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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更改却年年岁岁(上) ...

  •   正是八月的暑夏,金陵的空气中仿佛蒸干了水珠,是怎样都驱不走的炎热暑气。天空益发辽远深邃。小院里种的繁花处处,显出异常的艳来,灼人眼目。蝉鸣声声,隔了梧桐便在密密的大叶间装成了嗲音,直叫得人心起腻。
      石可已传来消息,安排好一应事情,只等齐萱出来。齐萱因想着要见萧唯,午后便大着胆子出了院子,又仔细走了一段弯路,寻思着已避开了韩延青的耳目,方到得约定地点。
      因着城中耳目众杂,石可将约定地点定在金陵城外。虽说大隐隐于市,但萧唯的身份在何处都是危险,倒不如让他借狩猎之名溜出城去。
      萧唯的模样已比当日更添了几分憔悴,下马的时候亦不像曾经那般意气风发,只默默下得马来,放马自去吃草。当他看见齐萱,眼神只如掠风一般轻轻瞥过一眼,便转过头去,看向远处长空。
      天被斜阳染成了荷苞上浓重的一点,流云卷过,仿若教坊倡女婉转的舞袖,是勾人魂魄的利器,舞于冷殿。萧唯沉默良久,方低声道:“既然有人救你,你何须再顾我。”
      他的话声悠长而缓慢,终止于一声长长的叹息。齐萱本能地觉出他还有话说,然终是归于无声,只见得他慢慢踱到桥边。路边皆是昨日风过留下的枝叶残骸,踩上去只微微作响。
      齐萱追上去,牵住他的衣袖,说道:“你如今……何必说这话?”
      萧唯没有回头,只硬下心冷声道:“我不知道韩延青是如何从皇帝手下救了你的性命的,他对外说是你偷了虎符,”说罢此句他只一顿,转过身来,说道,“忘忧,我信你,可是韩延青他为什么偏要救你的命!”
      齐萱低着头。正是一阵熏风过,路边的草花都迎风舞摆,她忽而只觉得心惊,低声说道:“虎头哥我不知道……”
      前几日那令人心烦意乱的猜想似乎便要脱口而出,但仿如说出便要成真,她宁愿将此事闷在心里。
      却听萧唯自嘲般一笑,低声说道:“便是脱了罪名便好,我亦怕连累了你。如今我已是虫豸,人人避之不及,不过也好……避之不及,总好过落井下石。”
      听他这么说,齐萱心中反而有些心酸,只缘着那衣袖下找了他的手掌,稳稳地牵在手上。萧唯的身子却是一震,竟是立时僵了。
      齐萱抬起头来,她第一次这样贪婪地观望他的面容。他的面色如今有些差,下巴也尖了许多,又生了唇疵,看起来竟似一夕间忽然衰老。然而,他的发依旧乌黑,眼中仍是星子般的亮,只是那星子已跌落尘埃,是余烬中那最后一丁点微亮的火色。
      齐萱柔声问道:“我听说你要去打阳剑了。”
      萧唯郑重颔首,却不再言语。
      齐萱踮起脚来,在他耳边说道:“不要去。”
      萧唯低头看向这个女子,她的倔强与美丽仍似旧时,只不过,这一次,这种倔强是单单奉献于他。不过这一次,是他无福消受。
      不管以前曾多么渴望过这个时刻。
      他痛恨韩延青能有这个能力将她保出,也多次怀疑过韩延青的动机,然而他现在只渴望她能活着,不要因着这乱麻般的世事粉身碎骨。他不断地劝说自己,她被韩延青收留是好的。她在韩延青身边会比在他身边安全。在她面前,他只得继续口是心非,说出这些连自己都痛恨的话。
      即便每说一句,他的心仿佛被钝刃刮划,可他别无选择。
      她张了张嘴,依旧有很多理由要一一举出。萧唯摇了摇头,制止她继续的长篇大论,只说道:“我知道这次可能有去无回,这次可能便要将命送在阳剑,可这临阵退缩对我来说,实在是种侮辱。不管如何,我是一定要去。”
      萧唯看着她悄然垂下脸去。他知道他的忘忧是聪明的女子,一定知道身在如何盛大的赌局。然而她只是沉默不语,一种温热的情绪在蔓延,几欲冲破他最后的防线。萧唯眼中酸涩,只努力睁开了眼去,只觉得前景一片茫茫,只低声说道:“忘忧,今日便是最后一面,从今以后,萧唯与齐萱,再无干系。”
      他逼迫着自己盯视着她,只有这样,他方才能将这句子完整地说出来。他可以轻易地从那眸子里望见自己,那双深绿眸子,是迟迟春日里一泓绿水,他只是临水而望,却觉得水已从脚踝延至头顶。他猛然抬起头来,看平林外的暮色长天,心中寂然。
      齐萱早已说不出来。她静了半晌,终于转身,只身沿着湖边小径向马车停驻的地方走去。萧唯犹豫片刻,跟在她后面,与她走同一路。
      从身后望去,她的身姿婀娜,腰身如柳,不盈一握。那襦裙本是寻常的青色,在她身上却显尽风姿,那青色的绸擦过铺了落花的石子地,只沙沙作响。
      不久便到了车前,她忽然回过身来,展颜笑道:“将军不一同回城去?”
