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人生长恨水长东(二) ...

  •   秦空从地上站起,看着韩延青绝尘而去,心中恨意愈深。这种深恨,在他辗转得到哥哥秦明遗物的那一刻起,便在他心中悄然植根。不过是因为自己在淮城权宜的一场叛变,燕岁寒便杀了他哥哥。即便他叛了他,可是他的兄长却对他忠心耿耿,何其无辜。
      他本以为他死了,可不久之前,巫强却在军中找到了他,对他说,燕岁寒这个男人还活在这个世间。
      背叛者还活着,而最忠诚的人却被效忠的对象勒令自尽。这是多么可笑。他想起在离开淮城之前,他曾劝哥哥留下,然而他却怒斥他的背叛,毫不犹豫地选择继续追随燕岁寒。然而,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传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燕岁寒杀了他的哥哥。不管他变了什么身份,他亦记得这个男人,永生永世记得,他要手刃血仇。
      他捡起方才扔掉的长矛,将箭囊与□□背在背上,翻身上马。

      冷风厉厉,吹得齐萱耳边生疼,只有在这个时候,江南的这座城池才有几分类似她梦中的长安。白墙边的修竹早已枯黄,但仍坚持挺立,冷风一过,竹叶瑟瑟,听着亦是寒凉之意。
      齐萱坐在知鱼亭上,手中握着一根横吹,举在唇边,吹了半阙《乌夜啼》。

      胭脂泪,相留醉。
      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笛声清透,却带着一丝呜咽。这曲子,原来必是用箫才可吹得,她忆起小时常听人常说,若说婉约一派,必以李后主为上,词人虽能与后主比得用词风流,但到底有多少人经历了从九五尊到阶下徒的生活。家国破灭,方成就这后主词。
      忽听院外嘈杂数声,齐萱侧耳听了,却是刀剑厉声。她骤然起立,却见婢子正跑了进来,尖声对她叫道:“齐娘子快走,不知来了什么人,进来见人就杀。”
      齐萱见那几个婢子身上血痕,竟是一惊,只向门口廊子处看去。那处已有人影闪动。事到如今,她的神志反倒清明起来,问道:“你们知道该怎么逃走?”
      几个婢子面面相觑。自韩延青定了心思囚禁齐萱之后,这院子便早没了可逃脱的另一条通路。齐萱蹙眉道:“大家还是去屋里躲躲吧。”
      话音未落,却听得刀刃破空之声,齐萱还未抬眼,便见身前那几个婢子如割麦似的倒下去。齐萱心中大震,转身便跑,却被一个人擒住。她知是再也逃不得了,只看向那人容貌。那人只穿了蓝布袴褶,不像朝廷中人,却更像江湖人士。
      那人见她打量着他,蹙了下眉,用姑苏土话与其他人喊了几声,另有人上前用布条勒了她的眼。
      她的视野一下全黑,耳边却是清明。虽是听不懂姑苏方言,却能分辨其中几个字。
      一名男子怒声喝道:“不要杀她!公主说要将她带回去。”
      他们挟着她上了马车,周围刀声、人声,一片嘈杂。她听得一人吼道:“有追兵!”另一人立马接道:“我去断后。”
      车声辚辚,直往远去。

      嘈杂人声,一直延续到那最终的目的地。
      蒙住眼睛的粗布被解开,齐萱睁开眼,看见一人正坐在椅子上看着她。
      年轻而美貌的公主的衣着华贵,但掩饰不了她的疲惫神色。她的脸比前时见似乎又白了一些,眼睛显得更大了些,那黑瞳,竟是能吸人魂魄的。
      齐萱不卑不亢,只照常上前行礼,道:“见过公主,这般带我前来,究竟是为何?”
      宋城公主不说话,一双墨瞳只盯着她看,而后咬了唇,只道:“齐娘子,你别要想耍什么诡计,若我死了,你也要殉葬!”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韩延青叛了我,在我杀掉他之前,你就乖乖地在这里吧。”
      齐萱心里一惊,外表却轻轻笑了起来:“公主恐怕要失算了,韩延青与我并无干系……他恐怕是要恨死我的。”
      她低下头去,波斯毯上的花纹密仄繁复,在眼前凝出一朵朵妖艳的花来。她蓦然想起那一夜微黄的烛光,她还记得他说——
      你应继续恨我……因为,我也恨你……
      她的眼前腾起一团雾气,毯上的花纹便似要流动起来,这一地荼蘼,烟丝醉软,恍然如梦。恍惚中,公主走到她跟前来,身上的宫罗几乎与这毯上的花纹是同样的模式,复杂而又端丽。
      “你定是在骗我,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们么?”骄傲的公主啐了一口,扬声说,“都当我是傻子……好,好,我看最后到底是谁能活着。我会跟你寸步不离,看他怎么把你从这里救出去!”
      “公主,你为何不杀了我?”
      宋城轻哼一声,走上前来捏着齐萱的下巴,迫着她抬起眼来看她。她细细打量了她很久,忽而清脆地笑起来:“齐萱,你是我手上最后一张赌注啊,我怎么可能现在就杀你。”

