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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误游人 ...

  •   偏门外,公孙月抚着一匹高大的红鬃骏马,眉眼弯弯,“真是没有想到,下一趟扬州带来这么多宝物,连骊歌和梓清的马也不俗,平南王实在是富贵不流于表,只是那一路上怕是招摇了太过罢。”
      骊歌与梓清皆换上了来时穿着的劲装,瞬时从低眉顺眼的侍女变成了神采飞扬的小侍卫。一路上所需的琐碎物事已经在马背上安置妥当,骊歌一边检查着,一边道:“四小姐有所不知,五爷允准我们随他一齐南下,却不曾允我们同行,只道是让我们在路上想清楚了再决定要不要跟随五爷。我们赶到扬州的时候五爷已到了,到此留下我俩便无二话。据醉花月说,五爷似乎是独行而来,醉花月是先见到五爷才发现系在偏门处的暗香的。四小姐和谈公子的这两匹与暗香皆是大宛马,约莫是五爷另派人手送至这里养活的。”
      骊歌话音刚落,闲闲的声音已经飘了过来,“四姐对马还满意么?”
      章袤亲自牵着一匹马踱来,马的名字叫暗香,跟了章袤已有数年。没有多少人知道,平南王除了喜欢种兰花看兰花,他还喜欢跑马。
      “你的眼光,我放心。”公孙月拍拍坐骑,一跃跨坐马上,谈无欲也不紧不慢地上了马。
      谈无欲一身长衫,显是极不适合骑行的,唯独将头发束了冠,看上去不再是个闲散客。而凭这一副模样坐在高大马背上,让人无端看出一股子傲气来,天生的一般。
      “谈兄可是道门中人?”按捺不住好奇,也存了几分搭话的心思,章袤还是问了。
      “在下确是修道人。”谈无欲却向公孙月投去一个明明白白的赞许眼神。
      公孙月则歪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章袤,看得他头皮一麻:“四姐,如此看我作甚?”
      公孙月咳了一声,“一年多不见,骊歌和梓清就不再是小丫头了。”
      “……”章袤一脸无语地看着她。
      “……你也长大了。”公孙月说完了后半句。
      “公孙月!”章袤君忍住暴怒的冲动,她总能轻易触到他的逆鳞。幸而他及时意识到一行人正走在闹街上,本就颇引人注意,不好再闹出什么动静了。
      许多年以后他才终于明白公孙月话中的含义,脸又红得烧了起来,幸好,她看不到。
      “是好事呢。”公孙月倾过身拍拍他的肩膀,“像个主子了,眼神也毒了,大哥定欢喜见你这样,你天生适合,我却是做不来的。可是啊,这性子仍不好,来扬州还特地挑了中秋路上少人的时候,连一个节都没跟哥嫂一起过,还不要梓清她们作陪,这么不想见人呢?”
      “为何此时提起这些?”章袤呼出一口气,把一腔不满都发泄在了森森的语调上。
      “有感而发。”公孙月一手牵缰一手执扇,微眯着眼,阳光洒在她白皙俊逸的脸庞上,她挺拔的鼻梁,章袤甚至看得清她纤长的睫毛,恍惚有了瞬间的失神。
      另一边,谈无欲也看着公孙月,不过倏尔便移开了眼,似乎有别样的心绪困扰着他,章袤没有发觉。
      春天真的到了,只是他还是没见到琼花,他从来没见过扬州的琼花。但是这重要么?他要回家了,一家子终于可以团聚了。

      由于不赶行程,一行人走得不快,边行边赏,不时依靠行船溯游而上。数日后天气乍暖,真正的春天由此蓦然抬起了头。
      人间最旖旎莫过三月,空气中温润的湿意滋养出百般娇艳的桃李,惹来蝶舞蜂嚣。北去的光景已然不若江南,河道少了,阔了,路却密集了。再多的莺莺燕燕也唱不出吴地的软语,却因各地商贾往来融合而就的清利口音。正农忙时节,不时可见无人照料的孩童一个一群绕着田垄或河堤飞奔玩耍。偶尔在船上可以看见小孩儿折了柳枝垂到水面上巴巴儿地钓鱼,不觉裤脚上已裹了一层湿泥巴。另有几个围着粉艳开遍的花树打转儿,争论着这是桃花还是杏花……有时船夫受了赏,一时高兴,会一面撑着篙一面摸出些许别地买的零碎吃食,吆喝一声扔给岸上的孩子,于是河岸船中,尽是笑语盈盈。
      走过徐州不久,互相间虽未提说,却同样加紧了脚步,尽量不离官道。怎奈,异样的感觉如同一抹烟霾,虽然无关痛痒,也能叫人心神不宁。一路上公孙月数次同谈无欲耳语交谈,却似乎没什么结果。
      “你们是说,从会稽前来扬州的路上便有这样的异常?”章袤狐疑道。他可说是三人中最不窝心的一个,被暗处的眼睛注视着,于他尚是生平头一遭经历。
      “也不尽然,大约是入了姑苏不久后的一段时间,进入扬州便不再有了。”公孙月揉了揉太阳穴,神情微凝。
      “姑苏。”章袤一怔,“四姐你……”
      “我去章氏祠堂上了炷香。”公孙月与谈无欲对视一眼,后者轻声但笃定道:“看来,那一次便确认了你的身份。”
      “直到入了扬州,因五弟眼线众多,便放弃跟踪么?”公孙月冷笑一声:“他们将我视作何人?他们逃得过一年两年,难道次次都逃得过么?”