      萧唯只远远地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她等了半日,见他不说话,知他已下定决心。事到如今,心上已觉不出难过来,反而只觉得麻木,利刃都滑不出的痛,却只有钝刀能让那伤口一点点绽出血来。
      于是她登车,说了一声:“走吧。”
      车夫早就等得不耐烦,口中呼喝,挥起鞭子来。马蹄起步,踏踏作声,马车载了她隆隆向前。齐萱将车帘子放了下来,于是窗外的一切明媚与阴霾,都与她隔绝开来。
      山道起伏极缓,马车不停地奔驰,仿佛前路无尽,齐萱倚着车壁,只听得这辚辚车声,间或夹杂几声空山鸟鸣。她心中沉闷,忽听左近马声愈急,马鞭声似就响在耳畔,齐萱拉起了帘子向车外望去,果见车后萧唯一骑飞驰,山道漫着尘埃,和着道旁芳草,只成了烟尘。
      便如她小时的梦境,一个男子,玄衣墨髻,身后背了长驽,在满身碧野中,疾驰而来。
      萧唯善于驭马,马儿驰得极快,转眼已到近前,侧影已是触手可及。齐萱迎着他,笑意中迸出几滴泪来,他却生生勒住缰绳,“吁”了一声,停在当下。
      马车还在不断向前,她心下一沉,努力向后看去,却见他立马在那处,双手抱拳,扬声道:“保重。”
      她说不出话,只匆匆忙忙解下颈子上的小佛,打起车帘,向车外掷去。他终是松了缰绳,向前踏出两步,将那玉佛牢牢接在手中。
      但愿,此生愿成……

      这是金陵的炎炎夏日,正是黄昏,空气中的水汽渐渐积在云中,等候着某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然而夕阳骄傲地站在云丛深处,竟是异常的明媚。
      萧唯坐在马上,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她的脸在眼前若隐若现,最终化作了阳光下明亮的一点。
      她依旧是在阳光下的人。
      进一步是光明,退一步便是黑暗,他与她只差了一步,却被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分隔成两岸。不过,只要她在对岸便好,不要过来,即使他多么渴望她。
      ++++++++++++++++++++++++++++++++++
      马车载着齐萱一直进城去,快到得秦淮河边的时候,车夫忽然说:“娘子,镇北王的大兄昨日与石老板说想见你,石老板叫我问问娘子的意思。若是愿意,便请娘子在这里下车,从这屋子的后院处走到前面街上那处胭脂铺,然后再从那处回去。”
      齐萱心下颇有些疑惑,却还是应了,从车上下来,直从那虚掩的门进去。进门后便是一处小天井,厅堂之外更有木阶到得二层。
      齐萱心下仍怀着些许疑心,只在楼下多留了片刻,却听楼上已奏起幽兰曲。齐萱极通音律,虽在宫中只听过几次萧飒抚琴,此时亦能轻而易举地认得出来,当下拾起裙摆,抬步上楼。
      楼上只有一人,正对窗而坐,信手抚琴。那人的长相与萧唯有六分相似,眼神却极镇定和缓。与素日的印象相同,他今日依然是一身白衣,更显出几分儒雅来。
      萧飒见她来了,便停了手下乐音,只问道:“他没答应?”
