笑,枉我自负聪明,竟然一时情动,没有想到龙华第一才子,一管碧箫名啸月!看着那被推到面前的梦中人,他眼中无限光风霁月在看到我的时候,刹那间冻结。造化弄人……

      听着那熟悉的音律,嘴角流出一丝苦涩。
      不得不承认,凌冲是个极好的人。洞房花烛那夜,我对他讲了实话,他只是沉默片刻,便出去了。我知道,他在园中舞了一夜的剑,可是他不知道,我在房内,也是一夜无眠。从那天起,外人前我仍是将军夫人,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便以兄妹相称。不是没有看懂他眼里的伤痛、不是没有听到他在我窗前的长谈,只是我的心,早已被另一个人占得满满的,而这个人,每日都会在我家墙外吹他的啸月。
      啸月……流泉……
      缺了谁都不完整。
      为了不让我感到尴尬,凌冲曾提出写休书,却被我拒绝了。爹爹是当朝左相,婚事是天家为媒,无论怎样苦涩,虽然情之所衷,只能身不由己。没有多久,凌冲上了战场,走前,他托付秋尘照顾我。这表示着,他终于放弃了,成全了我们。
      不能行走在阳光下的爱情就是如我们这般,城中彼时流言四起,但如同遭遇最美的罂粟,我们甘之如饴。礼法、道德被统统抛却脑后,我们只有这短短的时间。那时,我才知道,尘是顽皮的,他最会捉弄人、会讲故事,会写诗。他的笑晴朗纯净,灿若阳光。有时我们会依偎在一起想一个不可知也不可能的未来,想……我们的孩子……
      忽略人言,一切都那么快乐!直到有一天,我被接入暗沉的九重宫阙。在那里,我第一次看见了年轻的帝王。
      他有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锐利而寒冷。我还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那就是元和帝对自己同胞的弟弟有着过分的溺爱和保护,这层感情强烈到了他一度想要毁灭我,就在尘去向他请求指婚的时候。我天真的试图用这感情的不伦会带来的痛苦阻止元和帝,却知道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原来尘并不是先皇亲子。我终于知道了自己被指婚的真相,原来……他不是没有努力过……

      拖着疲惫的身躯我偎在尘的怀抱中,我多么贪恋他的温暖。
      尘给了我片刻宁静,然后告诉我,前线大雪封山,凌大哥下落不明。
      我仰起头试图看到那是谎言,却在他眼中看到了悲痛……我终于明白,我们的幸福是建筑在多少人的痛苦之上,这样的爱情……不会被祝福。
      我决定去找他!翻遍每一寸落雪,我也要把凌大哥挖出来。
      尘和我一起,为了逃避他那无所不在的大哥,当今的圣上。更为了能够跟凌大哥解开心结。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了凌大哥的营帐,因为那时我已是一抹游魂。
      闭上眼,那血腥的场面历历在目。
      不知从何处来的土匪将前面的路截住,尘……用自己引开了那些人。他要我活着见到凌大哥,要我替他说对不起。尘!我知道……你只是舍不得我随你而去,你要我好好活着。但是没有了你,我所有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凌大哥是被一个美丽的胡夷女子救起的,他怕走漏风声毒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个无辜的人下手。而我只能眼睁睁的站着、看着那善良的女子因为我的出现而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那么痛……那么痛……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空了……

      就在上京为王爷之死发国丧的时候,我发现……我有了尘的孩子。死寂的心终于又活过来。
      当那个有着和尘一样的秋水明眸的孩子降临时,我以为不会再疼痛的心再度揪紧了,我知道,那将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我悲哀的看着她:孩子,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好好活下去,无论你遇到什么。
      你不要太出色,只要做一粒小小的尘埃就够了。我这样告诉她,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婴孩听得懂我的话。
      凌大哥回来了,为了不让世人看到尘儿那双酷似她父亲的眼睛,他选择和我合演一出戏,抱走了眼睛有三分像他的倾落,我的另一个女儿。
      不断的失去!我的人生……从遇见他们开始,就在不断的失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失去了和命运抗争的力气。
      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在流逝,我唯一放不下的是凌大哥,他太难了。尘儿什么都不知道,理所当然的恨着他,但我知道多少个夜晚,凌大哥都偷偷来看尘儿,他多么希望那是我和他的女儿,每当他看到尘儿的那双眼,他的眼睛都湿湿的,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在想着尘。我也知道,他有尘的消息,尘没死。只是……他不想告诉我。这是我欠他的……

      当春天就要过去,一切生机都走到了尽头。

      尘,曾经,我风华正茂,而今……却渐渐苍老。你在哪里?

