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1、人生长恨水长东(三) ...

  •   天已平明,夜空仿佛突然张了眸,一点晨光,惨白却又光灿,从莲青色的长空中露出了半张脸。
      燕岁寒站在门内,袍服上沾满血污,眼中如染重墨,无人敢于逼视。血污从他耳边直染到颈子处,半张面皮因沾着水而有些皱。
      齐萱不敢看他,也不说话,心下一慌,竟想起那日的荒唐来。那是她的耻辱。她只低着头,看那腕子上的跳脱。
      因不在阳光之下,跳脱的色泽有些黯淡,那祈福的貔貅,半张着口,似乎现在便会轻吐一团祥云似的。她不敢看那张面皮下的脸,那张属于燕岁寒的脸……看着那张脸他便会生出无尽的纠结来,让她觉得她走过的所有的路都是错的。幸而他现下是韩延青。
      他走上前来,握住她的肩,正要将她拥入怀中。齐萱却一抖,只向后一靠,正正撞在案几上。
      他并不迫她,只皱了眉头,只道:“我没想到公主会拿你当人质,幸而没出意外。”
      她说不出话,嗫嚅了半日,唯有说:“饶了楚秋。”她知道楚秋已经对他没有任何价值,更何况,她没有听他的话。
      他迟疑了一下,却没有立刻答应。忽而听着身后几声异响。他脸色一变,轻道了一声“小心”,便将她推倒在一旁,自己却迎了上去。
      齐萱转头看去,却是楚秋握着匕首站在案后,眼中惊恐,直望着燕岁寒。
      匕首的尽端已插进燕岁寒的胸膛。
      莲青色衣,鲜血沿着左肋疯狂地涌出。他眼神瞬间一黯,只直直地望住她。
      齐萱低低惊呼,脑中瞬时空明。她撑住韩延青倒下的身体,高声叫道:“楚秋!”
      “他竟然没死……”楚秋似乎是疯了,不断喃喃地重复着,“你们都骗我,齐萱你自己说杀了燕岁寒……可是他现在还活着……”
      她流着泪说:“你、燕岁寒、萧唯,你们之间所有的一切,我都不管,可是为什么要把我和天然拉进来?萧唯活着,燕岁寒活着,你也活着……为什么,死的却偏偏是最无辜的天然!你告诉我,我们究竟错了什么?你说啊……”
      齐萱早已说不出任何能应答的话来,只怔怔地看着楚秋。楚秋却渐渐平静下来,甚至在嘴角露出一抹恬淡的微笑。许是一个人绝望到了极点,反而会如此,她低声说道:“娘子,我不用你帮我说好话。我杀了你们中的一个,你便不欠我;我杀了自己,我也不欠你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那匕首早已送进胸膛。她的笑容仿佛是最明媚的阳光,灼伤人内心的灰暗:“你活着也好,替我活着,收齐天然的尸骨。”
      齐萱来不及阻止,她已经软软地倒在她的脚边,鲜血汩汩,再无生息。

      定是所有的人都疯了。
      她站在那里,几欲奔出这噬人的黑暗中,却听见那人轻轻在后面叫道:“安儿,你过来。”
      是他。她蓦然倒抽一口气,只觉得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去。他还活着,他还没有死。
      她倏然转身,这金玉打造的殿堂,一架大屏风上雕着凤舞九天,凤昂首,清声和鸣。阳光却极亮,如在琉璃瓦上滚过,闪出刺人眼目的光芒。
      他躺在那处,正如她最后一次杀死他的那个场景在眼前重现,莲青色的衣,凝了夜色的紫,一气瑰丽下去,然而消逝的竟是生命。
      只是与那时不同,他正微微侧过头来,眼神极温和,却藏着星子般的光亮。他宠溺地看着她。
      她跪在他身边,低声道:“怎么了?”
