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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剔尽寒灯梦不成(下) ...

  •   正是午后,日光像一袭大麾,温暖地遮盖。小院子里极静,仿佛轻轻咳嗽一声便会惊起几只飞鸟。
      齐萱坐在檐下,手上那一柄团扇轻轻摇动,亦驱不去多少燥气。这样热的午后,便是只坐一刻也觉得闷,汗水涔涔从颈子里冒出来。
      那把素扇,本是素纨打的底子,洁白好似新雪。近柄处绣了彩蝶,也不知用了多少颜色的绣线,却是极似真的,仿佛是前日方扑在这纨扇的新死的生命。远远地看,却是雪上的尸体。
      那日她被直接拖进狱中,除去她,还有章华殿里常服侍在太后跟前的女官二十人。因到底是宫中之事,并未惊动刑部,只请了宫正来,一一审问。
      齐萱倒是不用再动任何心思。她的罪名早已落定,在她此次持刀扑出去那刻,便已是板上钉钉,再也翻不了案的。
      她在狱中,踏踏实实等着行刑的日期。与前次不同,她无忧亦无喜,心中平静好似明镜。在从章华殿中踏出去的那一刻,她早已是看开了。
      到第三日上,自有宫正又来问了她一遍,她事事供认不讳。太后与萧唯谋叛的事本是瞒着她,她此时却说得事事仿如亲见。宫正录了笔供,又出去问了一次,进来时却说事情已查清,便让她出去。
      齐萱简直怀疑她是在愚弄自己。然则,这竟是真的。
      出狱那天正飘着细雨,油壁车被雨淋过,显出极浅的缃色来。
      这江南夏时的雨依旧,只是雨下得人心却大不相同了。
      她不敢上车,这低声问了车架上的车夫:“这是要去哪里?”
      车夫却似哑了,一句话也不说。
      她疑心是萧唯,却也不能确定,只惴惴地坐上了车。只听车厢外马鞭一响,车破了雨雾,缓缓而行。
      金陵的路,本不同于淮城,许是雨水较多,街上便铺了青石板,行在上面,只听得“咯吱咯吱”的响声,一路向北去。
      她坐在车里,听得一路喧嚣,这软红十丈,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仿佛这些日子宫中的风云骤变与底下的百姓毫无相关,老人在摊头斥责他不长进的儿子,木屐板跺得踏踏直响;又有尖厉的女声,责骂她的丈夫在外面多吃了酒,正扭了他的耳朵,骂骂咧咧地往家里走。男人痛得直叫,却又不敢叫得太大声。
      车又过南市,隐隐听得叫卖声,仿佛又有几句康孙话,齐萱下意识听了,那话却像飘飞的羽毛,她是半句也听不懂。忽而听着街上锣鼓一响,有兵士大声吼道:“镇北王出征阳剑,欲募得壮士百名,给得好吃,给得好喝,谁是大陈的好儿郎……”
      那声音渐渐远了。齐萱心却像被一只大手攥住,再也动弹不得。
      她撩起那帘子来,定定地向远处望去,想将那人的话听得更清楚一些。清早的阳光那么清澈地透进她的眼,金陵的路如波涛般不得平坦,时而上,时而下,好像一曲抑扬顿挫的调子。
      若皇上是真的派萧唯去阳剑,或……这根本就是个幌子。她的脑中益发纷乱,理不出头绪来。为何皇上当时不杀萧唯,便是真信了么?韩延青明明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当时又怎会为萧唯求情?
      这之后,仿佛隐藏着一个更大的谎言。
      车子停了下来,车夫操着粗嗄的声音说道:“到了,齐娘子,请下车吧。”
      这是金陵城内一个偏僻的小巷,被雨润湿了的人家高高矮矮地错落在街道的两边,黑色的屋瓦,仿佛乌鸦鲜亮的羽毛,斜斜地逸到天空中去。
      若是仔细聆听,便可听见不远处有泠泠的水声,似有淙淙流水。齐萱不由轻声问道:“这是金陵城的哪条河,离得这么近?”
      车夫仍是一贯的缄默是金,却听一清冷男声在她耳边低低地响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是秦淮。”
      齐萱回过眼去,看见眼前男子的疏朗眉目,心一下跌进谷底。她尽力维护了她最后一点尊严,迎着他的眼溯流而上,唇边却早已挂上一抹疏离的微笑,问道:“是你?”