      我抚上自己已不再年轻的容颜,看看身旁的翠羽,那个陪了我一辈子蹉跎了自己青春的女孩儿。这一生,我所有的,只有这两三人。
      尘……我要走了,你还在这世间吧……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躲着我,不来看我呢?
      我是真的要走了,今夜的月亮那么皎洁,让我想起你的啸月……
      我努力地伸出手去,却再也抚不动流泉了……

      尘,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不要再错过了!
      好么?

      子夜歌(子清番外之缥缈华丽七七版)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子清。”那是她娇软清甜的声音,我猛然回过头去,却寻她不见。只有暗寂的染上了墨色的竹林,空空荡荡。风轻轻吹动,竹林摇曳出一地婆娑姿影。
      手边一盏白玉酒盏中,流动着淡淡的琥珀色,隐约泛着银白的月华。

      母亲送我上山那天,也如今夜这般。月儿斜挂在树梢,马车颠簸。
      那一路究竟有多艰辛我已经记不得了,就像我记不得我是从何而来,对于我而言,那都只是一个过程,只是母亲送我上山,给了我一个我可以预知却无法避免的结果。
      我记得当师父终于出现的时候,母亲的额头早已叩出了丝丝血迹,我因久跪而刺痛的双腿也已麻木。母亲从我身上翻出那块我从未离身的玉佩双手奉上,师傅只是看了一眼,便答应收下我。
      同时,母亲也求得了师傅的一瓶毒药。
      “洵儿……”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少有这样动情的时候。她一直都是光鲜艳丽且骄傲的。母亲细长的手指伸向我,紧紧贴在我的脸上,“洵儿……不要爱,要记得母亲的死,要听师父的话。” 惨白的月光照在母亲脸上,照得她嘴角那丝殷红分外诡异,母亲的表情并不痛苦,眼睛里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母亲已不再是母亲。我别过头去,心里微微发冷。
      师傅白色的衣衫在夜风里翻动,细长明眸湛如秋水,宛若仙人。他安静地看着母亲抽搐直至死去,我亦然。眼底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滑落。我伸手抹去。
      悲伤,我不需要。因为,我不爱她。母亲说得对,我不需要爱。
      我知道,母亲选择用这样的方式让我记住这一刻刻骨的冷意和仇恨,但我似乎,连这……也不需要呢。
      天底下,究竟有什么是我需要的呢?心里似乎破了一个洞,风呼呼地灌进,瞬间,周身入坠冰窟。
      “眸清性冷,你就叫子清吧,你和我一个姓,秋。”
      那一年,我不再是洵,我是秋子清。
      腰间的玉佩在风中与身上的玉带相叩,清脆的丁当声响不断发出。
      那是我的命,无力抗争。

      “子清……”她的笑如姣花春暖,让我于薄醉微醺间徜徉于花荫,不知归途。
      纷攘街市,琳琅花灯,车如流水马如龙。
      月上柳梢时,初次相见,她略带萧瑟的笑意让我看到了一种残缺。默然上前,轻轻扶起,看着人潮将她带走,也许,我都未曾在她眼波中投下一片云影。
      是不是那时抓住了,今日一切都会改变?
      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做回洵了。
      捧一盏琼浆,独坐孤亭惆怅。

      世事变幻莫测,该相见的,终会相见,如我和师父,如我和阿尘。
      师父医术高超,是龙华国受万人敬仰的鬼手神医枕石。然而师父性子也极为古怪,但于我而言,那有什么关系?师父常会将我困在一个莫名的阵法中,或者给我喂食各种药物。我知,师父是为我好。读书、习武,日复一日的寒苦,我不曾落下。但在我内心,这与我想要的并不相同。
      子清,没有资格说自己想要什么,子清惟一的任务是复仇。
      仇是什么?当我问师父时,师父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我依旧每天如此,不曾改变,我无力,因为我已不是洵,母亲用生命献祭,我只能成全。
      子清,是母亲的祭品。