      这是他第一次与自己说话,却问得突兀。齐萱只愣了一下,很快便想起了知道今日之事的第三个人,道:“石可和你说了?”
      萧飒点点头,并不否认。
      齐萱叹了口气,徐徐说道:“他说他知道皇帝派他去阳剑是什么阴谋,但绝不会临阵退缩。他本就是那样的人……就算我费尽口舌,也不会有半点作用。”
      萧飒沉吟半晌只说道:“这倒无妨。若他偏向虎山行,与其去说服他改变主意,还不如我们到时候找个人替了他。”
      齐萱蹙了眉:“这倒是万全之策,可皇帝并不是傻的。”
      萧飒眸中闪过一丝冷意,道:“方法有许多,或是易容,或是先发制人……实在不行,就只好同归于尽。”
      齐萱心下一寒,吃惊于这个淡薄之人忽而说出这等惨烈的话来,只含混道:“若是易容,倒是行得通……”说到这处,齐萱忽而倒吸一口冷气,竟触动了心中的另一件事,“若说是易容,能不能确保两三个月容颜不变……”
      萧飒奇怪地看着他,只道:“那只有人皮面具能行得通。南法中,寻人身上一处皮肤,以种种秘法加以炮制,被称作‘画皮’。不过这技巧独一无二,据说只有一名叫十一娘的女子会用。可惜她死后,这法子就失传了。而若用北法易容,必得日日化妆,不然只得保持四天左右,而后必然原形毕露。再不然,索性将你要易容之人的面皮完整地割下,以秘法处理完毕后,用药水覆于脸上……你为何问这个,去南地行军虽需两个月,但要人替得萧唯,不过几个时辰罢了,如今不急此事。”
      齐萱摇摇头说道:“却不是这事……我本以为,韩延青像是另外一个人。”
      萧飒却笑了:“这并不奇怪,身在朝堂,人人皆有两张脸皮。那韩延青起初也是当过少年探花郎的,若不是仕途不振,又岂会在一开始自甘行那苟且之事。”
      齐萱知道他指的是当年韩延青做太后面首的旧事,不过却没想到,对于太后的风流韵事,这名温文淡泊的男子竟会如此刻薄地提出批评。他似乎忘了太后还是他的姑母,只一味轻斥。说得急了,他忽然咳嗽起来。此时,齐萱方想起萧唯这个哥哥久病缠身,身子本就羸弱,连忙从案上提起茶壶,与他倒了杯茶。
      齐萱依旧想着萧唯之事,只问他道:“若是找与萧唯相似之人,却是找谁比较好。”
      她这话一出口,其实心中早已洞明:做此事只得许天然一人。
      第一,天然与萧唯年岁相仿,且身量相似;第二,天然勇猛,且善于斗力,唯有这样才能拖得片刻时间;第三,如今魏安已死,田兀已叛,恐只有许天然,方能以一己之身为萧唯分忧。
      可是,许天然这一去送死,楚秋可怎么办。
      她正踌躇,忽听萧飒低声说道:“这个人,怕只有许天然。”
      这一下,真应了她心中所想。
      齐萱立在当场,只看着香熏炉子上轻缓腾身的香气,不由想起了楚秋。她摇头,再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怕是不能。”
      她简直不敢回想。那并不是多久之前发生的往事,只是隔了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便觉着远了,模模糊糊地像是从铜镜里折射出的另一个昏黄的世界。
      她还记得那面古朴的铜镜里倒映着一对暗淡的人影,她的素手上粘了花子,贴在楚秋额上。这金为底,碧玉为饰,是十全十美的好口彩。忽而新郎被众人拥簇而来,十数名宾客围着喧哗,只为看看新妇子是如何美妙。
      留着双眉待画人。她只望着楚秋轻笑。也不知谁为许天然想出这么一句诗,真真羞煞人。她听见楚秋因了她的调笑,在喜帕下轻哼了两声,大约是想反驳又找不到话,只得闷在心底,可她知道她内心的喜悦。
