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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倾珠斛(三) ...

  •   冷风肆意,在空寂的黑夜里行走。黑夜,是一个巨大的翼,在它之下,高山亦是渺小,在它之下,连佛殿也添了几分阴寒。
      殿前种了棵枣树,已长了些枝叶,冷风吹过,便扑簌扑簌地响,殿前的匾也和声似的,咯吱咯吱地响。他们抬头看了一眼,匾额斜挂着,“大雄宝殿”四个字中已少了两个。
      “开门。”燕岁寒道。
      旁边一个人立刻上前把门开了,回身过来的时候,却说:“这不知已闲置了多久,全都是灰。”
      “进去吧。”燕岁寒说,身上的青灰色斗篷似要融进这夜色中。
      一行人匆匆进到殿中,他边走边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二更了。”旁边的人答。
      他又问:“那边的事布置好了么。”
      “全布置好了,估计现在已经动手了。”那人垂手答道。
      别的人已在佛龛前收拾出一块地方,服侍着燕岁寒坐下。他便坐在佛前,青灰色的斗篷散在一边,露出赤黄色的袍子来。他道:“这次是我疏忽了,幸而早有打算。萧唯他如何计算,也必没想到,居然还有几个昆仑奴子能救我出来。”
      沉香院本建在水上,扶楠堂下更有通道,沿着淮城水路,可直达城内万安坊,一到万安坊,燕岁寒又请江湖人士替他易容,到第二日早上城门开了之后才从淮城逃出。燕岁寒本欲今晚刺死萧唯,再安排留在淮城的心腹之人打开城门,只等一个消息,便可立时派出许州的军队,里应外合,以攻淮城。
      燕岁寒心下绷紧了一根弦,正闭目养神,忽而听到远处断断续续几声吟唱,只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他既说了,众人也便凝神听了,那声音似从远处传来的,如青山前的薄暮,云山远淡,那歌声近了些,却听那人慢悠悠地唱着: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
      今之从政者殆而。

      声音断断续续,可字字句句却是听得清楚的。
      众人皆肃穆,不敢吐半个字。燕岁寒却笑了,众人听着更觉心惊,只听他道:“秦明,你去把他找来。”
      秦明诺了,退步出门去找那唱歌的人。
      不到一刻,秦明回来时,身旁跟着一个道人。那道人身量甚高,眼神精亮,却是披头散发,赤膊跣足。那人一进庙来,未观其他,只盯着燕岁寒问道:“你是燕岁寒?”
      便有旁人喝道:“这牛鼻子大胆,竟敢直呼燕皇名讳。”
      燕岁寒舒眉,说:“不妨。”他起身走到那人身旁,仔细打量,良久方低声道,“巫先生,可是你?”
      那人大声笑起来,声音粗嗄,他道:“难为少主好记性,还记得老朽。”
      燕岁寒俯身道:“不记得巫老先生,小侄不是忘了本么。还记得原先家父总提起先生来,只是先生后来云游各处,小侄无缘得见了。”
      “只是先生今日突然来此,”燕岁寒扶着巫先生坐在佛像前,边说:“而且又唱起这首歌,真是羞煞小侄。”
      巫先生道:“你是该羞煞,淮城江州一水之隔,你亲自坐镇,三月竟不克,现在更为了一个女人把淮城丢了,而今托身山庙,你可对得起先皇?”