      直到有一天,我用自己的医术医了一个人,那夜我醉了,心里的风,似乎小了些。
      当我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我便开始用医术活人。我没有济世之心,只为了自己心里不再寒苦。
      “子清!”阿尘似乎很喜欢这样叫我,有时一念一天。
      往日街旁的穷苦人家只会叫我洵公子,因那样我会仍有一种错觉,我还是洵,温润的洵。只有阿尘始终如一,唤我子清。
      后来,我终于明白,早在那时,阿尘眼中的子清,便和洵从未分离过。
      子清就是洵,洵,就是子清。
      阿尘……

      阿尘是一种无声的存在,就像我生存在这世界上,从未想过是什么供养了我的存在。阿尘说过,那叫空气。太重要了,重要到你无从察觉。只有在缺少的时候,才会窒息。
      我一直以为,她在我身旁,理所当然。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如所有被医好的人一样离开我。然而我忘记了,自始至终,阿尘都不是我的病人。
      是谁温暖了谁?当我拥阿尘入怀,每每感到一种心安,自然而亲切,平淡而甜蜜。我知道,阿尘正在一点点改变我,也许阿尘说得对。洵和子清,从来都是一个人。
      “师父,我不想报仇了。”看着眼前雪衣翩然连醉态都宛若天人的师父,我终于记起了那双浸润我心的细长明眸,与师父的相同,湛如秋水。
      师父只是搂着空空的酒埕醉卧不醒,梦里不知身是客,只愿贪欢一晌。师父终究没有回应我,我也只能离去。
      “子清,我知道你很苦……”师父喃喃自语。
      心里一酸,我迈出了脚步。师父,我知道你也很苦。
      情之一字,最是身不由己。

      七夕,是从阿尘口中听到的美丽神话。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她念过的美丽的诗。
      她曾说,和我在一起,便要天长地久。少一年、一个月、一天,都不叫天长地久。
      她曾说,她会化燕衔泥,只为与我片刻的相拥。

      荷花池畔,凤舞九天,光风霁月情渺渺。
      那是阿尘,我的阿尘,子清的阿尘。
      看着她身上与环扣相撞而鸣的玉佩,我知道,我这一生,就与她系在了一起。
      阿尘,我会护她,一生一世。

      相见争如不见,想忘如何能忘?
      缘起缘尽,都在阿尘无限柔情间,让我优哉优哉,辗转反侧。
      千秋好梦不过醉一场,但于阿尘,我想,我是醉了一生。
      竹外清辉几许,阿尘,在流离的碧水中,正踏上回京的归途。
      阿尘,莫要怨我。你唤出了洵,你信我,我却辜负。
      山河远,更吹落,星如雨。

      至寒不过冰凌锥,至毒不过千日醉。
      当年师父用一枚玉灵丹解了我身上一块小小的冰凌,今日,我却又站在这里向他讨要最后的一枚玉灵丹。我知,师父的玉灵丹是留给他最重要的人。虽然,那人也许已经不在。
      阿尘日日沉睡,好似睡过沧海桑田,独留给我锥心噬骨的痛。
      一青一白两瓷瓶。
      “一瓶是忘川,一瓶是玉灵丹。”
      我不解地看向师父。
      “为师不要你选,为师要你两样都要。代价是她要喝下忘川。”
      “师父!”我颓然跪倒在师父面前,“必须如此?”
      看着师父挺直的背影,我心知事无转寰。
      “求师父让洵喝下忘川!”
      师父猛然转身:“你说你是谁?”
      “我是洵,也是子清。”我直视师父,“师父,在阿尘心里,洵就是子清,那都是徒儿。”
      师父若有所思,终是同意。
      何故如此?师父曾问我。
      能说吗?
      如若阿尘忘记我,我没有信心她会记起我,在阿尘心里,很多人、很多事都比她的生命更加重要。
      阿尘呵……
      瞒着师父,偷偷将阿尘腰间的玉佩掖至她颈间,从此,只有它陪着你,你,定要找到我。
      在子清心里,只有一个阿尘,阿尘的命,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我记得我是这样告诉师父。
      我明白,如若阿尘醒来,虽受伤,定不会恨我,一定会找到我,让我想起她。
      “子清……”那是阿尘温柔的低唤,从今后,还有幸能闻否?
      低头,将几许相思与不甘送入她唇间。在我最爱的她的笑靥上,留下我的诺言。