      这洞房花烛,这红帕下的流苏,一晃起来,便似江水般翻覆,又如新妇子羞红的粉面。她看着这个从小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心中禁不住叹喟,这是楚秋应得的幸福,她愿他俩长长久久地携手下去……
      她怎么能忘。
      萧飒早已看出齐萱的犹豫,便微微叹了一口气,只低声道:“那么齐娘子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不妨说出来,给我也听听。”
      齐萱张了张口,却接不下一句话,原来最残忍的办法,反而是最好的。当初,是她和萧唯把这两人撮合在一起,如今却又要逼着他们生死离别……
      这样,太残忍。
      萧飒淡然开口道:“必得如此。若要出其不意,永远要比别人多谋算一步。这些自欺欺人,我是早已厌了,但只得如此。我本想亲自去见许天然,可是若是我一露面,只怕容易引起皇帝那系人马的猜想。因而,唯有劳烦齐娘子……”
      齐萱知道他所言不错,但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便是这样吧,改日,我会去见许天然。”她竟慌乱起来,不等他再说,便折腰行礼,转身出去。

      将暮未暮,灯火阑珊起。
      齐萱行得快,正赶在暮鼓之时回到那小院里,一进门便见婢子敛身跪着,形状惶恐。
      婢子一见她回来,只急急站起身来,急声道:“齐娘子你可回来了。韩大人、韩大人早在里屋里等着了。”
      齐萱眉头一皱,只停下步来,问那婢子:“他来做什么,可是你叫他来的?”
      婢子又立马跪了,只低声道:“韩大人今日方过来,婢子并没有事先得知。”
      齐萱心中仍然紧迫,鼓声一叠声地打在心上,此时看着这小婢子跪在廊下,只暗恨自己如今竟难平心静气,只抬手扶她起来,低声道:“不碍的,本不是大事。”
      暮夜姗姗来迟,婢子站起身来,手里提了灯,引她走过廊子,直向屋中走去。她只听着自己的足声被藏进软履的温暖掩护之下,这一步步,竟似要踏进旧日的岁月里。
      她倏而顿步,望尽前方黑夜沉沉,迟迟不动。
      她竟有些怕见,只怕踏进去了,迎接的却会是那个冰冷而孤高的人。
      婢子觉出后面的脚步声忽然停了,只惊疑地回过头来,问道:“齐娘子何不向前?”
      齐萱听到这话只恍然一笑。是呵,何不向前。不知从何时起,她便开始患得患失。许是曾经幸福过拥有过的人才会如此。往事已矣,何必在言。何况,他已是黄泉那头的人。
      齐萱对自己笑了一笑,方得前行。
      婢子将她引进屋里。虽是夏日,屋里却比屋外更有几分清凉。婢子道了声安,退步走了出去。
      屋里只点一盏孤灯,半扇帘子轻卷,只从卷帘处透出温暖的光。
      她还未前行一步,只听帘后脆响几声,几颗黑子落在了地上。圆润的棋子映了光,倒似乌金,只滴溜溜在地上打了个转。齐萱心下一惊,只往后退了一步,眼见着帘后那人走了过来。
      韩延青似是下朝之后便过来了,身上紫袍玉带未解,只负手而立。他低下眼来,眼神穿过她,略带了一丝玩味,问道:“齐娘子今日可是去郊外踏青了?如今却已不是春日。”
      齐萱本想狡辩,但一低头望见鞋子上沾着的尘泥,知是再也抵赖不得,只仰头说道:“韩大人上次说并不想拘禁我,如今可是要反悔?”
      韩延青眼神一黯,只低声道:“谁拘得了齐娘子……”他的话声越来越轻,直直融进这沉沉夜色中,“拘了你,便是拘了自己的心。”
      他的眼神转向他,却没了方才的自信,只如一支沉静古曲,于低声勾挑间夺去她的魂魄。
      齐萱沉下眉来,莫非……真是他!