      是韩延青。
      齐萱低下头轻笑一声,却掩饰着几许悲凉:“请问韩大人,今日将我带到这里,究竟有何见教……”她轻轻地咬着唇笑了,“若要问他的事情,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这院子外植着一棵大榕树,枝桠生得极茂密,直将两人头顶的碧空蔽去一半。午后金灿灿的日影,在地上印下处处斑驳。
      因韩延青生得高,此时他低头打量她,竟让她觉出莫名的压迫感来。她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却不紧迫,只略略有些疲倦,她心中藏了一面鼓,日日敲响,一日也间断不得,此时那鼓却似泄了气,有一声没一声的。她心中只一遍遍地想着,不是萧唯。不是萧唯。
      韩延青终是开口,他说话极慢,却是一种严谨的神气:“你当日不必要救他。”
      齐萱微微笑过一次,抬首说道:“韩大人说的话我不明白。”
      他却依旧盯着他,半晌复启口,说道:“你连你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么?”
      听到此句,齐萱心中方才绞痛起来,仿佛这几日所受的委屈惊现都通通浮上心头来。她那日本就是一味的孤勇,拼出命去搏一回。
      而眼前这人,竟然轻而易举地挑破她的伤疤,此时却未觉得疼,只是看着狰狞。
      可那又如何,若是只能活一个的话。
      “便是韩大人知道我的打算又能如何?皇帝相信了,这假的便也成了真的。只是,我不知大人为何要救我,如今大人虽是春风得意,但与皇帝的意思相悖,总是不好的……齐萱,实在不是对大人有利之人。”
      韩延青似是无话可说,只侧过身来,让出那白墙里切出的院门,轻声说道:“我知齐娘子定不轻易受人好意,但这次还请齐娘子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齐萱皱起眉来,轻轻踏了两步,方见那小院入口的全貌。一个素墙小院,门上刷了桐漆,与他处园林并无不同。
      她并不答话,忽听韩延青在一旁慢慢说道:“我保你出来,并不稀罕什么利处。只是,我这次保得住你……”他顿过一顿,离得她远了些,方才继续说道,“下一次却不一定保得住。若是有心活命,便留在这里。”
      檐边一只鸟儿腾起身来,蹭着屋瓦,呼啦啦地飞过。齐萱心念早已成灰,只轻声说道:“无功不受禄,韩大人。”
      韩延青听她这么说,目中早已是一冷,只说道:“齐娘子多虑,并没有想拘禁你。可这与你来说,本就是唯一一条路……至少,你与他都还活在这世上。娘子,你便好好想想。”说罢,他一敛衣,只深深一揖,道,“若是无事,我便先行一步。”

      齐萱心中终有些踌躇,因而并不敢轻易进那院子,只在旁处寻了个邸店住下。她本想联络石可却又想起石可如今正在边疆,不知何时才能来到江南,一时间竟觉着无计可施。
      只是,天无绝人之路。
      她在邸店里住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便有邸店小二敲门,只道有人正在偏厅等。齐萱心下起疑,却见那小二取了一枚金叶令出来,其上所写正是石可的消息。原来他一听到江南朝中起了风波,便风尘仆仆地从千里之外赶来,没想到却迟了一步。
      她心中镇定了下来,便匆忙一路寻到偏厅。
      石可正坐在厅上,披了件玄色的长袍,头发亦未梳理,有些乱蓬蓬的,也不知奔波了多久。眼睛里依旧是一抹黯然的绿——若不因为此,齐萱简直会以为他只是一名寻常坊巷里的老人家。
      石可一作揖,声音因着连日操劳便有些沙哑:“老夫听闻出了大事,方从金叶坪赶来。娘子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齐萱看着石可,只道:“石先生,你说的我知道。我只是奇怪,”她伸手从桌上拿起茶杯来,挡着衣袖小心地喝了一口,“陈皇如何会放了我?宫正审过我那么多次……我一次都没抵认过。”
      石可听她说起这事,只觉得匪夷所思:“你在狱里,一次也没否认?”
      齐萱郑重点了头,仲夏的阳光明澈,将她环禁其中,她蓦然想起当日那四面围壁的阴暗囚室。

