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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平生相思,不过惘然事 ...

  •   她是真的走了。
      阴天,抬眼不见繁星,天黑得像是一团墨,似鸿蒙之时,天地混沌未开。连绵的祁连山是眼中唯一可见的景致,仿佛昏时的潮汐,至月圆时方止。
      乌色袍子的衣角被风吹起,悄然融于夜色。他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大约总有三年了吧。三年来他日日身着赤黄,这极富贵的颜色,如今看着竟如日光般刺眼。
      赤黄,唯君王可用。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场蓄谋已久的夺权之战。

      明光甲在寂夜下敛着寒光。千杆旗枪并立,月华温柔一点,在枪尖流连。然而只这一流连,任何温柔缱绻都换作了肃杀。
      他立马在众军面前,白袍上染了灰,其上血痕斑斑,然而他头发向上紧绾成一个髻,露出高阔的额角和轩起的俊眉,他的眼睛极亮。
      在北地军中,谁人不识萧长功。
      每个军人都见过他,能认出他那标志性地一举枪,怒吼着“不破北地,终不归”的豪迈誓言。
      对他们来说,他是他们追逐的神话,是他们最膜拜的英雄。他不是那个只会太极殿里懦弱无能地坐着的皇上。他曾与他们一同刀头舔血,一起在一个大锅里盛汤吃饭,和他们一同哀悼同伴们的死亡。
      皇帝说他死了,可是此时时刻,他便站在他们眼前,骑着那匹青骓。那马通体乌黑,只四蹄是雪白的。
      副将秦明凌空一指,喊道:“萧将军!”而后立马下马跪下,大声喊道,“末将秦明,见过萧将军。”
      军队大哗。原来传言都是真的。
      传说萧唯在攻下北地之后被陈皇所嫉,故意陷害;传说太后本无反叛之心,但险些被皇帝刺杀;传说萧唯在章华殿中杀死自己姑母,只为表明忠心,却被影卫刺杀在去阳剑的路上;更传说,皇上本不该在其位,先帝当初根本没有属意过他。
      更有传言,萧唯竟然在重重杀戮中活了下来。当夜,有一拖尾亮星出于北斗七星之侧,夺其位。术士皆称,萧唯方是真命天子。
      如今,萧将军没有死,他回来了!
      他用最光耀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归来。巫强、石可、范成原……他的那些谋士,那些追随者,看着他又可以出现在阳光下。
      他重又夺得了兵权,他下令封闭皇城,他下令禁闭皇上,他万夫敬仰。
      他终于实现了兄长的愿望。萧家不会再败,因为这统领天下的皇帝,便姓萧。

      “陛下。”这个声音苍凉,似在海水里过了一遍,在夜风中略显几分沧桑。
      萧唯的回忆被打断。他低下眼去,向声音来处望了一眼,看见了不知何时便已立在身后的巫强。这位睿智的老者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青色长衣,腰间佩玉,玉上挂了丝络,轻轻坠在腰间,随着他的动作打了转。
      当年登基之后论功行赏,唯有巫强拒绝了一切赐封,只挂着皇帝之师的虚名。萧唯虽称了帝,对他却始终恭敬如初。
      “巫先生,你怎么来了。今日群臣夜宴,先生劳苦功高,定要多喝几杯才是。”
      巫强微微一哂,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矛盾,却只是淡淡地说:“陛下,既是陛下邀群臣夜宴,为何您不在殿中,却要在这里独自对月?”
      萧唯一怔,竟是哑口无言,只看着巫强。巫强这样聪明一个人,怕是早已猜透——唯有这般的夜深人静,他才可以留给自己一丝空间,想想那个人。
      忘记自己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忘记萧家的命运,忘记必须背负的天下。唯有这种时候,他才是萧唯,萧长功。
      “陛下所念,可是那位故人?”
      果不其然。
      “陛下请节哀顺便,死者不能复生,齐娘子若地下有知……”
      “……够了。”
      他挥手制止了接下去的劝慰。
      心中阵痛方止,眼睛却又抬了起来,向北方多看了一眼。北方草原绵延千里,又有驿路交通,直抵西域康孙诸城。若是晴时,定见天幕如碧翡,浮云似细绢,时日静好,正如她幼时展颜一笑那一瞬的明媚。
      此刻,他方觉得,若可倾尽天下,换她嫣然一笑,亦是心甘情愿,然而三年之前他却是那样吝啬。为了这个天下,他亲手将她推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于是最后,赢了天下,输了她。
      思念像山间夜风,无孔不入。他忘不掉,却也无法后悔。
      他缓缓地走下台阶。夜风凄凉,远处似有声声鹰鸣,又似有流水大江,奔流东去。