      果然,未到黄昏之时,公主府便被韩延青带兵围了起来。
      整坊喧闹。齐萱手足被缚,动弹不得,只听着沉重的脚步声砸着地面,和着刀兵之声,越迫越近。她不知到底有多少人,直觉得远处杀声震天,地板都为之轻颤。
      公主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只是强装出镇静来。她穿着一身胡服,立在大殿中央,不断地发号施令,齐萱听着她派出一个个谋士去跟韩延青谈判,只求皇帝能放过她。然而皇帝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时间越久,宋城公主便越静不下心来。出事时公主府便先走了一批人,不复初时府下谋士数千的胜景,公主府月初时结交的那一批江湖豪客倒是一个都没走。如今这一群人黑压压站在跟前,神色凝重。
      “公主,我们这帮粗人不懂得天命王权,我们只知道这些日子公主给我们吃好的喝好的,到了今日,该是我们为公主效力之时了!”
      宋城在殿上来回踱步,提声道:“去吧!从今日起,我便与你们同命!”
      那群人浩荡而去,宋城盯着他们的背影,唇边忽然扬起一抹凄然的笑。
      结局已经注定,他们不过是螳臂挡车。然而,却是幸好,幸好还有人为她螳臂挡车。她这一次,终于没有看错人。
      她忽而觉得空虚,慢慢地坐下来发呆,过了一阵子,索性放任自己躺在了地上。身上的宫绸熠熠消金色,与那波丝毯连成一片,铺开一段寂寞的繁华。她低低地叹气,转过头,看见窗户大开着。窗外是重重黑夜,火把的明焰耀去半片天空。天色是墨色里掺了血,暗暗地亮,然而这份明亮却迥异于白日的光。
      宋城仰面朝上,转了头来看齐萱,唇边逸出轻笑:“齐娘子,我要完了。”
      听见公主叫她,齐萱只打了一个寒战。她靠着墙边。她是中午便自己挪到此处的,墙边上嵌着一个铜制的尖利烛架,她小心地用那烛架磨着手上的绳子,已经磨了大半日,缚住手的绳子眼看着便要断了。
      知道公主并没有看出她手上的异动,齐萱松了一口气,道:“这真不像公主会说的话。”
      宋城轻笑道:“听着像幸灾乐祸。我知道,他们不敢杀我,只等我投降。可是,我偏偏不出去。”
      见齐萱不说话,隔了一会儿,她又低声说道:“你放心,就算我死了,也定会拉你一起进坟墓。”
      她的眼神直直望着她,似含着最后的执念。
      事到如今,她已无心再争,此时倦意上来,便说要歇上一会,让齐萱与她到一处。
      齐萱竭力镇定,只摇了摇头,道:“我便呆在此处。”她的后背渗出涔涔的汗来,紧紧抵着墙壁。就在方才,她手上的绳索已然磨断。
      宋城也不再强求,只让远远留一盏昏灯,自在堂上的巨榻上歇了。
      天色渐暗,火光渐明,院子外不断传来士兵的交谈声,刀兵挂在他们腰间,只发出“哧啦”“哧啦”的响。
      “齐萱。”
      宋城翻过身来,唤齐萱道。
      齐萱慌张抬头,正见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屋子真大。小时候与母妃住在一起的时候便想有这么一间大屋子,只有我一个人……如今真的有了,便又觉得空虚得很。”
      她在榻上歪着头,说:“你要陪着我。”
      齐萱低低地答了一声好。窗外夜色正浓,齐萱只等着公主睡熟,只睁着眼撑了一会,方把脚上系着的绳子解了。正欲逃走,却看见一个人摸进屋中,隐隐约约可看出身上是公主府上婢子的服色,齐萱心中一惊,不敢乱动,幸好屋中只远远剩了一盏灯,光线昏暗,那人不会看出她现在身上已无束缚。
      她见那婢子走上前去,正停在公主榻前,扬起了手,直直向公主身上刺去。沉睡中的公主忽而闷哼一声,便再无声响。齐萱看那人将手收了回来,缓缓地转过身,寂静之中忽而响起液体缓缓滴落的声音。
      一滴,接着又是一滴。
      她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呼一声,但旋即后悔。她捂住嘴,然后那一声到底是被那持刀女子听到了。
      那人慢慢地转向了她,一步步走到跟前。齐萱退无可退,只屏住呼吸,抬眼望去。
      她正站在灯影尽处,灯光照了半张脸。那半张脸上沾了公主身上迸出的血。齐萱怔怔地看着她只是抬起手轻轻一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污,方抬起头来,看着她。
      “娘子。”
      是楚秋。
      齐萱猛然松一口气,终于有力气站起身来。她走上去,像以往那般说这话:“楚秋,怎么是你?这里危险,我们快走。”
      她伸出手去拉楚秋的手,然而对方却退了一步,拒绝她的好意。
      “娘子,我不是来救你的。”
      楚秋手上平举,正指她咽喉,到了此时,她眼中方流出泪来。她颤抖着,喃喃唤起了她们之间曾经最亲密的称呼,语调却是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悲恸:“萱妹妹,萱妹妹,你不好,我要替许天然报仇。”
      “所以你杀了公主?”齐萱不敢置信,只低声问道。
      她却悲凉地看着她:“我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门外忽而响起清脆的脚步声。齐萱眼风向外一扫,却见一个小婢子匆匆进门来叫公主,看着眼前形势,只惊叫了一声便急忙向外跑去。
      她知道,公主死去的消息,他们都要知道了。
      橙黄色的灯笼一个接一个地点起来,将这一个院子燃得好似白昼。院中早沸了天,婢子仆役们急急向外跑,军队往里面攻,不知错杀了多少人,举目一片混乱。然而,他们距离这座大殿尚有一段距离,没人救得了她。
      这殿中依旧安然,帘幔如天幕垂落眼际。齐萱看着楚秋的眼睛,那里面是一潭死水,映着指在她咽喉处的寒芒。
      她低了眼说:“杀吧,是我害了许天然。”
      然而楚秋已低声啜泣起来。她尽力忍住眼中的泪水,匕首的刃尖轻微振动起来,齐萱只觉得颈子处尽是凉气。

