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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倾珠斛(二) ...

  •   到了夜间,齐萱依时去了,果见一群人聚在新平坊,自坊门到行辕门口,都排满了桌子椅子,不点明灯,只树火把。萧军将士也决不是什么斯文人,于此时,早已是人声鼎沸,拼酒划拳声响成一片。屋内亦是热闹——只是萧唯在,众将不敢过于放肆罢了。
      萧唯靠坐在上位,身上早已换了赭色的新衣裳,可身上的铠甲却是未解,在烛光跳动下映了一层老银色,倒显得肤色更加光亮。本是深黯的古铜,此时如上了光亮的釉色,当得起“威风凛凛”四个字。他微扬了嘴角,笑道:“安妃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齐萱抬头,往萧唯处望去。萧唯坐得离她甚远,她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并看不真切,但却觉出他目光炯炯,只往这边逼视过来,纵离得遥远,仍逃不出这片压迫。那目光,似将那夜的火光重新逼到她身前。
      她心道萧唯这话竟将她比作客了,心下忿然,却不好发作,只妩媚笑道:“将军让我还住在扶楠堂里,我自然是感激,不知诸位将军在淮城里是否住得习惯?”
      萧唯缓缓抬眼望定坐在下处的齐萱,今日她华服盛冠,安然稳坐,如一个华美的樽,隐隐流露出讳莫如深的拒绝。
      他看不透这个女人。
      “淮城固然是好,但北地更好,若能一直打到漠北去,才是萧某的福气。”
      齐萱笑容未减,举杯道:“既是这样,我这一杯便替北方百姓,祝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复陈。”
      众将齐声道好,萧唯双手捧觞,起身道:“安妃这一句说得好。昔日大陈抛下京都逃亡江南,这十年来,我们哪一个不盼着早日回到长安。此杯,谢天时地利,谢大陈百姓。”说罢,一饮而尽,旁边早有侍者上前,满上酒觞。
      萧唯再举觞,道:“这一杯,我敬安妃,识时务。”
      齐萱脸上竟是燥热起来,酒觞满杯,似有千斤沉重。
      只见萧唯饮尽,再满,又道:“这一杯,我敬燕岁寒。”他眯着眼睛向下,凌厉的眼神扫过齐萱,轻笑道,“敬他逃过一劫,从我手下。”
      听了这话,她慢慢地站起来。在那一刻,他几乎以为她会拂袖而去,可半晌只听她道:“将军,淮城是在你手上的,将军记性好,可千万别忘了。”
      他盯着她,目光灼灼,道:“安妃想说什么。”
      她冷笑道:“我想说什么,将军知道。”
      他确实知道。
      他便给了她一个台阶下,道:“早就听闻安妃弹一曲好琵琶,许久想听。既然安妃在这里,能否弹一首让我们也听听。”
      她移步向前,直走到大厅中央,低身行礼,眼神如水,不带波澜,漫过这庭上诸物,直勾勾地望进萧唯眼里去。
      她道:“便遂了大家的愿吧。”
      琵琶是丝作的弦,紫檀木做的身,更加了螺钿,抱在手上沉沉的。楚秋搬了个矮脚裹金杌子来,她坐在上面,横抱了琵琶,手上带了拨子,移柱换弦,琵琶声响,便是铮铮作金石声。她想着,这个曲子应景,便启了唇,手下一个长轮,低低地唱了起来:

      月黑夜风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才是真正豪壮的曲子,她手下依旧弹着,这几句词,是要轮着唱上几遍的,越唱越高昂,方能显出气度来。
      萧唯却道:“这又是刀兵之声了,我们这帮粗人早就听惯了,不如换胡笳吧,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琵琶声瞬间停了,这一停,她却听见旁边轰然一声笑闹,诸将竟都明白萧唯话里的潜台词。
      胡笳本是自胡中,本自胡中……
      她挑起她那双异族人独有的绿眸来,那眸里似起了层轻雾,不过这也只是一瞬的事。她眸子轻转,整室里轮了一圈,那眼神是越发妩然了。她将琵琶竖了起来,拔了手上的拨子,一个个地扔到了地上,周围虽然吵闹,可仍听得见那几声,啪、啪、啪啪。
      她起手便是一个满轮。
      四周人声渐低。
      她笑,却只是微微挑起了嘴角,左手按弦,右手两只指头提起一根弦,即刻便放了,那弦“铮”的一声如断弦……
      这时候才是真正的寂静无声了。
      她方起了胡笳的调子,将声音轻轻送进调子里: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她轻轻唱着。这是初始的调子,后来的感叹慷慨均是从这两句里延衍出来的。我生之初尚无为,她想起阿姐以前说这调子太悲怆,别人唱出来都是故作悲伤……文姬,她,这一生啊……
      她……这一生呢?
      她忽而想起小时候父亲疼爱地抱住她,唤她的小名——忘忧。是啊,虽言萱草淡,却得号忘忧……是父亲教她说的中原话。
      于是时光流转,岁月荏苒……她九岁了,父亲与她玩秋千,二哥哥和虎头哥都在旁边看着,父亲将她推上天去,喊道:“忘忧,看见那边的天了么。”她叫:“看见了,父亲和二哥哥都在那里了。”
      二哥哥他们大笑起来……现在他们应都在那里了,真是,真是,一语成谶,徒叹奈何……
      父亲请人教她书、教她琴,可她偏不,她要学琵琶,父亲问她:“琵琶能调出多少调子来啊。”她答:“父亲啊,八十四。”父亲便笑:“可不多说了三个……记住啊,不要再错了,琵琶宫调八十一,三调弦中弹不出……”
      这一生啊……
      第二拍讲被掳,第三拍诉流离,第四拍思乡土,第五拍、这五拍唱得难过得紧……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青。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她按着弦,弹、拨、挑、勾,琵琶的声音到底是有些轻挑,弹不出千军万马,但弹得出多少刻骨乡愁来……文姬这曲子是从胡笳曲子里化出来的,她依稀记得,在康孙时……老人们是用管子吹这首曲子的,管子音声呜咽,一吹便像草原上起了风……嗳,这第十一拍。

      我非食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

      她心中顿时升起了戚戚之意。非食生而恶死,这唱得多好,她心中暗道:难道让我立时撞死好立一个贞节烈妇的牌坊么?她本不该事到临头软弱,她本该一剑刺死他的,刺到他心窝子里去。可萧唯怎么想?他总是想着她贪生怕死的罢,不然他怎会给她那么多金子银子,真是作死……
      可燕岁寒到底是宠过她的,她对不起他……她还记得,他叫:安儿啊……
      她的手一抖,竟勾错了弦。她抬起头来,正看见他也刚巧瞥了过来。呵,他听出来了,没想到他这个武人还是有些文雅的。他又转过头,与许天然说话,许天然早就醉成一摊泥了,萧唯的两颧也泛了红……
      她将错就错,右手用力一扫。她看见萧唯又转过头看她来了,他说:安妃,你弹错了调子。可不,她弹错了调子……嗳呀,这群人怎么又在笑……
      她的声音高亢起来。嗳,以前草原上的女子从来不会低低地唱歌的,总是一个调子上去,就要唱破了天——

      悲文姬兮似远鹄,叹己身杳苍梧。

      她仍盯着萧唯,她盯住他,这词也不对了,她看他怎么说。她继续唱道:

      生胡家兮父汉臣,三叠唱兮别旧族。未料前程兮旧朝覆,胡儿南下兮中原牧。

      他一手持了觞,却停在了嘴边,他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她左手移柱,换了个低些的调子,低头唱道:

      父良直臣兮思汉笃,故辱权贵兮身遭戮。怅愁寒月兮雪扑簌,为人驱使兮空泪竹。愿得一朝兮九州复,可慰九泉兮心愿足。

      她停手,琵琶声戛然而停。她抬首轻笑,望进他的眼去。萧唯觉得那抹绿色似乎更深了,竟成了一潭幽幽碧水。他听她提高声音道:“这便是我赠淮城的全部根由,剩余的随将军怎么想了!”
      她端庄地坐着,宛如一座樽――却是清瘦,雪白的颈子略往前伸,靠在琵琶旁边,让他忆起幼时学的那首古诗――犹抱琵琶半遮面。她的面上早扑了醉霞,自有一番醉人的情态,梅便开在这片醉霞之上,仔细看方知是花靥。
      她却仍未唱完,许真是醉了……她唱道:

      却是,飞将谓我贪福禄,单遗我兮珠一斛,哀哉与谁道,且语向鸲鹆。可诉心事琵琶曲,不得长歌以当哭。

      他闷声笑了,低着头,双肩耸动,却是停不住。她说啊,且语向鸲鹆……可其实,她却唱与他们听。不,他是错看了他,他承认。人人皆有隐衷,而他只顾着一味算计……
      萧唯只觉得昏昏然,怎么今日这酒酒劲如此之大,真不似平日。
      不似平日?
      忽然之间,旁边有人惊叫:“那是?”
      萧唯向那处望去,便在一瞬间,方才立在席旁的侍者从席上抢过一把刀,猛然向萧唯劈来。萧唯猛然站起身,一手将桌子掀了,砸在那人身上。
      那人并不说话,只往后退了两步,一手挡在前方,避开倾倒的桌子。此时,他距离萧唯尚有十步之遥,而萧唯早有了防备,已是鞭长莫及。眼见齐萱正踏下心来,不由怒从心起,刺客一个转身竟拼尽全力,举剑向她攻来。
      齐萱躲避不及,便是身上这衣服,也是活动不开的。她只得往侧旁一让,没想到那人却也迅速转了方向,目眦尽裂,眼中如要迸出一团热火来。
      她一闭眼,将琵琶藏到身后,空落落地对着那柄刀。
      这,果真是因果报应……
      眼前如此清晰明亮,明亮的灯烛高烧,爆出几点星子来。萧唯操起身旁的剑,却已是来不及了。“该死的。”他咬着牙念了一声,旋即扔下刀捡起地上一个杯子,便朝那方向用力掷出去。
      杯子正好撞在刀的刃上,却未震下那柄刀,只让它偏了方向。
      齐萱只觉得左胸一凉,便似这边开了个洞,迎面的冷风灌进身体里。她咬着唇,迷迷糊糊间听着不知哪边来的一句——
      “……忘恩负义!”
      只听完这一句,她眼前一黑,再无意识了。

      此时席上众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取刀握剑,攻向刺客,刺客哪里抵挡得住,不一刻便毙命在乱剑下。
      萧唯与魏安吩咐了几句,冲进人群中,抱出齐萱,急急冲出殿外,正遇见十一娘。
      十一娘一见齐萱受了重伤,也是一惊,跳脚骂道:“十几个大男人,竟让一个女人挡刀!”
      萧唯不及解释,只问十一娘道:“快帮我止血,救她!”
      十一娘瞪了一眼他,说道:“我能救,你放手。”
      萧唯不说话,只快步向前,抱着齐萱到里屋的床上,才放手走去。十一娘一面施针一面笑他:“将军出入敌阵千百次,怎么今日也跟晕了血似的,先自乱了阵脚。”
      萧唯本已行到门前,此时脚步只一顿,说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非常之时待非常之人,前时的事我道歉,十一娘,你还是赶快救人吧。”
      廊子中魏安与一名年轻将领前后跑了出来,跑前面那个大声叫道:“长功!”
      萧唯一听魏安叫他,忙回身对他说:“怎么,那人是谁?”
      “人死了,名字如今是问不出,可秦空说他曾是燕岁寒帐下的一个子将。”
      萧唯冷哼一声,沉声说道:“我倒不怕冤枉了燕岁寒,只是没想到他还有死士留在这边,你给我认真查。”他向魏安身后的年轻将领颔首,“秦空,你是燕岁寒旧部,这事就交给你和魏安负责。如再有意外,你们别来见我。”
      他转身走出,忽然听到远远地传来一阵横吹乐声,仔细听了,却是一首《长安道》。

      春雨依微春尚早,长安贵游爱芳草。

      即使已经过了那么多年,距离当年逃出长安已整整十年,当年的弱冠青年,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厚茧积满虎口。
      当年的日子,猝不可追。他仍记得与齐二、魏安他们骑马去平康里,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记得,他们在酒肆里等着胡姬开酒,尝上一口,然后再一起骂这酒味真是淡出鸟来,远不如西市腔。想起那个跟着她一起去西市尝酒的小女孩,绿眼睛晶亮,虽被辣得舌头都藏不回去,仍逞强地求着他:“再喝一口,虎头哥,就给我再喝一口。”
      他记得那小女孩是齐二的妹妹,小名唤作忘忧,却生了一双绿眼睛,与康孙人一个样子。
      月华照在眼前,似起了雾,笼罩山间,他亦像起了幻觉,只本能地觉出,齐萱那一双绿眼睛……竟与记忆里那个小女孩的眼睛一模一样。
      不,不会是她。萧唯回过神来,心里只觉得好笑。这两人明明不相干,更何况,齐萱的眼睛是一口深井,风吹亦无波,哪似他的忘忧那般灵动活泼。
      不,不会是她,决计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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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倾珠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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