      脉脉流水载着几盏河灯飘至面前。我曾经拾起阿尘的那一盏,如同上京的元夜,我拾起阿尘。
      我曾答应她,决不欺骗,也曾说过,不离不弃。
      阿尘,我并非食言。
      流转的荷叶似她盈盈笑意,几滴晶莹坠落在河面,溅不起一丝波澜,虽然我知,男儿有泪不轻弹。
      流萤若皎,皓月高悬。
      如今,却只能松开手,松开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当她将纤纤柔荑从我手中抽离那一刻,心,忽然空了。更冷冽的风灌入那无底深渊。
      舍得,舍不得……
      留住,留不住……
      阿尘带走了洵,世上,只剩子清。孤单的祭品子清。
      往事终成空,还如一梦中。

      摩挲着杯沿许久,终于仰头一口抿下白玉盏中的忘川。没有凄切的寒蝉,心中却满是风雨。
      阿尘,忘记了你的子清,可还是你的子清?
      蓦然惊觉,原来已至穷途末路,却无法长歌当哭。
      震碎了一地琉璃玉盏,看着师父留下的那管碧箫,横在唇间。
      “子清!”惊喜的容颜是我能看到的最后画面,我伸出手臂,看她缠绕在我指端,却仍是化作缕缕芳华,随月光消散。
      不期然忘却那清淡明净的笑颜。
      阿尘,即便如此,你仍是子清的阿尘,永远不会改变。

      天涯流落思无穷。
      既相逢,却匆匆。
      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
      为问东风余如许?
      春纵在,与谁同?

      入山(子清番外之简朴答疑版)

      马车在山间摇晃着,月牙挂在树梢。眼前的人儿仍然昏迷着,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想到那天歌会她瘫倒在我怀里,那一刻,我的世界天崩地裂。一丝疼痛又从心里泛滥开。拨开她面上一丛乱发,我将她搂入怀里,她紧皱着眉,小脸儿苍白,想来是又犯了心痛的毛病了。“阿尘……”抚摸着她没有血色的脸,我感觉我的指尖都在颤抖,“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叫秋子清,据说母亲送我上山那天,也如今夜这般月黑风高,那一路究竟有多艰辛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当师父出现的时候,母亲拉着我跪在他面前,磕了很久的头。师父看了看我腰间的玉佩,终于答应收下我,同时,母亲也求得了师父的一瓶毒药。
      惨白的月光照在母亲脸上,照得她嘴角那丝殷红分外诡异,母亲的表情并不痛苦,眼睛里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母亲已不再是母亲。我别过头去,心里微微发冷,不想再看那样的丑恶。师父白色的衣衫在夜风里翻动,细长明眸湛如秋水,宛若仙人。
      “眸子清澈,性子清冷,你就叫子清吧,你和我一个姓,秋。”
      我翻翻腰间的玉佩,刻着一个字,师父告诉我,那个字念尘。
      师父把起我的脉,说我被人下了奇毒,师父取出一刻丹药放进我口中,一股清凉之意游走全身。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丹药世上只有两颗,叫玉灵丹,可以救人的性命。
      后来我才知道,师父就是和龙华第一才子秋尘齐名的枕石先生。
      后来我才知道,我被师父仙人的表象欺骗了,其实师父就是个顽童,经常捉弄我,摆些我没见过也没看过的阵形,把我困在山林里,师父说我要想强起来,就不能靠别人的帮助,只能靠自己。而他自己说完这番话则跑去山下的瑞安镇找酒喝,十天半个月后才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师父每年都会有一个日子喝得酩酊大醉,涕泪横流,原来师父在那天失去了最爱的人。散云师伯总是摇头叹气。
      世人都道师父的琴棋书画可与秋尘齐名,却不知师父对药理的精通远在他们想象之上,散云师伯是杏林圣手,师父则是解毒高手。在师父和师伯的教授下,我用心研习医理,这么多年,我每救一个人,心里就温暖一点,也冲淡一些那个黑夜那妖艳红色带来的冰冷。
      直到有一天,师父和师伯都下山了,只留下一个包袱、一只信鸽。
      我看看那个包袱,将它收了起来。打算在山上等师父回来。元和二十三年冬,我终于明了如果我不下山,师父不会回来,背起那个包袱,我带着师父的信鸽下了九陀山。