      “既然确定了这与迫使你退出计划的指使者有关,便该考虑他们意欲为何。”谈无欲正色道。
      “谈兄所言不差。只针对四姐个人,且只在暗地行事不留痕迹,可以想见是有组织的行动,因为仅凭个人之力不可能顺利跟踪我们一路,甚至做出煽动东军的事来。且行吧——”章袤下了定论:“进到皇城,天子脚下,任凭他浑身招数也不过区区!”
      这一日,五人入了白城地界,天色渐晚,每近一分,公孙月的脸色便愈见灰暗,即使她面上从容依旧,兰漪和谈无欲依旧能觉出她内心积郁的忐忑。三人各各心照不宣,对前事闭口不谈。
      意外发生在距城门不到二十里的关口,谈无欲忽然勒马,不容分说道:“你们先行入城,吾随后便至。”
      公孙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你一人小心。”
      章袤眉头一皱,“这不妥,我也留下。”
      “相信吾。”谈无欲勒转马头,难得地微笑了一下。“好友,”他忽又偏一下头,冠后一对精致的水晶莲花坠折射过一缕夕阳的光芒,竟有几分耀眼,“公孙月永远是公孙月,无人可以改变。”
      “我明白。”公孙月折扇半掩,眼中有一瞬间的动摇,又及时隐去。“兰漪,我们走吧。”
      “嗯。”章袤心念稍动,道声“谈兄保重”便向城中而去。
      入城后,骊歌与梓清被遣去寻找合适的客栈落脚。两人牵着马,在人影渐稀的街道上慢悠悠地走。
      “四姊何不说说……谈兄呢?”章袤一手把玩着兰花,责备地拍拍暗香的嘴巴,马儿恋恋不舍地把含进嘴里的花瓣吐了出来。
      “很长、很长的故事啊……”公孙月看看天,一两颗星子已在斜阳黯淡的余晖下闪烁。
      “一点一点讲,总会讲完的。”章袤解下腰间酒壶,自己先饮了一大口,再抛给公孙月。
      “那么,我就说给你听。”公孙月亦饮了一口酒,将陈年往事徐徐道出。
      “原来是他……”章袤低声慨叹,“也莫怪了……那你为何一直瞒着兄弟?”
      “依大哥的性子,知道了谈无欲这个人,他就当不成现在的江湖闲人了,谈无欲亦不愿抛头露面。再者,有些事我也没有立场过问。于兄弟,知道他也无益,我便按下了。”
      章袤不说话。
      公孙月续道:“这么多年,谁都习惯了不是么?”