      燕岁寒蹙眉道:“巫先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还待分辩,却听一人道:“陛下,淮城那边失手了。”他急忙唤传命的斥候进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斥候报说:“萧唯旁边的人警觉得很,孙翔没刺到萧唯,”他顿了一下,道,“孙翔已殉国,秦空变节,是他告的密。”
      燕岁寒听后,沉吟片刻,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秦明,说道:“秦明,我记得秦空好像是你弟弟。”
      秦明俯身,闭了眼说:“陛下记得没错,”又道,“是臣教导无方。”
      燕岁寒叹了一口气,道:“我知你忠心,可如今……便随你,给自己一个痛快吧。”
      秦明倒抽一口气,却只能说:“谢陛下。”说罢慢慢抽出自己身侧的刀。燕岁寒又说道:“到外面去。”秦明方又谢了次恩,退出门去,这次却是背了身。从来道燕皇冷傲孤高,他不是没想过这一天。只是多年君臣而今如此决绝,令人寒心。
      燕岁寒看向呆在一旁的斥候,轻哼一声,说:“秦空杀了他,他却连萧唯旁边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他杀了安妃。”那人沉声道。
      “你说什么?”燕岁寒厉声问道,他疾步走到那人身前,手紧紧地背在身后,手关节被他自己攥得青白。
      巫强冷眼看着,并不说话。
      斥候觉察出燕岁寒的怒气,忙道:“他们也没跟我说孙翔是不是真的杀了,只说是孙翔伤了安妃,我也不知道……”
      “伤在了哪里?”燕岁寒又问道。
      世人皆传燕皇冰冷孤高刚愎自用,对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过于宠爱,如今看来这女色亡国未必是意外。那人弯腰,姿态惶惶:“我也不知道。”
      燕岁寒还要再问,却见巫强突然抬起步来向门口走去,便急忙拦住他:“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巫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孺子不可教也,还不许我走。”
      燕岁寒心似乱麻,此时也无法分解,对着巫强,他只道:“巫先生,你可知,这一剑,却给萧唯省下多少心思来……”
      巫强一双墨瞳紧紧盯着他脸上复杂的情态,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长叹:“你心中所想,别人不知,只是自己却要有个定论。我有事在身,非走不可,不过你也无须拦我,三日之后我自然会来。”
      ++++++++++++++++++++++++++++++++++++
      齐萱遇刺,此事于她是一劫,但也却是塞翁失马般的福气,这一剑,确实快刀斩乱麻似的解了萧唯心里的结。
      “看来我当时确实是错怪了。”萧唯转头向许天然道,两人骑马缓行于万安坊内,周围人潮如涌。
      许天然却不当回事,说:“嘿,有什么错怪不错怪的,你这时婆婆妈妈的干什么,这时候的事儿,能说出个对错么,闹不好又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再说了,不是有十一娘照应着么,错不了的。只是回京这事……”
      二月初十,朝廷来旨,因淮城大捷,有功之人各赏封爵。
      皇帝的信上言辞恳切,只说爱卿在外征战日久,心下思念,望早归,征战北地之事,可托予他将。而萧太后却在信中陈列利害,萧唯的大兄萧至在上个月拜相,为尚书省左仆射,而萧唯亦拥兵在外,若再一举攻克北地,易给朝中造成外戚托大之相,而萧后虽早已手握权柄,却不愿与陈皇闹翻,是以在信中劝萧唯且在淮城修整几月,再图北地。
      可若燕岁寒借此机会将北地兵权收归己有……再攻淮城,而这边只有几万兵马在淮城,如此想来,却是招架不得。
      他勒住马,陷入了沉思。
      许天然早已义愤填膺起来,骂道:“什么鬼话,我们如今在前面拼死拼活,他在后面自在逍遥,如今只一句,便让咱们回去,跟他老子一样没出息。”
      萧唯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如今江山日颓,怎么怪得了别人。十年寒苦从军,只为今日一战,可如今真的剑指北地,不日便可收复长安,他却来这么一句话,叫我怎么对得起营里的弟兄们,如何对得起百姓们。只是这自古行军打仗便有这么一条——”说到此处,他蓦然眼神炯炯,一个字一个字吐得极清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许天然眼里也亮了亮,笑道:“好!我们把他娘的晾在一边,理他做甚,咱们打回长安要紧!”
      他心里一高兴,便跟往常私下切磋那样没大没小地挥鞭来抽好友的马儿。萧唯动作快,将鞭子往后一摆,正缠上许天然的,便兜手将那鞭子给拉了过来。他双鞭齐举,笑说:“小人之举,切莫在君子身后为也。”说罢将鞭子抛还给他,一边说,“给你,我去城南香积寺走一趟,约了人的,你先回去吧。”
      许天然接过鞭子,心里只道技不如人,突又想起一事,便与萧唯说:“有一事前儿忘跟你说了,范成原让我告诉你的。”
      萧唯回首,道:“说罢。”
      “说是从沉香院里搜出的那堆书里,有一本齐说手抄的道德经。齐家被抄,东西流落在外,本也不奇怪,只是上面居然有你的印。”许天然一勒缰绳,继道,“不是你常用的那枚长功,倒是你老早丢的那方江湖。”
      萧唯直了身,若有所思,喃喃道:“是那一枚?”又问,“你可看仔细了?”