      元和二十三年的尾巴上,我到了上京。其实是我自己不知道要去哪里,便想到帝都看看,我依稀觉得这里的气味很熟悉。我在西街开了家药铺,每日都去给北街的人义诊,那里有无数孤苦的灵魂,一如当初的我。
      那天是龙华的元夜,我孤身一人在灯市中徘徊,没有目的,没有归路。我看着这一群人的狂欢,与我无关。突然在人群中,我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灯火明灭勾勒出她柔和的侧面,清风吹起她的发丝,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一阵心痛,也许是因为那身影太过彷徨和无助。我第一次有了想温暖一个人的冲动,尽管我自己并不温暖。扬起一抹笑意,我穿过人群,我向她走去,左手掌心的一粒朱砂痣隐隐发烫。
      她似乎感受到我的注视,把脸转向我,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那是一双细长柔美的眼睛,明眸湛如秋水,染着丝丝缕缕的甜意。
      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周围的人群变得拥挤,她娇小的身躯被人影掩得看不见,我怕粗鲁的人群挤伤她,居然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她也向我伸出手来,紧紧握住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感觉自己好像握住了她的一生,我一松手,她就会芳华尽散。
      她告诉我,她叫阿尘。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

      第二次看见她,是在凌府,我被介绍去做西席。
      那天我刚进府,将军允我可随意走动。凌府园子不大,曲径通幽处是一座独门小院,匾额上三个字——无尘居。
      绕过藤萝花架,一只像纸鸢的东西在碧空中飘飞,线的那一端,一个女孩儿被沙迷了眼,却宁愿疼着也不放手。我走上前去替她执着那丝线,轻轻抬起她的脸,居然是阿尘!
      真是个痴儿,我笑着。为她吹去眼中沙粒。她睁开那水蒙蒙的细长明眸,眼中是惊喜。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照得她整个人都闪着金光,她的脸上绽放出一朵明亮的笑容,那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温暖最清澈的笑容。阿尘,成为我从此再也不能忘记的一个名字……

      阿尘喜欢缠着我,喜欢在我耳边娇言软语,她大胆又热烈,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慕。阿尘很会闯祸,每次都来找我帮她收拾残局。阿尘会提出一些我从没听过的要求,很霸道,但那是阿尘撒娇的方式,我统统接纳了。阿尘常说我很好骗,其实心里为我好。子清总是帮助别人,那子清有困难,谁来帮?有一次,阿尘这样问我。帮助?我心里冷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我心下了然,阿尘孤寂太久了,得到的温暖也太少,有人对她很好,她就会十倍的报答,也许她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感动还是喜欢。阿尘的依赖让我冰冷的心渐渐有了些温度,偶尔回头,她就站在那里对我笑,让我莫名的安心。阿尘还是个孩子……我这样告诉自己。摸摸她的头,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如果不是身在凌府,她就和北街的百姓一样,是一个我救了就不能推卸的责任。阿尘总是刨根问底,我只好把这些话告诉她,阿尘的眼底来不及掩饰的失落就那样落在我记忆里,但那只是一瞬,她仍旧笑着看我,也许她自己不知道,她的笑容有了一丝裂痕。看着故作坚强的她,心里有一些堵。

      阿尘仍旧和我说笑,只是刻意隐藏着什么。阿尘不再动不动就拉着我的手,有的时候阿尘会忘了形想要像以前那般抚摸我的脸,手却生生停在我的面前。看着挺住的那只手,我心里空空的。