      “不要出去,别像上次那样离开,你要在我身边。”
      齐萱脑中轰然一声。
      那夜,是她亲手送他走上绝路,她仓皇逃跑,临去那一眼,他动也不动,阖住了眼睛。
      她不安地看他的眼睛,她怕再像上次一样,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安然阖起。
      那一次,是她要他死;而这一次,是他为她而死。其实,都是一样,终是她杀死了他。
      她启口,却是艰难:“燕岁寒,我不走。”
      她借了血水,慢慢地揭去那一层脸皮。韩延青从此不是他,他是燕岁寒。她曾经害怕面对他,曾经日日夜夜,每一刻更漏,她只盼着他死。
      那张属于燕岁寒的脸已白如纸。她轻轻地抚摸了他的额头,只道:“我不会走的,我们都活着。”
      燕岁寒轻轻一笑,只道:“你不会希望我活着,他亦不会希望。”他的微笑极苍白,便似以往他在雪浪上勾勒的一笔墨色。他说道,“我记得秦空,他的哥哥被我杀了,他才要杀我……我知道,这天下恨我要杀我的,何止他一个。包括,你的虎头哥。其实现在倒好,如果这次是我赢了,我也会派人杀了他,那时,你更会恨我。”
      她只摇了摇头,说不出话。燕岁寒低声笑道:“傻丫头,我这时死了,你便只记得我的好了,我是赚了。”
      她咬了唇,忍住眼中的泪,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你要活着。”
      他握住她的手,那十指春葱,便如旧时。他握了她的手作画,或是握了他的手一起赏春。他记得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面有一个小疤,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时不小心烫的。那滚烫的茶水,倾翻。
      这一生便像那一盏清茶,倾倒得干净。
      他握住她的手,让那只素手蜷缩在她掌中,轻声说道:“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自你到了金陵,我便一直在利用你。带你进宫是如此,收留你是如此……其实,我不止一次想杀了你,可是只有你这个傻瓜,会傻傻地送人簪子,会想着照顾他人。你那时,甚至连自己都保不住。”他叹了一口气,眼中却渐渐漾起最深情的笑意,低声说着,“安儿,还记得我们在妙音寺见面的那次么。我记得我那时候说,‘现世有因,现世必有报,我便不,今生便报了,我不舍得,若到了来世,起码还能遇见……’”
      她早已泪流满面。那次庙会,他来带她入宫,去见正要娶宋城公主的萧唯。他们曾经有过对话,只是那时候的她莽撞而急切,直到现在,才发现那些是在那么多虚假的幻象外,唯一真实的话。

      “想好了?”那人依旧是如初见般的轻佻。日影下,他扬了扬手中的玉佛,问她,“你还信他?”
      “信。不得不信。”
      她与他并不熟识,但在进行这番对话的此刻突然有了默契。
      他挑眉:“若佛说,现世有因,现世必有报,你以为如何?”
      她不由笑了笑:“若是今生便报了,总比来生落入六道好些。”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忽而说:“我便不,今生便报了,我不舍得,若到了来世……起码还能遇见……”

      他猛然咳嗽了几声,话声断断续续,却有着剪不断的缱绻:“那支步摇还在么?那天早上……我留给你的。”
      她急忙点点头,制止即将脱口而出的呜咽。他笑了笑,道:“留着,齐萱,我会记得,我会找到。”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真实的名字,亦是最后一次。
      他安然阖眼。
      殿堂内空寂,士兵如潮水般涌入,然后像潮水般退走。
      只留下她。
      那些人的尸体四散倒伏,再无生息。殿内垂散的帐帘打了起来,夜色如幕,试图收割所有的光明。冬日的黑夜,干净得让人恐惧。
      她从冰冷的大殿缓缓地走出,每一步,就像踩在刀尖上,一直贯穿她的心。
      “忘忧!”
      蓦然,她看到一个人在门外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他跑得那样快,像一阵风,以至于那一声声呼唤跟不上他的步伐。
      她忽然眼眶湿润。她以为她再也哭不出来的。
      “忘忧!”
      他终于跑近。她落入他的怀抱。她几乎再没有力气站起来。
      夜暗,星明。墙白,瓦黑。枯枝攀爬其上,仿佛他与她一生被束缚的命运。
      她抬起头来,夜幕好似丝绒,极北之处有点点亮光,她记得那是北斗七星,在寂夜里指引方向。
      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有萧唯。
      她紧紧地抱着他,祈望这一刻便是地老天荒。
      许是过了许久,她问他:“你刚从淮城回来?”