      “嗯。”
      “如此,便好了。”她微微一笑,用扇指着前方:“喏,你看,两个丫头在那边等我们呢。”

      四间上房,章袤君三人各一间,骊歌梓清住一间。公孙月首先从包袱里掏出一株怪异的植物放置一边,巴掌大小,深翠的叶片之中结了几颗紫黑色的浑圆果实,清香扑鼻。公孙月解释道:“是谈无欲的万年果,近距离处他对此物有感应,这样便可得知我们身处何方了。”
      饭后,公孙月叫人撤走了残席,章袤知道谈无欲修道,定期辟谷,也不奇怪。闲来无事,章袤示意骊歌下楼要来了一副围棋。
      “你何时热衷于棋道了?”公孙月看着骊歌把棋盘放在清水里里里外外涮洗,梓清又将棋子用开水烫过,一一抹干才端了上来,“我以为自己出门在外的脾性已经很难伺候了,你呀,果真是有其姊必有其弟。”
      章袤面无表情:“你在外的时间最久,可不没变多少么?”
      公孙月把一个棋盒往章袤那儿推推,“来,你执黑。”

      对弈了约莫一个时辰,黑白二子的胜负难分难解,二侍女已经歇下了,公孙月依旧有些心绪浮动,突然,她开口道:“兰漪,你心不定,在想什么?”
      “你的心,也并不平静。”章袤指间的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棋盘边缘,“无论如何,理应是我留下处理的,事关圣晖一朝之事,恐非你私人恩怨如此简单。”
      公孙月浅浅叹息一声,正欲再言,窗口忽地大敞,室内烛光一阵猛摇,一个黑影迅速掠进,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谈无欲右手提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剑身很干净。他看起来安然无恙,只是脸色苍白,极不好看。
      “好友。”公孙月起身,倒了杯茶。
      “你们这里,可有异样?”谈无欲嗓音还是稳稳的,似乎事情始终在他控制之中。
      “无。可是出了意外?”
      谈无欲接过茶呷了一小口,道:“两个覆面黑衣人,被吾赶上,纠缠了一阵。他们武功平平,却似乎无肉无血,也无痛觉。吾生怕此乃调虎离山之计,却难以摆脱他们。直到他们忽然自行消失,我方赶来,此地无事也罢。”
      “无肉无血无痛,甚至自行消失?”章袤难以置信,“若非幻象,便不可能是常人了。”
      “没有术法的痕迹。”谈无欲肯定道,“这世上,多的是非人之物,这样一种存在确实棘手。但吾更忧心者,是他们故意暴露行藏目的何在。”
      “敌暗我明,当前处境被动。现下离京城愈近,他们再不出手便没机会,我们唯可静待而已。”公孙月在房内踱了几步,得出结论。
      “哼。”章袤冷哼一声,“我去休息了。”
      片刻后,谈无欲也回了自己房间,一切归寂。

      朦朦胧胧地,有什么在晃动,这个梦境很不踏实,敞开的窗外,没有月光……
      “什么人!”章袤沙哑地低喝道,睁眼同时擎起枕边一柄造型古怪的小剑朝眼前的黑暗中刺去,一声短促的闷哼传来。
      黑影不待章袤君刺出第二剑,虚晃一招向窗口纵身跃下,章袤随手捞起桌上兰花枝,紧随其后跃到了街道上。
      几乎与此同时,身后传来脚步沾地的闷响,章袤猛一回头,第一眼能看见的是谈无欲的一头散乱白发,然后听见公孙月的声音道:“五弟,你也下来了么?”
      “嗯。”章袤右手持剑左手执花,凝神屏息,三人慢慢地靠在了一起。
      这条路是白城的主道,白日人多时不觉得,此刻才发现此路空阔得令人不安。
      看天色,已近黎明,正是黑暗最浓的时刻。没有月光,人不动时连一丝风也没有,沿街屋舍须臾化成了森森坟墓,似乎随时会有厉鬼从中窜出。
      “小心!”首先遇袭的是谈无欲,他亦是兵器在手,格挡时宝剑发出与金属碰撞的锐响。
      依稀只见得黑影幢幢,听其声辨其位,围住谈无欲的足有四五人,公孙月和章袤君刚想帮忙,又有数个黑衣人缠了上来,两人不得不分头应战。
      章袤同时对战六人,从容不迫,方寸之地飘起了兰花瓣,受其真气调动,无声无息间成为堪比飞刀的利刃。章袤足下腾挪周转,一气避开三人挨次挥来的刀剑。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短剑轻且韧,挑、刺、劈、划,剑气浑然,屡屡点在对方兵刃之上,回响不绝。
      过过数招,章袤心中有数,疑窦丛生。感觉上,对手并非谈无欲所说的无肉无血,虽然步履轻幻,但招招皆到实处。可以肯定其中一到两人已被兰花划伤,散出很明显的血气味。不过,几人的招数确实平平无奇,只靠着互相配合与灵敏的应对,让他们这种高手一时竟也难以控制局面。
      逐渐地,包围圈将谈无欲同他们拉得愈远。章袤暗暗叫苦,天色已见青白,先前打斗声响琐碎,不会真正惊到睡梦中的平民,现下若不能及早结束打斗,势必将惹人注意。这里是白城,尤其不该是暴露身份的地方。
      “兰漪,既没办法活捉下一个,趁天色微明,先想办法挑开他们的覆面看看才是。”公孙月低声道,她不使刀剑,甚至只用简单的身法格挡着,颇有些隐忍的意味。
      “好。”章袤两指一并,收拢小剑横插在自己发间,扬手将兰枝抛起,单手发力,周身真气涌动,源源不绝地被吸纳入兰枝之中。
      “花影流溯,喝!”