      她再也不回来。
      这认知让他心惊,便在这一刻,他再不能呼吸,仿佛下一瞬,再一开口,便会从腔中呕出心来。
      怎么能忘,那一日章华门轰然开启,她一身孑然,在雨中伶仃而立。箭矢如蝗,疾疾向门启处射去,混乱中他顾不得其他,只用手抖了长剑挡住密雨一般的箭矢。
      记忆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雨幕漫漫,便可听到那马声嘶鸣,便能见到飞矢如密蝗,便能见到她着了魔似的迎上前来……衣上浸了水,渐渐变重,似要拉着他沉到无底深渊去。
      ——你要信我。
      话从她口中吐出,带了一份软软的香甜,然而竟如铁衣般地不可摧。
      那时方知是非她不可。
      她出走,他不是没挽留过。
      那日公主方败,燕岁寒新死,齐萱负气出走。他却追不得,直到稳了金陵城里的形势之后策马追出城去,早已晚了一步——她已经在妙峰庵剃度为尼,流瀑似的青丝一刀剪去,只剩了烙在人心上的六个香疤。
      她唇上挂了微笑,却是疏离。她悄声问道:“这位施主,找贫尼何事。”
      他细细端详她半日。任他眼神若流火灼人,她的脸上却是半点波澜不起。旁却早有一个尼子轻声道了:“忘忧既是早已斩断尘缘,施主又何苦留她于七苦世间。”
      她的名字仍是忘忧。萱草忘忧。却再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叫得。
      忘忧二字原已是法号,我佛慈悲,日日里青灯古佛,皆要以这个字为起首。
      他不语,手中却早已将马鞭捏得极紧,他道:“忘忧,只因为他……只因为我瞒了你一次?”
      他恨尽了自己。可往事似流水,再不可追,他的宿命,自长剑斩落自家姑母的头颅的那一刻便已注定,逃不脱的。
      他自嘲地一笑,难怪她对他失望。若是,真的能够重新选择一次……
      他尚未抬起头来,便听见衣角声窸窣,她已背身而去。
      他到底是不肯放她走,她要斩净六根,他与她一个正室身份;她愿住佛堂寺院,他将那寺院买下改作别院;她一头青丝早无,他便耐心等它再长出来;她不愿与他说话,他便得空就去她住处,只为见她一面。
      花开叶落,不知多少时日,她眼里仍似澄净明波。
      他有些气馁,但登基的时候,依旧不顾群臣反对,试图封她为后。
      她的长发已至胸怀,却不似以前那样绾成高髻。她偶尔会见他,却从不多答一句话。
      他看她的眉目如画,一双瞳子如平波,波心犹绿,恍恍然想起淮城重逢的时候,她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这一辈子还长得很。”
      言犹在耳,两人之间却已起了高墙,不知何时方能消解。
      梦回之时,会忽然觉得她便在身边,她并未离得太远,仿佛再过上月余她便又是他怀中那个娇痴的女子。便如两人许多次争吵,最后终会有一人先妥协。
      她是温柔似水的女子,会悄然靠在他的膝头,轻声劝慰。会与他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还记得她的样子,眼中好似流波,唇角轻轻翘起来,轻轻吐一句:“阿三,你是我一个铜子买回来的,可别想逃出我的手心去。”
      那样的情深缱绻,仿佛这一世的深情便可结束在那一日,在高台上,夕阳如泣血般,映红了半片天空。