      “楚秋!”
      忽而有人如一阵风般闯入,将楚秋远远地推倒在地,匕首当的一声,只落在地上发出微茫的寒光。齐萱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揽进怀里。胸口贴着胸口,她能感受到对方剧烈的心跳。
      她以为那会是萧唯,但是,她再一次错了。
      是燕岁寒。他早已脱去了明光甲,只穿了莲青色的袍服,眼中如火灼灼,只大声道:“楚秋,你疯了!谁让你杀齐萱!”
      楚秋并不知道其实韩延青就是燕岁寒,只在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低声说:“楚秋感谢韩大人设计,让我进府杀了公主,然而她……”她的脸转向齐萱,话到此时几乎是哽咽,“也曾亲手将天然……推上死路,我怎么能不恨她。”
      齐萱说不出话,只怔怔抬头,却蓦然看到燕岁寒背后一处,正有一人弯弓射箭,矛头直指他的后心。齐萱大骇,只喊道:“小心!”
      然而已是晚了,锋芒已出,寒光已露,燕岁寒觉出危险,来不及回身挡剑,只放开她,自己急急向上跑了两步。寒芒入膝,正正钉在骨上,他痛得一哼,当机立断,抬手抽出了长箭。而那人等不及,早举了剑攻了上来。
      韩延青沉着转身,握剑在手,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睚眦尽裂:“燕岁寒,是你,杀了我哥哥秦明!”
      他急于杀死韩延青,挺剑上前,命门全开。在同归于尽的决绝下,燕岁寒没有占到任何优势,反倒被他逼得退后两步,腿上血洞,更如泉涌。
      “秦明是自杀,”他终于认出了这个曾经背叛他的手下,低声说道,“因为你。”
      “胡说!如果不是你的命令,他怎么会……”
      秦空心中一乱,手下的动作便慢了一拍。燕岁寒趁机对着他空出的命门,一剑刺去。秦空只向后躲闪,却不防脚下的石阶让他栽了下去。燕岁寒自知腿伤不便拖延,便不再恋战,只抢先再往正起身的秦空一刺。秦空顺势后仰,却不想失了平衡,一连滚下阶去,最后终于不动了。
      燕岁寒冷笑一声,只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还戴着韩延青的面皮,然而只是这一笑,便把齐萱又带回了过去。
      那些逝去的年月,水中浮莲,镜中花月,终于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高傲的帝皇。他身着赤黄色的常服坐在那处,宝相庄严。他是惯常不笑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