      实中带幻的一招,以兰枝为中心,空中银芒流曳,光华耀目。一朵朵兰花凌空盛放,千丛万簇结织成网,将袭击章袤君与公孙月的黑衣人牢牢围困。章袤君衣袂翻涌,指捏剑诀,花流飞瀑划开虚空直泻而下,黑衣人奋力抵挡,却依旧抵不住无数花瓣将其浑身伪装片片割裂,帛缕四散。
      章袤尚不及观视对手形貌如何,借花影流溯的光芒忽然瞥见了道旁房舍的偏僻处的异样,霎时脸色惨白。
      无暇再想,硬生生收回绝招,“四姐,中计了!”
      然而为时已晚,伪装被撕裂的同时,黑衣人竟动作一致地放弃了抵抗,刀剑坠地,面无表情地任凭花瓣割过脖颈、穿透头颅。鲜血飞溅,有一些溅到了公孙月的身上。
      “四姐,你看那边!”十几具原形毕露的尸体横七竖八,血腥难耐,章袤已然顾不得,拉着公孙月奔到一座民居跟前,只见方才一直处于阴影笼罩下的侧墙上,贴了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
      恐怖女魔头黄泉赎夜姬再现江湖,欲到白城赶尽杀绝,万望白城人士多加戒备!
      字旁,正是公孙月的画像。
      公孙月整个人摇晃了一下,“难道……”
      仿佛要印证两人的猜想,一声尖叫划破沉寂,持续不断的尖叫,离他们越来越近。
      “杀人啦!救命啊!有人杀人啦!”女人的声音破碎且带着哭腔,显是心胆俱裂。
      路边的屋门纷纷打开,更多的女人,也有男人,老老少少都跑了出来,看见还在流血的尸体,尖叫声响成一片。
      “你们看,有告示!”有人大喊着,“是黄泉赎夜姬!”
      几个小孩子闻声大哭,“爹!娘!女魔头来啦!”
      一个老妇人突然扑到其中一具尸体上大哭道:“二宝,二宝,是你呀!昨儿还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呀!我的二宝……”旁边,最先发现尸体的少妇指着另一具尸体,已经哭得死去活来。
      章袤感到公孙月轻推了自己一把,“四姐?”
      “五弟,你快走。”公孙月面无血色,头脑却异常冷静,“此事与你无关,那些人若真是白城百姓,便定是被他人所利用了,阴谋者的目的是逼出黄泉赎夜姬,我若不上钩,他们又岂会罢休?”
      “那些人是我杀的,不走也罢,我去处理。”章袤一听公孙月想自首,急了。
      “他们想要的是黄泉赎夜姬。”
      “你疯了,”章袤低喝道,“这里是白城。”
      “正因为是白城,所以我更要出面。”公孙月轻轻握了握章袤的手以示安抚,“我知道,有些事不能逃避一辈子。”
      “不行!谈无欲呢?他……”
      “五弟,听话。”公孙月叹息一声,出手疾如闪电,点中了章袤的穴道。
      “一刻后自解。兰漪,记住,莫要妄动,自保为先。”
      他们所站的角落正是街上众人视线的盲区,一旦走出,就会被发现。
      章袤看着公孙月转身,毫不犹豫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章袤闭上眼睛,耳边是众人高声的怒喝:
      “黄泉赎夜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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