      日子久了,我也模糊起来,我和阿尘,究竟是谁温暖谁更多一些?我对自己那天的话产生了一丝怀疑。李渝是阿尘很好的朋友,我时常听阿尘提起,但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男人的直觉告诉我他看阿尘的眼神绝不是好朋友的眼神,看着阿尘和他在一起斗嘴,我突然有一丝不悦,就像……一直眼睛里只有你的那个人有一天她的眼睛里有了别人的影子。也许李渝还没有发现自己对阿尘的感情,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了呢?我的阿尘会不会接受他,会不会和我疏远了?我的?……我发现自己竟然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状况发生的,于是我挡在阿尘身前,企图挡去李渝探寻她的目光

      某一天,阿尘突然没有和倾落姑娘一起来书房,一整天,我心神不定。散了课,我找到翠夫人,才知道阿尘出去了,是和李渝一起么?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心里那种闷堵的感觉又跑出来了,原来阿尘的美丽不只是我看到了。
      我怀着希望找遍凌府的每个角落,却看不到阿尘,突然觉得心里生出了一片荒草,整个世界都变得荒芜了。李渝回来了,白色的衣袖被鲜血染红,面容狼狈,眼里有着惊怒和伤痛,他带回一个消息,阿尘和他在一起!
      但是阿尘不在这里!那么,那鲜血是阿尘的?想到这里,忽然不能呼吸,那样灿烂的笑容,就再也看不到了?心里像被刀绞着,我来不及去想是为什么,再次在凌府里寻觅起来,直到筋疲力尽……

      一阵啜泣声从假山后面传出,像是阿尘的声音,我心里一喜,快步走上前去。
      那是颤抖的阿尘,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兽,环抱着自己缩在一角,明明很想哭,却拼命忍着。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阿尘。
      更出乎我的意料的是,阿尘拒绝了我的关怀。但我强压住那丝怒气,阿尘是我的责任,我这样告诉自己,抬起了她的脸。她面色惨白,就像现在这样,她到底遭遇了什么,当我看到她不整的衣衫前番被压下去的怒气再次翻了上来。
      伤痕,我确定我在阿尘的脖颈上看到了一道不算浅的刀痕,有人伤害了阿尘!这个认知让我愤怒异常。阿尘一直是我用心保护着的一个女孩,那么善良美好,谁竟然忍心伤害她。我想将阿尘拥入怀中,“想哭便哭吧”我这样告诉她。阿尘仍然摇头拒绝,颤抖的声音对我说她没有可以流泪的地方,她也不是每次都有能力推开我。难道她不想再依赖我了么?我心里一慌,一种颜色在我的生命里生生被抽离。
      我不再说话,将她用力揉入我的怀里,生怕一松手,她就不再回来了。阿尘终于抱住了我,哭湿了我的前襟,那种久违的踏实在她投入我怀里的那一刻又回来了。我答应阿尘,与她不离不弃。我这是怎么了?我有些迷茫。

      想着阿尘的惊慌失措,我有些痛恨自己怎么不在她的身边。阿尘仍旧没有来书房,早早散了课,我便去寻她。这次,我给她带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陪了我十六年的玉佩,那上面有阿尘的名字。有的时候,我觉得一起冥冥中早已注定。不出我所料,阿尘很喜欢那块玉佩,犹记得那天我甜美的阿尘又回来了,藤萝花架下,在我的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说得我心里发烫。那句话是:“子清,翠姨说咱们有夫妻相呢!”闭上眼,阿尘脸上甜甜蜜蜜的表情尤在脑海。

      马车颠了一下,怀中的阿尘咕哝了一声,在我怀里来回翻转,我变换了一个对她更舒服的姿势,阿尘伸出双臂搂住我的腰,又睡了过去,小脸埋在我胸口。我难以自禁,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发鬓。旁边的静女转过脸去,月光照在她脸上,有晶莹的一行。