      若这一个是燕岁寒,而另一个韩延青到了哪里去!两人只是几分相似,却并非完全,除非……
      她猛然想起萧飒说的第三种易容之法,心下如遭重击,这一刻,仿若逆水行舟,下一刻便要翻覆。她暗自咬了唇,只望着青砖地上他浅淡的影子,却不敢抬头看他。
      “韩大人……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齐萱心中一线相系,如今只是紧张,只在暗自数着时刻。韩延青却迟迟没有回答。齐萱心下只一急,霍然抬眼,脱口问道:“‘归来无故人,暗上沉香楼’……韩大人你……”
      齐萱深吸一口气,剩下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下去,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问什么,燕岁寒到底是不是韩延青,或是她自己如何有了这“错觉”。
      便在如今,她仿佛又回到沉香院那个亮如白昼的夜晚,桃花笺载了严整的欧体字,如一叶小舟,停泊在她眼前。
      更漏声声,不知何时是天明,露华正浓。
      韩延青却仿佛在欣赏她的窘迫,慢慢转了眼来,似笑非笑地道:“这本是唐人诗鬼的句子,韩某不才,却也晓得。想不到齐娘子倒喜欢,改日韩某定好好向娘子讨教。”
      齐萱正倚在案边,听到这一句,暗松一口气,原来只是自己多心。
      韩延青却是一笑,随即转了身,只说道:“齐娘子,天已晚了,韩某告辞。”
      齐萱宽了心,此时也不由道:“大人可在南苑休息。此时早过夜禁,若大人出去,怕有诸多不便。”
      韩延青正行得门口,竟是一顿,亦没回过身来,轻声道:“不碍的,在这里,反碍得娘子清誉。”
      他的声音粗嗄,在这暗夜听起,竟是让人心中没来由地一痛。
      他开了屋门出去。一阵风窜进厅堂,一帘微动,遮过不知多少秘密。明亮烛火一个寒噤,竟自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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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便入了九月,天气转凉。婢子倒也是慕雅之人,在阶下摆了几盆早菊,每日一打起窗子,便能看见那灿烂得好似秋日阳光的层层菊瓣。
      石可依旧用金叶来传递线报。萧唯已出征,许天然表面上依令借调北方,实际上早隐匿了行踪,跟着萧唯偷偷出征,一旦有变,便可立即顶替。
      这不过是十多日前传来的消息。齐萱看着金叶上那严整如公报的语气,心中却有几分愁闷。
      明月茶,茶色碧绿,旗枪鲜明,盛在月白色的耀州瓷盏中,好似一汪碧水。她还记得那幅画面,炭火微亮,灼着红泥小铫的底子。铫中清泉已到了将沸之时,便见不得安静,只顾着升腾上下,咕噜咕噜地响着。楚秋平日里最拿手的便是煎这明月茶。只是,那一日之后,只怕她宁愿将茶水泼在地上,也不愿为她端上前来了吧。

      一切,不过发生在半月之前。
      与萧飒见面后的第二天,她便去了一次许天然的府邸。见了她来,楚秋挥退了婢子,亲手去端了茶具来,眼中笑得好似弯月,只提了声音道:“娘子要来,怎么也不早说一声,我亲自给你煎茶。”
      齐萱忙摆手,道:“本来只是顺路过来看一看。”她心怀内疚之感,不敢抬眼看楚秋的眼睛,只道,“楚秋且去自顾忙,我有话对许天然说。”
      楚秋狐疑,但她齐萱说的话,楚秋从来不敢说个不字,只老老实实出去。等她走了,齐萱方踟蹰启口,将事情原委细细讲了。她心中忐忑,只断断续续地说着,却只看许天然的眼神越来越清明。
      许天然说:“齐娘子是让我代萧唯去?”
      若是这条路只通向阳剑,她应会痛快点头,只问他愿不愿。而这条路却通向黄泉。
      她慢慢颔首,只抬眼看向他。却见他连一分犹豫都没有,痛快地答了声“好”。
      齐萱将那柄金叶紧紧攥在掌中,几要切断那处血脉。她从没想过许天然答应得这样痛快。或许真像萧唯所说:兄弟者,为之生,为之死,为之两肋插刀,皆可。
      她低首,却听门外“砰”的一声,却是楚秋端茶进来。她正听得清楚,只走上前来,将那一盏茶通通泼在身上,眼神可怖,直直望着她,道:“你连这话都说得出来,到底是不是个人!”