      囚室里暗无天光,唯能听到四壁外更声轻敲,方知又过得一日。
      她本在床上坐着,忽而眼前光明骤亮。她本能地眯起眼睛来。却见是宫正点起一盏宫灯,那灯油并不是大内御制,却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只有几分熏人。宫正话声却冷似寒冰,厉声地问道:“齐赞德,如今罪状,可供认不讳?”
      宫正傲慢地扔下罪状来,齐萱却仍旧直着腰身,并不将那密密麻麻地挤满堂皇而荒唐的文字的纸片捡起。只低下头去一扫,她目力好,再深的罪孽,也是一扫便知。她心里叹了一口气,便是如今再分辩又有何用,然,她到底是救了萧唯。
      这样便好。
      齐萱抬头盯着宫正那一点好似蚊子血的妆靥说道:“齐萱并无一句可分辩。”
      宫正听到她干净利落的语气亦有些意外,只说道:“便如此,在此处画押。你可想好了,这印子一盖下去,便再无生路。”
      那妆靥真真鲜红得要滴下血来。她心中仿佛有巨斧开出一片长天,无忧亦无喜,只觉得这一辈子,这样便已足够。

      “许是皇帝本不想追究,不然凭着韩延青使多大力气,你也捡不回这条命来。”石可撸着长须说道,手指在须髯上打了个卷,方从案上端起茶盏来。
      齐萱心中若有所悟,只问道:“若确实如你所言,那皇帝为何要买韩延青一个面子?”
      石可微微一笑,眼中透出一抹慧黠,说:“齐娘子如今还想不清这关节?如今这韩延青位临尚书省右仆射,手中军队有三万出头,却皆是关系着金陵安危的禁军。而此人又甚是聪明,事变时,韩延青仅凭只身一人,便说服了原本立于萧唯一方的田兀,这才赢得了先机。这种种加起来,你叫皇帝如何不倚重他?”他顿过一顿,只将手中茶盏倒扣在桌上,盏中水未尽,深褐的茶汁在案上画出一支箭来。齐萱只听石可继道,“更何况,皇帝甫收天下,政局不稳。沈文在朝中经营甚久,亦唯有他在此时方安抚得人心,加之此次又未落下把柄,皇帝若要强行扳倒他,下场便如这杯中茶尽,恐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是以他此时亦不敢轻举妄动,唯有指靠韩延青在其中暗中动作。”
      齐萱点点头,道:“若是再过上两年,皇上羽翼硬了……我看连韩延青也不会有好收场。”
      石可应道:“功高震主,是有这个可能。不过眼下倒不急着考虑这些。”
      齐萱心中烦乱,只转头向窗外望去。窗外夕阳沉沉,乌金光落在水面上,便像漆器上的错杂金缕,在黑暗中透出最后一抹黯然的亮色来。借着这昏沉的暮色,正能看见紫金山山色晴好,如用浓墨调就,在夕色尽处打翻一端墨盂,沿着长天尽洒,便要滑入那澄净的玄武湖中。
      窗外斜柳上有几声莺歌入耳,齐萱方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忽听石可说道:“如今局势虽再难翻盘,却不是没有办法,齐娘子定要认准情势,便如今日韩延青想留你在身边,你何以拒之?”
      齐萱微微笑了笑,方回过头来看向石可,问道:“怎么,我这颗棋又是有用的了?”她便挑了眼去看石可那双绿眼睛。她与他的交易,只因着“康孙”两字,便成了抗拒不得的使命。
      石可并不理会她的问询,仍一径说着,声音却逐渐严厉:“除了在他身边,你也没得选择。帝虽说是不追究,但怎知他以后追不追究,你现在躲起来也没有丝毫用处。韩延青当日是以一封密信保得你平安的,那信上笔迹与你原先留在弘文馆的笔迹相同,加之皇帝正有重用韩延青之处,才买了韩延他面子,但若日后想杀你,一道旨意便将逼得你无处遁形。事到如今,齐娘子,你只能留在他身边。”
      日影已沉入湖中。长窗之外,坊巷的夜灯一盏盏燃起,好似上元灯节嫣红的流盏,在寂黑的夜里发出鬼火一般的光,焦灼着世间众生。
      齐萱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我便听了你的。只是,还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石可沉吟片刻,只问她:“你要说的,是萧唯之事?”
      齐萱只一点头:“皇帝派萧唯去攻打阳剑,可是有别的打算?”
      石可向门口匆匆扫了一眼,悄声道:“老夫亦不能私下揣度,不过依着我近日里打探的消息来看,皇帝虽不敢引起朝堂上的不安,但私底下,是打定主意要杀了萧唯这个人的。阳剑更在岭南之南,离金陵这里万里路迢,其间有多少变数,亦是难知。”
      齐萱心中如云纷乱,只冷笑道:“所谓快刀斩乱麻,此时若是坐以待毙,怎知下一刻那杀刀便不会落到头上。”她定定地看着窗外那点点浮光,轻声说道,“我去知会他。石可,你能让我见到他,是不是?”
      石可抬起头来看着她,眼中透出些无可奈何来,半晌,才默默点了头。
      便只从那个眼神,齐萱也知石可是不乐意的。如今正是人人自危,她却偏要引火烧身……但如今,能做的也是如此,她甚至不想去考虑后果。她亲手植下了因,纵然此生为孽,也愿自饮鸩酒。
      只怕她与萧唯提了此事,萧唯亦不肯临阵退缩吧……龟缩一时,对他,亦是委屈了。
      但又何妨一试?
      她走到案前,扒下手下簪子将那烛火又挑明了几分。那烛台本是邢窑烧的白瓷,在烛光的映照下似覆了层霜,便是灼热烛泪也滴不化。
      齐萱听到石可低低一声叹息,旋即说道:“好吧,若你定要见他。”
      齐萱不回话,只听重重门声重重一响,那烛泪也应和似的,一滴乳色便直直地落在烛台下的杯盘上,恍似秋湖上另起的微漪。