      许天然掏出那本书来,翻到用了印的那一页,说道:“你那本《孙子》上不是也印了一个?我虽然没见过真的物件,可也记得那印大约的模样,真是一模一样,决计不会错的。”
      决计不会错的。
      萧唯看着那已泛黄的书面,暗红的印章如岁月的烙印,在他眼里勾出一片黄昏来,心中如鼓擂起,那一双绿眸……
      忘忧,忘忧,是你么?
      他缓缓抬起眼来,穿透这冬日薄暮,直达十年前那个温暖的长安。

      她从街的那头跑过来,不知撞了多少人,却也没人舍得斥责她。雪团般粉嫩的小女儿,只及别人腰间高,便这么急急地冲过来,停在他和齐荫前面,摊开手,笑嘻嘻地说:“虎头哥,你与我哥一人一个好不好,我在那边找人刻的。”
      她的小手上,两方印章,一方“庙堂”,一方“江湖”。
      这时候嬷嬷也过来了,一连声地道着祖宗,直说:“你再乱跑,把你卖给人牙子。”她也不怕,只笑得甜甜的,一边说:“你不敢的,嬷嬷,而且你也舍不得我。”
      嬷嬷还待再说,他赶忙解围,说:“是我和齐二让她去买的,我们保她不出事儿。”说话间,她早藏在他的身后,他用手护着她,道:“嬷嬷,这就饶过她吧。”
      那两方印章,确也不是名贵石刻,只是鲜艳,一方带点朱色的红,一方暗绿纹影……他与齐荫一人一枚,他要了“江湖”。还记得齐荫那时气道:“凭什么你要这个江湖,快拿过来,那是萱儿买给我的。”他道:“家学渊源,有本事你到你家老头子那边说你不要上这个庙堂,你家老头子铁定拿着那块大笏板追着砸你,信不信?只有我这个纨绔,才能要这江湖。”她也在旁边笑:“二哥哥好小气,虎头哥拿了就拿了,哪有管人要的道理。”
      她一笑便是花开,一双眼睛冽然清澈,如无瑕玉石。
      后来玩闹,她抢过那方印章,先在自己的书上盖一个,再给他的盖,他与齐荫正聊得痛快淋漓,便嫌她这个小孩在旁边吵。她那时懊丧,扁了嘴,也不说话,只将印章满满地沾了印泥,便往他脸上印了一戳。
      这街上,人潮涌动。夕阳正沉,暖阳似熔金,令人熏然……十年的光阴,似水东流。

      “儿郎子,这是往哪里去?”
      他一惊,勒马而立,方从旧时光景里脱身而出。许天然不知在何时早已告辞离去,他却没有听见。刚才信马由缰,已不知到了哪里,只见旁边酒旗临风飘摆,大书“醉太平”三字。而他的马却正对着的酒家店口,若不是方才店家出声唤他,他已经骑着马儿入店。
      他猛然想起自己是去见一个人,却没想到会被许天然的那番话搅得如此失态。他一窘,赶忙下马,向店家道:“对不住了,老人家,现下正要往香积寺去,可知该往哪边走?”
      “往那边去,儿郎子,以后骑马要看着点路,我这儿人走的门槛差点让马踩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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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积寺坐落在淮城以南,香火极盛,到了夜时,却是出行在外的人落脚的好处所。禅房之内,萧唯躬身行礼,恭敬说道:“先生,一别经年,如今可还好?”