      半晌,齐萱方缓缓地开口:“楚秋,我对不起你。”
      她的脸上灼然,简直起了火。楚秋却仍嫌不解气,又竟然扇了她一个巴掌。然而齐萱心中反倒升起了一分释然。
      打得好。到如今,她已不是个人了,只是丧心病狂罢了。
      再想反悔已是不能,许天然本待萧唯如兄长,此时只拦住了楚秋,轻声劝慰。这个直爽军人一边抚着楚秋的背,一边只轻声道:“如今正是义不容辞,更何况我命这么大,怎么知道这一去便是送死呢?”
      楚秋只在那里抽泣。齐萱当时只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她再也不能在那个屋子里呆过片刻,只急急地走出门去。
      说出去的话,便如覆水,再难收回。她只得企盼许天然和萧唯都能平安而归。
      可这却已成奢望。

      这便是泡影。那枚金叶仍在手中,完好无损,她唯有握着它向前走去。这便是她的虎符,如寒刃般咄咄逼人地驱使着她。
      已有十多日没有萧唯的消息,她简直不能再等。打定了主意之后,她便决定亲自出去一趟。

      齐萱用手紧了紧帷帽的系带。眼前帷幕轻晃,是水色的潋滟,荡漾着太阳温柔的光芒,照耀着世界万生。
      龙蟠路上店铺栉比,行人穿梭进出,贩夫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偶尔能看见几个康孙人守着开的香料店。他们在店铺门前点起一炉香来,自己坐在门后,绿色的眼睛仿如春草,记录着数不清的枯荣。
      齐萱一路从小院行至此处,只寻了那间胭脂铺摸进去,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向院子里莳花的伙计问道:“石老板可有消息来?”
      莳花的伙计正抬起头来,敛色道:“齐娘子来得正好,石老板正要叫你自去上次见萧飒的小院子里。”他压低声音说,“镇北王已归。”
      齐萱一怔,心中顿如烈火焚烧,再也顾不得掩饰行踪,只朝外发足狂奔。连绵的马头墙从她眼风处溜走,这一路暗道明路,太阳的光明便在人的眼前明灭,灼痛了人的眼。
      她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撞了多少行人。所幸尚隔了帷帽,路人只道这女子已疯,便失了好奇,不与她太过计较。
      可齐萱并不在乎别人心中所想。她只盼见到他平安无事,笑吟吟道一声:忘忧。他死了,她也不必活了。可她又忽而想到,若是他活着,许天然却死了,她又如何对得起楚秋。
      路仍在脚下,心却早已团成乱麻。她不愿去想太多,所能做的,不过是快一点,再快一点。
      到了那处却是萧飒守在门口。齐萱上前,双眉紧蹙,急急问道:“虎头哥他……还活着?”
      她热切地抬起眼来,原来,千回百转,只为这一句。
      萧飒颔首,手上打起帘子,轻道:“齐娘子,但请进去。”
      “那么……许天然?”她的眉头并未松开,依旧环紧。
      萧飒低声咳过一阵,抬起眼的时候却又是神色平静似水:“若是许天然和萧唯一同回来,今日便应是改天换地之时。”
      “是啊,若是一起回来,便不用再这般遮掩躲藏,若是那支部队肯听萧唯号令……”齐萱转眼看向屋中。屋中昏暗,只是朝向北侧的窗子开了半扇,天光幽幽透入,案上笔架书卷均隐在阴影之中,只露出一个大概来。齐萱叹过一口气,知道那并不可能。
      “若是那支军队肯听萧唯号令,他便是与许天然杀得回来,也敌不过京师这几万听皇帝号令的劲旅。”萧飒淡淡地说道,他这人似是没有心,无论做什么都捉摸不透的表情,仿佛戴了面具,“无论如何,此时正不是时机。不然当日我也不想牺牲许天然。当日便是天然打晕了萧唯,方将他藏到一旁,不然萧唯怎么肯让许天然替他受死。”
      齐萱恻然一喟,再不说一句,只是心中念及楚秋,顿生愧疚……许天然虽不是她杀,但究竟是由她所死,看这素手如玉,却是已染了鲜血。
      她心中陡然一惊,只打了个寒战。醒过来时,只听萧飒催她道:“你快进去吧。”
      于是她急急踏进门去,每走一步,便慢上一分。齐萱忽而发现,真待要进去见他了,这脚步反而沉重,因为,她不知怎样面对他。