      石可既应了齐萱,便不会食言,只是却另有条件,便是央齐萱回到韩延青为她准备的那个小院里。
      齐萱只得回去那个院子。
      那个院子,进门便是曲折的小廊。因着江南造园的惯例,在白墙前植了几株修竹,却只是伶仃地立在当初,孱弱而枯黄,枝叶瑟缩在一起,让人不由心生怜惜。
      直至出了廊子,方觉眼前霍然开朗,院中有一池,却占了院子里大半地方。周围亭轩楼台均依湖而建,北处是住人的院子,南边则是名为“南苑”的两排书房。此两处均有游廊相连,得名“明月廊”,廊外湖上又有一“知鱼亭”,凌波而立,倒有几分风姿。因是夏日,池上夏荷稀稀落落地开着,荷叶却是极盛,直铺了小半个池子。
      婢子见齐萱进得院来,只上前道:“齐娘子,韩大人拨了婢子服侍你,娘子有什么事情但凡吩咐。”
      齐萱并不应声,只怔怔地看着池上某处。
      她听着那处水法动作所成的水声,看它不停地牵动着池子里活水,忽而觉得什么都听不见了。日光下,水珠好似碎玉,在碧空里迸裂开来,随着水法所成的轮回,死处逢生。
      这水声清脆好听,却惊了齐萱的心。
      她不由慌忙问道:“这水法是谁做的。”
      婢子见她第一句就是责问,只当齐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只低眉回了:“婢子不知。这院子本是韩大人从一个刚刚致仕的尚书手中买的,其他一应装饰陈设……都应是陈皇所赐。”
      天空中一只孤鹄,在水面折成一道淡影。
      齐萱心中如闷雷骤鸣。是呵,这院子本在姑苏,在金陵第一等繁华地……却与那淮城中的院落何干?
      这白墙,是石灰抹尽;这廊子,是桐漆裹了身子。江南的院子,但求古朴素雅,一众装饰通通用不得。如此素朴之地,怎会是当日那个入眼便是流光满溢的沉香院?
      何况,他早已是死了。是她亲手刺进去,滚烫的鲜血迸射出来,染了她发抖的双手。她亲眼看着他的眼睛浮上沉沉的死气来。
      唯有这样想,她的心中方渐渐平复,不起他意。
      她随着那婢子走进院子。那婢子许是做惯了活,最懂瞧得眼神高低,当下只不说一句,将齐萱带到正房里,与齐萱梳洗。齐萱见室内并无可勾起回忆之处,便也放心,反倒与那婢子说笑起来。
      齐萱只问:“我当日并未进这院子,韩大人他后来可来过?”
      婢子摇头道:“韩大人这几日都没来,只差遣人来告诉我,等齐娘子肯进院子的时候,要仔细服侍,千万别出了纰漏。”
      听了这句,齐萱手上一滑,手中簪子叮的一声落在地上,打了几个转。那银簪已发了污,但衬在青砖地上仍嫌突兀,直刺了人的眼。
      原来她这一辈子,总逃不过算计。她早已无处可去。
      齐萱心烦意乱,只与那婢子说:“你先退下吧,我要睡了。”
      房中的床并不是江南常见的藤床,却是似北方那般厚实的褥子,可这天气此时仍是酷暑,躺下不一会,齐萱背上便已洇了汗。她懒得喊人再将铺盖换上一套,只起了身在外室里寻了一张贵妃榻,捡了落在榻下的一把团扇,只摇了两下,便已熏然。
      方才的那一切胡思乱想此时便都成了催人眠去的引子,她昏昏欲睡,眼睛合上,便如一场大幕缓缓然降了下来。
      她沉沉睡去,便是入梦深沉,却见方才阖闭的幕布,再度悄然扯开。
      一旦恍然睡去,又可知今夕何年?
      她倚着贵妃榻沉沉睡去,便是在夏日时刻,日光也似有了馨香,缠留在荼蘼架上,一味的烟丝醉软……
      今夕亦似旧年矣。