      他匆匆点头:“我前日回来,巫先生让我不忙通知你。可下午石老板那边传来消息,说公主要将你捏在手里做人质,我便混在队伍里想救你下来。没想到公主府中竟真养了几个豪强,我费了大劲才脱身出来。”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袍服,但其上早像开了染坊,前襟上染了血色,下摆上都是泥土,一件白衣竟被他穿成了灰衣。
      齐萱觉得心疼,只一笑:“看你,衣服这么脏。”又道,“然后呢?”
      “没想到竟然有几个侠客认出了我,便只好依着巫先生的话先藏起来,”他看了一眼他,只道,“对不起。”
      齐萱并不说话。她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半晌方轻轻叹喟道:“你知道么,韩延青便是燕岁寒。”
      他看着她的眼睛,有几分愧疚,只道:“我早知道。”
      “你早知道?”
      她的心忽然一停,只觉得心里某处被生生切开。她以为是隐秘的事情,原来他早知道。
      他一直知道,燕岁寒就在她身边,却依然不动声色地让她回去。他知道如果她也知道了,应是拼了命也要逃离燕岁寒的,所以,他不告诉她。
      所以,当她在燕岁寒的身下挣扎,呼叫他的时候,他听不见她的呼救,看不见她的泪流。
      他看见的是所谓的大局,他看见的是金銮殿上的仇敌,他看见的是在高高的王位中俯瞰的天下。
      她没有变,所以她以为他也不会变。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虽然他们看不了那么远,却可以一起走过这短短的一辈子。如果有下一辈子,他们仍然可以在一起;如果没有,那么就好好地珍惜此生。
      可是,她错得离谱。
      “我知道,巫先生来的时候便告诉我了。可这局势必须要依靠他,杀他不得。他挑拨了公主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他杀了田兀,他让皇帝亲口下令镇压公主挑起的反叛……可惜他所做的不过是螳螂捕蝉,却没想到我们会黄雀在后……忘忧,我不是故意瞒了你,你懂得么?”
      “我懂得,所以,我便是那只小小的蝉。”她低低地说,仿佛并不觉得痛。可这样的痛怎么能忍,便如心被磨成了灰,再接在一起,做成篆香,放在香盘上,有人静静地点起,看火从这一头烧起,直烧到另一头去。
      “忘忧,并不是……”
      “我懂得,你根本没爱过。”她的指尖触着他的胸口,“把萧唯,还给我。爱过的那个。”
      他蓦然说不出话。
      她不再看他,一步步从他身边走过去。夜风寒冷,那最后一点心火在她的眼神中熄灭。她走到门口,停下,手扶在门上,只是不停颤抖。
      “忘忧,”他追过来,拉住她的手,急急地道,“你不信我?我萧唯向你发誓,以后这天下、这山湖都与你共领,我萧唯若为帝,必令齐萱为后,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若违此愿……”
      “够了,”她忽而打断他,转头看他,眼中悲恸,“萧唯,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并不要多高的荣耀,只要这一辈子,能在你身边便已足够。”
      他急急地说:“那便留下,我……”
      “太迟了。”她凄然一笑,“你明白得太迟。”
      她的手从他掌中抽出,决绝地走出这扇门去。这样大的院子,举头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天空。然而,星子很低,似乎伸手就能触及。
      他在她身后大声叫喊,忘忧。忘忧,你回来,你回家来。
      她不回头,忍住不回头。
      她走到坊外,解下那车上的马。她蹬上镫子,马儿在今夜很温顺。
      她轻声催动那马匹,扬鞭,马儿吃痛,向长夏门处跑去。
      眼前是深如墨色的夜空,她恍惚间记起那时在淮城,她因着“利用”两字愤恨出走,夜色似也这般无穷无尽,密林刮着脸边,生疼。他急急催马出来,一声声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字。在那样黯然的天空下,他拥着她,她的背抵着他的胸口,她能清晰地感到在温暖的背后,有什么在一下一下跳动着,沉稳而坚定无比,渐渐安定着她的心。
      可如今只有她一个人。
      长夏门已在眼前,其后是千尺通途。夜是一袭温柔的锦衾,安静地铺了下来。
      她爱的那个萧唯,已经死了。
      他再不会追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