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柒·生亦何欢 ...
-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已被查封的琅琊王府内寒意侵人，小仆缓缓踩过微积的落叶，“沙沙”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心也要被这森然之气蚕食殆尽。
穿过外院，小仆来到内园抱夏厅。在这里，时间以血液般粘稠的姿态，寂寂流淌。一片狼藉根本不足以形容厅内凝结的惨状：一滩滩血迹洇成暗斑，无声地控诉着此地曾发生过怎样的一场屠杀。桌塌案几被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角，塌上的衾被如今只剩片片裂帛，黑羽零落遍地，大约是为了搜寻那人谋逆的证据。御笔亲书的匾额扯着破碎的笑脸，嘲讽昨日的荣耀；饱尝鲜血的瓷片边缘泛着清幽的冷光，铺就绵延的红毯——
可惜它只会将人引向黄泉。
所幸尸体已被人搬走，不然小仆定会立刻晕厥过去。经久不散的血腥味充斥于小仆的鼻腔，尖叫声，哭喊声，怒喝声，步履匆匆声，珠玉叮当声，鲜血喷涌声混合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潮水般向小仆涌来，几欲没顶。
小仆再也忍不住，扭头奔出抱夏厅，趴在莲花池边吐个不停。吐到力竭的小仆瘫在池边，只觉浑身疲乏，形骸欲散。阖上双眼不愿再面对这物改人非的一切，小仆不久便跌入了沉沉的梦境。
……
“……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的？没伤着吧？”在一双粗糙大手的轻柔摩挲下，顶着一头乱发的褐衣小童扁了扁嘴角，刚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却又乖巧地咽了下去，救命恩人阿音此时微妙的表情已经告诉小童：你闯下大祸了。
“算你命大，要不是音公子恰巧经过，你早就到阎王那里报道了！小混蛋，尽给我惹事，王爷小时候亲自种的树你也敢折，待会王爷来了我……”
“谁家的孩子这么顽皮……”
“回王爷，那孩子无父无母，在小厨房打杂……”
“王爷。”小童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吴总管和阿音为何而跪，彰显来人尊贵身份的绛紫色袍角已映入眼帘。小童怯怯地抬头瞄了来人一眼便心虚地低下头去，微皱的双眉就已经令小童浑身僵硬地杵在原地。
“王爷，这皮猴子……”吴总管有意的回护被来者的一个手势打断，来人抿了抿唇角，淡淡道：“阿音已向本王禀明，吴叔不必多言，”说着转向一脸懵懂的小童，略有些不悦地问道，“府里这么多树可以爬，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棵？”
“因为…”小童死死攥住了手中的树枝，眼睛眨啊眨拼命把泪水往回收，抽噎道，“
王……王爷明鉴，我……我只是想用这个给玥姐姐做把琴……”
来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玥姐姐？你这么叫她——她父亲留给她的那把焦尾呢？”
“就是那把琴——去年被苏小姐摔碎了，玥姐姐嘴上说没事可自从琴坏她就没真的笑过。我想做把一模一样的琴给她，跑遍了京城只有孙师傅说能仿，但要上好的梧桐木做琴身……”小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经过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反而感觉轻松不少。
“所以你就打起了它的主意？”琅琊王眯了眯双眼，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这是梧桐？”十年前的旧事，连吴总管都不知道，这孩子怎么……
“……是我猜的，书上不是说‘梧桐皮白，其木无节直生，理细而质紧；叶青小，成爪形，光滑有尖；清明始华，花鹅黄，蕊细如醭，长三寸许……”
“原来那日躲在窗后偷听的人是你，”琅琊王不怒反笑，头一次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不情不愿地背诵古籍的别扭孩子，“你还知道什么？”
“……嗯……”小人儿歪着脑袋搜肠刮肚地寻章引典的样子倒是令琅琊王莞尔，“听说‘一叶知秋’讲的就是梧桐！还有……《瑞应》曾记载，‘扶桑、梧桐、松柏，皆受气淳矣，异于群类也。王者任贤，政令清平则梧桐生于东南，相反，若梧桐不生则九州异主。’
梧桐……”
“好一个‘政令平则梧桐生’！这么说你这小家伙竟有过耳即识，过目不忘的本事。”
琅琊王蓦地收起笑容，话锋一转朗声道，“但擅自攀折本王的梧桐，当罚。这样罢，内园濯缨阁旁有一丛枯竹正需人打理，你去把竹子拔了重新种棵梧桐，以示惩戒。”
“谢王爷宽宥！”吴总管难掩欣喜之色，忙替小童谢恩。小童“记是记得住，可那些句子都是什么意思啊……”的小声嘀咕则没人理会，或者说，没人听见。
“这小家伙说的孙师傅是那个新进京的斫琴师孙况吧。他既然承诺制琴——”琅琊王
微顿，似有不舍，最后还是沉声续道，“把这株碧梧砍下送过去罢。”
这傻孩子，几节树枝根本做不了什么琴啊……
吴总管愣了片刻方才应道，“是，王爷。”
……
“十年前种下的梧桐，‘今已亭亭如盖矣’……也算是个归宿，”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徜徉在一片月光下，高个儿的叹息中不免略带惋惜，见小人儿不答便自顾自地沉浸于往日的回想中，声音也愈加渺远，“你猜我总角之时为何要栽下这棵梧桐？”
“……”小人儿迷惘地望着前方人欣长的背影，摇了摇头。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青桐不息；士伏处于一方兮，非明主不依。’本王栽下这梧桐，不希冀有凤来仪，只盼百鸟归巢，万民归心！”
看似风淡云轻，实则掷地有声。那慷慨激昂的少年心气，那皎皎月色下明亮如星的眸光震得小人儿心神俱荡，半晌无言。
不过……小人儿困惑的是园子里黄的翠的这么多毛羽鲜亮的鸟儿干嘛还要百鸟来朝，更不理解……
“归心？王爷要大家的心做什么？”过了半晌小人儿才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昨天洛姐给自己读的《聊斋》里不就有个以人心为食的妖怪吗……难道……想到这里小童蜜桃似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默默退了半步。
“……你年齿几何？”
“始龀。”
“……罢了……”
……
小仆猛地睁开眼睛，待气息□□后才意识到恍惚间自己又梦到了过去的事。循着记忆小仆蹒跚着找到了濯缨阁旁的那株梧桐。新培不过七年的梧桐无人过问，早在风霜和刀剑的折磨下枯萎了容颜。
昔年种梧，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可笑我领悟之时，竟是你葬身之日。
人何以堪………
小仆将前额抵在濯缨阁的一棵残梧上，泣不成声。独属于秋季的温煦阳光纵然无法铄金却依旧灿烂，温柔地将小仆包裹。仰行园里，林鸟啁啾，丛菊半卷，落枫红透。一不知名的小兽瞪着黝黑的眼珠好奇地打量了恹恹的小仆一眼，复消失在一旁的浓荫里。
天光正好，万物欣然，唯有小仆一人颓然靠在树上，任秋阳再暖也驱不散心底的阴霾。
逃过一劫的侥幸，深不见底的悲伤，倾盆如雨的想念如影随形，折磨得小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走不脱又忘不掉。
一木一墙是为困，
一人一墙是为囚。
是谁被回忆困在那里，是谁被无望囚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柒·生亦何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