      ……院名沉香,为燕皇岁寒在长水行邸,岸柳醉红,别是一番江岸景致,院中凿沟渠相通,另有水法诸物,最宜夏日留驻,院中有一扶楠正堂,另有清音、添香二阁,其中曲廊连通,廊上雕镂,处处无不精致。
      这般困思倦倦,便如那日她方起得床来,磁枕算上薄汗未消,简直污了那枕上镌着的字:日红衫子合罗裙,尽日看花不厌春。
      尽日看花,她多久没这种心情了。怪道是这枕上镌了这字,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她勉强坐起身来,婢子便端过巾栉来,与她梳洗。那人却忽而走进屋中来。她向他处看去,他只与她略略点过头,便坐下自顾自翻阅折子。她侧过头去,只管梳洗,等隔过一刻再转身看,他似乎方从那叠奏折上抬起头来,望向她的一双冷目也带了暖意。
      这眉目间的官司,尽日的纠缠。真是……嗳!尽日看花不厌春。
      那时,他还是燕皇,高高在上。

      这不过是幻境。只有在梦中方能静静回想,不会突然地落下泪来。

      他看着她的眼神忽而严厉起来。她清楚他的眼神,便是在最寒冷绝望的时候,亦不会冰寒彻骨,不过是早春初融的冰雪,用手探过去,还有最后一丝余温……
      什么时候,这最后一点余温便都没有了呢?
      日光开合似芙蓉帐,他的眼神专注,起手为她画眉。墨色沉重,死死抵在眉间,她恍惚这青黛之色几要渗入肌肤中去,着落在她眼睛前。
      青黛断。崇山也易折。
      她忽而觉得已喘不过气来,仿佛他已扼住了她的咽喉,再不给她一丝喘息。她知她对不起他,却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活该由他杀死,不管用什么法子。
      眼前已迸出七彩,胸下窒息,便是神游太虚之时,也不得不醒过神来。
      她努力睁开眼睛。房中素墙衬了低案,一室错落参差,只是静。再闭上眼睛去,眼前却是阔大的沉香木巨床,其上镂金贴宝,秋香色的帐子款款垂落,一阵风过,便舞成回雪。耳中鸣鸣,却是永不止息的天明鼓声,一响再一响,直要她将心血都呕出来。
      燎天火光重又逼近眼前,皎月亦被染得血红,她尚在那日的梦魇中,急急向院外冲去,却见萧唯站在院前,浑身上下被火光笼罩。她只求是梦,不由快步走上前去,轻轻拥住他的身子,却觉手下潮热。她慌张地举起手掌来看,那处早结了暗红,分明是血。

      萧唯!
      她猛然惊醒,再回神时,手正紧紧握着贵妃榻。她心里仍是担心,缓慢移了手掌来看——原并不是血,大概是夏时暑热,手上洇出了汗,细细密密凝住一整掌的纹路。
      她将心拘回胸口,起身站在窗前,望着这一湖明光柳烟拂岸,眉头又蹙了起来……这院落,并不是沉香院,然而她却在此重回了沉香院。
      七月暑夏,金陵不似江北,潮湿且炎热。齐萱站在窗前,却只觉得周身冰透,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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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剔尽寒灯梦不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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