      那人背着他坐着,看不清面貌,只听他说道:“老夫见你克淮城,心中只有欣慰二字。”
      萧唯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如今淮城虽已攻下,但燕岁寒盘踞北地日久,如今说成功两字,确实有些太早了。”
      “燕家虽坐拥北地数年,地方将领的心思却不一致,燕岁寒实在是没有多大的违心,不然当初他也不会那么急着去攻南方。萧唯,你放心,老夫答应过帮你,便定不会食言,我自有安排。”
      萧唯欣然点头,又道:“当日亦是在淮水上,先生对我谆谆教诲,萧唯从不敢忘,自会收敛自己的性子,以谨慎小心为上。”
      那人摇了摇头,扬声道:“不但要谨慎小心,还要果断,当日我便觉得你这一点不同于常人。”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去吧,什么时候收复长安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萧唯再拱手,说道:“晚辈还有一事。”
      那人打断了他:“眼下不是多问的时候。走吧,我也该回去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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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十一娘的神仙方,齐萱复原起来果然快些,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在床上躺足了半个月。
      萧唯在第二日就来看她,她说不见,他便再请,如是者三。
      直到她都不好意思起来。
      他将事情做得正式,两个人虽已是见过的,但他还是投了名刺来。石绿色的笺,他的字学的是颜体,字字沉厚圆融。只见他写道:顿首,唯大过,愿学负荆之廉颇,求见安妃。后面小字署着乡籍字号:长安萧唯字长功。
      她拿着名刺与楚秋说笑:“瞧瞧,他都把我捧成蔺相如了,我不得不扫庭以迎了。”
      因她病着,下不了床,便让楚秋在屋子里上了一道帘子,两人隔着这一层轻纱,只能看见对方的影子。躺在床上,她听着他的声音在帘子后明明朗朗地响起来,道:“长功此次铸下大错,但求安妃原宥。”
      齐萱嘴角微翘,道:“将军让我原宥什么?”
      她听萧唯不应,便径自说道:“是那日宴席上的事,还是前些时候城破的事?这又太多了。”萧唯听他这么说,也有了几分惭愧,说:“是我的不是了,原不该揣摩人心,如今我已说了对你不住,难道安妃还要萧唯自刎以谢?”
      她笑了起来,道:“萧将军说笑话了不是,我要的是燕岁寒的一命,将军这一命,我可受不起,不过说起要你应我的事,却真有一件。”
      萧唯略一皱眉,片刻舒展开来,只说道:“安妃请先讲。”
      齐萱抿唇一笑,眼里绿眸轻转,沉声说道:“北方一定,愿将军应我一件事。如今康孙国百业凋敝,求将军赠我黄金万两,力士千人,与我一同回去康孙旧址,再让陈皇应我开互市,通商道,从此再不动康孙一毫,更不得垂涎康孙的税钱征供。”
      萧唯轻笑,说:“这并不是我说了就算的,我过几日便上折子与皇上……”
      齐萱冷笑一声,打断他说:“将军如今在陈朝的地位,将军不说,便当我不知道么?”
      萧唯把茶杯往几上一放,缓缓地道:“安妃真是精明人。只是,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康孙自开国起便与我大陈交好,互市本是通利之事,自然是好的,可一国税收财会,怎是可轻易让的。”他站起身来,沉吟道,“便是要免一省几年的赋税,也要有个说法,更何况是今后不知道多少年的税钱征供。”
      说着,他转眼向她,眼中明亮,更存了一抹笑意:“萧唯欠安妃的,我个人报之,怎样都随你乐意,安妃若是定要将这件事牵扯到国事上面,请恕萧某不得从命。”
      齐萱知他说得中肯,只不过石可说过此事极为重要,她不愿就此罢休。正欲开口再问,却听他说:“还有一事,那日你写的‘不若守于中’,是受何启发?”
      她微微仰起头来,默默看向他。外间里一应寂静,似可远远听见虫鸣。这日子,算算也快是惊蛰了,那些埋首于地底的生灵也将醒来,可这世间,依旧寒冷。他站在阴影下,寒光微覆于身,更显得侧影刀削斧刻。
      齐萱轻轻笑道:“故人教与我的,将军也想打听?”却见他眉目冷冽,只缓缓地扫了她周身,不由身上发冷,只低下头去,轻声道,“将军还有什么想打听的,都一起打听了罢。”
      出乎她的意料,他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颤抖:“那本道德经,是谁的?”
      她狐疑地看着他:“哪一本?”
      “手抄的那一本。”
      她微微叹一口气,低声道:“是家父留给我的念想,还请将军早日交还与我吧。”
      他早知答案,却仍想证实。
      “你是齐说的女儿?”
      齐萱在帐中,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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