      软幄三尺,铺下一地惨切的温柔。这温柔好似最柔软的波斯毯,缠缠绵绵双树连枝,最吉祥不过的图像,绵延到心里去。
      萧唯正躺在软帷后的青砖地上。
      她的英伟男子,仰身躺在地上,仰脸向天,眼紧紧地闭着,眉头勾结成川字。她弯下身,轻轻抚过那处,他却无一丝松懈,仿如绷紧的一张弓。
      终有一日,这柄箭,是要脱弦而出的。只是,不是今日。
      今日他输得彻底,这一场豪赌,赌得只剩了一身孑然。
      但是,她要他知道,他还有她。
      只怕他不要。
      齐萱俯身在他的怀中,一双耳紧紧贴着他的心跳。那处仍如海潮,涌来退去,平稳而规律。
      她忽而听他哑声道:“对不起。”
      声音是如此黯然低沉,她简直怀疑是自己起了幻觉,将这句话彻彻底底地听错了。那处海潮似渐渐蔓延开来,咸涩而沉重,直没了她的头顶。她起了异样的绝望。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与她说对不起,明明是她对不起他。
      他是郑郑重重地与她说对不起,牵动眼角微动,其中竟藏了一泓泪。她终于知道他竟是将眼泪生生忍住。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千古的重训,终于在事实面前功亏一篑。
      这泪水仿佛让他觉得耻辱,他闭紧眼睛,脸上紧紧地绷着,竟生生将泪逼回眼眶中。他是不允许自己软弱的人。
      齐萱心中的焦灼终究转为潺缓的忧伤。她知道他的辛苦,她知道他那咬牙切齿的不甘与不得不为的软弱。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将遗落在脸上的泪水认真擦净。她背过身去,轻声道:“虎头哥,你想哭便哭吧……我不会看见。”
      她闭上眼睛。
      他先是缓慢而沉重地抽噎,慢慢转变成无法抑制的嚎啕。他在她身后拥紧他的身子,仿佛他便是那做错了事情的小小孩童,需要母体最温柔的宽恕。她平静地听着,听这个铁一般的男子在她身边大哭出声,泪水洇湿了他的衣服,而她忽而觉得此刻无比的真实。
      他于哭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深爱的人们,他的姑母,他的兄弟。他说他亲手杀了他们,用极残忍的手段,他简直禽兽不如。
      这破碎的梦呓。
      齐萱蓦地回身,他的头正抵住她的胸怀。她抚着这个大男孩的头发,轻声安慰着:“虎头哥,请你尽情地哭出来,一滴泪也不能留下……”
      萧唯已觉不出痛,只觉得脑中空茫,只剩下空白干净的一片。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境地,任由恐惧舔舐着他最后一丝理智。他放任自己紧紧钩住女子细柳般的腰肢,放任自己在大哭中寻找他所失去的。
      所有痛苦的根源,便是因这世事。当泪水淌尽的时刻,他终于发现他犯下的最大过错,便是因他手中没有绝对的权力……在这乱世,若要求得安稳,便只得自己打造出一个盛世来,不然,便是引颈待戮。他甚至无法保全他身边的人。他的姑母,他的兄弟,甚至是她……
      他猛然抬起头来,正与她的眼神相遇。她似乎知道他终是恢复过来,只是微微一笑,一双绿眸便是医他的药。她低下身来,在他的唇上合上一吻,仿佛将这良药度进他的嘴里。
      齐萱轻轻地说道:“若以后要哭,记住你这次哭过,今后,再不可这样。”
      他将她的馨香尽数吞进唇中,一味地掠夺,仿佛如此她便再不会离去。不知纠缠了多久,他放过她去,轻轻拥着她说道:“忘忧,忘忧,我爱你。”
      齐萱靠在她的怀中,只觉得这气息是久违的,这句话更是从没有听过。她心中感伤,仿佛这句话便是菩提树下的顿悟,她一生一世都等着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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