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事》木兰歌

5、倾珠斛（一）

　　自那晚以后，齐萱时常梦起康孙。
　　康孙本是扼守河西走廊一西域小国，地少而贫瘠，族人借地利之便发展贸易，终繁盛起来。康孙人开放，常与外族通婚。父亲和母亲便是那样相识，只是母亲不愿随父亲回长安，直到临终前才托人把她送到了父亲身边。
　　记得四岁之前她便是从那里来。似乎是每年的三月，康孙国人都会齐聚金叶坪，齐萱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诸人下拜，起身，齐唱颂歌，然后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金叶坪是第一缕晨曦存留的地方，不管康孙人去了哪里，最后总要回到这里的。”
　　她仿佛又看见了石可，那个为了康孙复国而到处奔波的传奇商人。那时她还是燕岁寒新宠的妃子，他也不见得有多老。他在榆树下静静地品着一盏茶，抬起头怜悯地看向她，苍凉的声音一直在耳旁说：“齐萱，你是康孙人啊。”
　　他一直说，一直。声音从头，再从头。
　　声音却突然停了。
　　她茫然四顾，视界里全是最鲜艳的颜色——那么多自然界里不多见的颜色，全被织进墙上的壁毯里。壁毯后是坚硬的石壁，暗暗的灰色似要透过苍茫岁月的层积犀利地透出来。厅里摆着银质的香炉，轻烟缭绕，却是可以看到的香气。
　　她轻轻地叫：“石可。”
　　长厅那头的模糊身形，是久已深深地刻在记忆里的。那仿佛是她这一生最苍白最无力的梦。假面被戳破后，她简直无处遁形。
　　他道：“我知你与他在一起年岁长久，下不了狠心，可你想想他当年在康孙屠城，可曾犹豫过一刻，康孙繁华百年，那么多族人，尽毁在他随便一句话下……齐萱，你还要记得你的父亲……”
　　是呵，父亲……