      一块美玉,无论你如何掩藏,总会散发出它的光华。阿尘便是如此。
      南街上义正词严的阿尘,让我看到了另一个她,让我惊喜。但是撇开这些,她在做什么,她知不知道自己怒斥的正是天家的骄子们!我五内俱焚。阿尘向我怀中的食物扑来,塞了满嘴的她突然语出惊人,她说:“子清,你离开我吧。”
      子清,你离靠我吧!
      一道惊雷炸在我耳边。震得我不能思考,心如刀割。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了裂痕。能让她走么?能放开她么?我盯着自己的双手天人交战,第一次发现有了那么不甘愿放手的东西,为什么离开这两字如此刺耳?阿尘只是我的责任啊……
      看着她在月光下那银白色头发的小小少年面颊上轻轻落下一吻,我嫉妒了。不由分说拖过她,实在是不愿意让她的视线在那少年身上多停留一下。
      阿尘用尽各种方法安抚我,我却没有办法告诉她,其实我不是生气,我是在为她心疼,要怎么说出口,她今天兴高采烈结识的朋友在她身上下了毒,现在,她已五内俱伤。为何我总是无法保护你,阿尘?我只能把她拥入怀里。蓦然间,发现自己对她身上的温暖气息已是如此贪恋。

      阿尘的生辰到了,我奔波一月,想给她个惊喜,当我看到荷花池畔翻飞的衣衫,心里涨满了幸福。阿尘,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但我看得到,蓝桥、李渝、你说的那个秋月,他们的眼里不只有惊艳!你一直都是美丽的,和倾落不同的不染凡尘的美丽。
      那夜,阿尘告诉了我牛郎织女的故事,问我如果和她之间有道银河,可会去寻她?我静静看着她,一直以来,她都那么努力,努力地争取自己想要的,努力地保护自己想保护的,在阿尘面前,我的人生忽然成了苍白的,其实真正不曾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的是我自己。阿尘教会了我爱,让我知道原来活着是有温度的。终于,我不再逃避。
      爱上了便开始患得患失,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我总想留住阿尘那娇软的笑,温柔的吻,留住她的得意和放肆。可我终究还是只能看着阿尘的生命在我指尖一点一滴消逝……我甚至不知道那要夺去我心爱的人的毒药是什么,我一身医术,却唯独救不了阿尘。我痛恨这种无能为力,就像现在我抱着她却不知她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一样。那天浑身是血的阿尘被李渝抱着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语不发将他锁到门外,我怕我再看他一眼,就会忍不住杀了他给阿尘陪葬。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几天,她一直都是生动的,她不该毫无生气的躺在这里。
      阿尘,醒来吧……我无助的祈求上天,如果可以让她醒来,哪怕是用我的生命去交换,我也在所不惜。可是阿尘,没有了我的你,还能不能快乐的好好的活下去?
      阿尘睁开眼的那一瞬,我突然感觉自己老了,像等了一百年,等过了沧海桑田……

      师伯说这是千日醉。
      千日醉……那个存在于医典里却谁也没有见过的毒药。那个师祖配得后便丢失了,自己也解不了的毒药。玉灵丹,师父的玉灵丹一定可以救阿尘。打定主意,我和师伯带着阿尘回九陀山请师父救治。我赌师父会救她,就凭她那双湛如秋水的细长柔目。过了荆江,天气便开始湿润,但这样的天气对阿尘的身体只会有坏处,阿尘的心痛一日比一日强烈,她怕我看了难过,总是打发我出去帮她买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然后独自支撑过那锥心的痛楚。我的阿尘……
      阿尘救了个乞儿,那小乞儿并不接受阿尘的帮助。我想阿尘一定是想起我了,因为那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在和我赌气。她说没有人能够单独活在世界上,没有人什么都会,没有人不需要帮助。她说,其实,接受帮助说声谢谢就可以了。是这样的么?我问自己。却惊讶的发现我居然是认同的。师父教了我十几年的道理居然在一夕之间就被阿尘打败了。看着那小乞儿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有了一丝轻松,阿尘驱走了我内心最后的一线阴冷,然后,密密匝匝织了一片网,把我的心包裹在里面保护着。阿尘,我一定会治好你。谁也不能从我身边夺走你,天也不可以!

      “师伯,再快点吧!”我搂紧怀中没有生气的人儿,“阿尘等不得了……”我也等不得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3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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