      她终是走了。
      那日军报,陈皇已被逼至海角之南,虽可顽抗半日,却终是大局已定。他听了这个消息自是欢欣,便又去看她。
      她那日难得地与他说了许多,他简直有些惊喜,一瓶西市腔也喝尽,便要再传一瓶。她阻止了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匣子,然后递过去。他接过,打开之后,发现便是当日的那只紫金跳脱。
      “虎头哥,让我走吧,我该回去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金叶坪么,我们那的习俗,我们是都要回到那处去的。”
      她抬首看他,眼中仍似小时晶莹透亮,好似一波明艳春水。一身极素的袍子,与庵中常见的尼子未有不同。
      他恍恍地回想起来,她只有当日里沉香院初见的时候最为艳绝,而后仿佛与艳丽渐失了缘分,既不再上花钿,也不再着明丽服色,一日日退回素色中去。
      他并不是不能再往深处想,只是本能地觉得,想到这一步,已是禁忌。比起此时,他更愿意看见初见时的她。
      她眼中划过一丝凄然:“萧长功,你已得了天下。”
      他不发一言,只看着这有些苍白的女子。天下?何为天下?天下之大,穹庐蔽地,却似乎仅仅容得下一个她。
      她离开,后退一步,平静地在他跟前跪下:“……陛下,答应我吧。”
      虎头哥、萧长功、陛下。明明唤的是同一个人,却由亲到疏,由近及远,就像他们此生的际遇,明明约定了执子之手,却偏偏走向了不同的岔路。于是只好松手,只有松手,直到如今回过头去,却已经离得很远了。
      他心中苦涩,西市腔在体内灼烧,生疼。
      她要走,他已经知道她的决心。从今往后,他便再也见不到她。这个念头竟猛然攫紧了他的心,只觉心中竟似坍塌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
      他怎么能让她走……
      他蓦然站起来,失手摔了杯子,顾不得皇帝的威仪,几乎踉跄着逃出门去……
      半个月后,他宣布了她的死讯。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亲自为她配马车,又嘱人准备路上的食粮,还有过冬的衣服。他派心腹送她走,自己却不敢再见她,只在她走那日登了高楼,遥遥一望。
      正是晨时,万物苏醒,日光明亮,她的马车在日影下辚辚而过,黑色的影子落在地上,似生了根。
      就这样结束。
      他的天下,自海角之南直抵阴山之北,幅员万里。他的宫殿,高达天阙,有匠心独具的园林,亦有宏大壮观的大殿。这一切,却没有她的相伴。
      但这仍是他珍视的天下,当初他问自己,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话……他会如何。可答案毕竟只有一个,他还是会尽全力夺取他的权柄,不惜一切。
      那条迢迢血路,染尽了他家族的鲜血,萧太后、萧飒、许天然,还有许许多多被牺牲了的生命……
      退不得。这是他注定的命运。

      他仍记得,那么多年前,在长安城高耸的城楼下,还是稚童的齐萱大声地喊道:“二哥哥,虎头哥还会回来么,他会不会不回来了……”
      他□□是骏马,他眼中是天下,可他仍听见了这句话,这仍稚嫩的童声传得太远了,几乎追随了他这一生,不可忘怀。
      因为难以割舍所以割舍,因为无法放弃所以放弃。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可是只有他知道事实。是他放走了她。
      为了结束,也是为了开始。
      他没有告诉她,或许会有这么一天:当他年华老去,当这个江山不再需要他,他会拄着拐,敲开她的门,问她还记不记得他,会不会收留他。
      他欠她的,这一辈子都无法偿还,那么就延续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他是她一个铜子买下的,生生世世都休想逃出她的掌心去。
      他会回来,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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