　　阳春二月未过，却突然倒起春寒来。
　　长水上小雪霏微，地上似铺了一层白霜。一百零八响天明鼓钟敲过，淮城方从黑夜中醒来，坊市门开。
　　沉香院中画廊落了雪，却似一条素锦缠道。因一夜的雪，院中水法（注1：古时有以水造景之法，一路活水入，循沟渠，积深潭，致水车轮转而成胜景。文中具体指为此特制的小型水车。）今日停了，静立不动，臂上擎雪，如魑魅般俯瞰着扶楠堂。
　　齐萱亦是刚醒不久，脑子里还残留着些梦魇，一时也不想坐起，只呆呆躺着，梦里一切皆历历在目，尤其是石可的那些话，竟差点让她走回原先那段时光里，心里只是千般不愿。那段苦楚记忆，再想一遍仍是心惊。
　　可今日为何会做起这样的梦来？
　　许是他不在？她简直怨恨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她本该更有勇气，她本该开心，她本该大声笑上两声，因终于报了她父亲、她族人的冤仇，可她现在，甚至情愿这件事根本就没发生过。
　　她竭力忘了这旧事，这让她羞耻。
　　自那日城破之后，齐萱依旧留在沉香院，只是院外多了一批轮流把守的士兵，说是为了保护安妃。那位萧将军必是因为当日燕岁寒的无故失踪，对她起了疑心。她知道，只是不想点破。
　　只怕，如今人人都怀了这个心思。她是一个投敌的妃子，不管到了何处，这个罪名都要时时刻刻跟着她，直到她死。
　　一环未成，便先成玦。齐萱叹了口气，心下踌躇，她不知道，没了萧唯的信任，石可交由她去做的事情，又该怎样完成。
　　屋外不远处，楚秋和玉眉似乎在烹茶，隔了寂静的庭院，隐约还能听到她们两个的私语声。
　　一瞬间，她竟然觉得时光似乎未曾改变。还是那幅画面，炭火微亮，灼着红泥小铫的底子。那小铫是经了千遍茶水的，本自有股清香，如今经火一烤，竟散了一室馥郁。铫中清泉已到了将沸之时，便见不得安静，只顾着升腾上下，咕噜咕噜地响着。
　　楚秋大概正靠着炉子，忙着往小铫里添各色香叶。她一贯心中坦荡，眼下有了愤懑自然要一吐为快：“我看这个萧唯可不是个光明磊落的，娘娘那般辛苦与他方便，他却半个谢字都不说，还将这沉香院翻了个底朝天，又赶了那么多人出去，可不是怀疑我们。”
　　“如今已是换了新天新地了，”玉眉的声音懒懒地响起，“还能如何，我们做奴子的，谁做主子还不都一样，好好侍候人罢了。燕皇……你说，他还活着么？”
　　楚秋的声音却惊讶了起来：“啊呀，有人来了……”
　　齐萱猛然一怔，蹙眉道：“谁来了，可是萧唯？”正巧玉眉端茶进来，闻言摇了摇头，说：“娘子可是睡糊涂了，萧唯昨日一走，就将沉香院各门都布上了他的人马，还让人好好地在扶楠堂里搜了一回，又带走许多物什，连外面做洒扫的王七他们也赶了，如今他怎么可能来，来的是旁人。”
　　“都搜走了？那我那本书……”
　　“是摁了印章那本吧？我知道娘子要找，谁知寻了半日竟不见影子，大概也是收去了吧。”
　　齐萱低了头，只觉得心上喘不过气来，又问玉眉说：“那你可打听了来的是何人？”
　　玉眉道：“我不识得，不过看样子似是昨日撞门的那人。”
　　齐萱还没说话，却听外面已经吵了起来。楚秋向来说话利落爽快，此刻语气中更含了几分辛辣。
　　“萧将军真是好意，独独怕我们缺了什么，倒送我们这些玩意，你当这珍珠能煮饭，还是当这翡翠能当白菜在小火上熬啊，萧将军开仓放粮都放到我们这来了，我们倒真是感激，这就出去给他老人家磕几个头去。”
　　那人说：“小娘子的意思我省得，自会讲与将军听，就不劳各位多走这几步路了。
　　楚秋清脆笑道：“那就劳将军辛苦走这几步了，记得要从后门绕出去。这沉香别业的前门可给封起来了，萧将军当时的意思，不是连只鸟都别想飞出来，连只虫子都别想爬出去么，楚秋只是奇怪将军是从哪里进到这扶楠堂里的。
　　那人道：“自然是从前门……”却才发觉楚秋话里的埋伏，顿时不知如何答话，一时语塞，倒让里屋的齐萱和玉眉笑了一场。
　　楚秋道：“将军请回吧，可别留下什么东西，进来一次可不容易，真正的绕枝三匝，无枝可依，倒让我们挂心。”
　　听了这话，齐萱只乐得歪倒在隐囊上，只抚着心口，说：“这小妮子倒掉起书袋了，只是用的完全不是地方。”玉眉也笑说：“可不是，不过我听着，倒有几分意思。”
　　外堂里那人却像没听懂似的，只道：“不劳你们挂心，我自是要走的，只不过这东西是将军命我拿过来的，断没有拿回去的理。”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事，将军说此次破淮城，安妃立了大功，明日夜里众将群欢，央安妃也来。将军还听说安妃弹得一手好琵琶……
　　玉眉抬眼看向齐萱，却见刚才还笑意盈盈的她早变了颜色，冷意一点点从眼底泛上来，让人看着心寒。再等了一刻，楚秋已掀了帘子进来，却是笑着的，一进门就嚷道：“我就是咽不了这口气，我想着，必得让他们吃一次鳖，你看，果然……”突然又想起什么，又道，“他们送了些珠宝玉器什么的，说是答谢娘子里应之功，我本想着咱们又不缺这些丁零当啷的玩意，但后来他打定了主意要给，我也不好意思让他不吃这亏，就收了，娘子看是开箱子还是怎么样吧。”
　　齐萱已恢复如常，只是眉间依旧带着几分清愁。她淡淡地说：“当年，燕岁寒送的比这不止百倍，若是为了这些珠宝玉器，我又何必叛他。”
　　楚秋忙道：“要不我给他送过去。”
　　齐萱起身来，玉眉忙给她披上家居的衩衣。齐萱一边整着衣服，一边说：“那倒不必。他们愿意吃这亏，便让他们吃去，咱们正好借花献佛。”
　　楚秋奇道：“娘子的意思是？”
　　齐萱说：“玉眉，你去外面，拿了那堆东西，分给院子外面的那些人，就说为我站了一夜，我心存感激。”
　　玉眉诺了，施礼退下。屋里只剩下齐萱和楚秋两人。
　　楚秋道：“我真不明白，娘子明明帮了那个姓萧的忙，他怎么反而猜疑起娘子来了。”
　　齐萱此时已穿好衣服，走到笼纱窗前，打开案几上的小匣子。匣子里分了格，分别放明珠、碧玉之属，各种花样却又有不同，雕花、镂刻、镶奇珠、挂宝树，总之是一匣子的流光异物。她只往碧玉那格里去拣，待定睛一看，却是昨日那只碧玉梅花印纹簪，尾端血色未褪，暗红一点，嵌在未有瑕疵的碧色里，却是诡异。齐萱心下一震，手中一抖，那簪子便脱手，跌在地上，叮当一声，从中断为两截。
　　楚秋上前来，道声：“娘子……”。她蹲下身去收拾那碎掉的簪子，却听齐萱说：“别动。”
　　她只得停了动作，站起身来，听齐萱道：“萧唯是当我放走了燕岁寒……可我若真放走了他，又怎会还留在这沉香院里作死。”
　　楚秋道：“作甚提这个死字，萧唯原是这个打算……”
　　齐萱却笑道：“咱们还能怎样呢，难不成再把燕岁寒引回来？我早就没了退路了。”
　　楚秋道：“当日娘子若要为大人报仇，便该直接杀了燕岁寒。”
　　杀掉燕岁寒……齐萱也不是没想过。用匕首，用康孙七寸花酿的花蜜，只要一刻的时间……就算要她的性命为偿。然而却总是不能。芙蓉帐底的温柔春宵中，她一次次想到那年下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真干净。阿娘，父亲，嬷嬷，二娘，阿姐，干净纯粹的生命，一个个在她身边逝去，只留着她……若他亦在她身边死了，变成空荡荡的一个皮囊……啊，她又想起北方诸地将领众心不一，若他一死，再起纷争……
　　齐萱摇头道：“可北方这个样子，只有燕岁寒一个人能弹压得住……我想着若萧唯来，局面就大开了，我们康孙才有重兴的机会，可他却不信我。”她叹了口气，又说，“我何苦想那么多。”
　　楚秋听齐萱这么说，先自急了，只叫道：“那萧唯让娘子明日里去，岂不是对娘子不利，娘子，咱们可不去，看他能怎样，我看他能把沉香院给血洗了。若他来，我第一个不让他。”
　　齐萱重拣了支银簪子绾住发，抬眼看向旁边的铜镜。镜里女子影影绰绰，略见得深眼高鼻，轻笑婉然，只听她道：“还是去吧，争一场，总好过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