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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更改却年年岁岁(下) ...

  •   便是如何缱绻,终究是要各自启程的,萧唯是该藏起来的人,而她必定走在阳光下。
      街上的店铺正要打烊,木板契合了门面,一声声地沉重作响,却是世俗的喜悦。
      齐萱急着趁着天黑的时候赶回院落去,行得极快,却见一辆马车正正挡在她身前。齐萱心中不知是谁,正抬头望去,却见一把折扇挑开车帘,随后便是韩延青的声音,两个字轻吐,却如珠玉般珍贵:“上来。”
      齐萱并不上车,只向着那窗口道:“谢韩大人,此处离昌平坊不远,不再劳烦大人。”
      只听车内之人幽幽一叹,只道:“齐娘子但请上车,有事与你说。”
      齐萱无法,只得登车。
      车内昏暗,却依旧可见装饰华美。碎碎的流苏从车顶上垂了下来,只抚在齐萱额边,倒有几分麻痒。她正抬手拨去流苏,却听韩延青似是方生过寒疾般,轻咳过几声,沉声道:“齐娘子,萧唯已死。阳剑荒蛮之地,常有瘟疫瘴气,萧唯此次亦未能躲过。”
      齐萱猛然心中一哂。皇帝愚弱,竟用了“瘟疫”这个理由瞒天过海,倒让人对萧唯殇逝有了扼腕之意,实在非上上之策。想起行计之初,她和萧飒曾担心若传言是“萧唯欲反,被士兵众起擒杀”。皇帝再趁此时刻收得军心,便必将不利于他们以后的计划,好在皇帝只顾虑着萧唯在军中的威信,怕披露真相后有人借机造反,竟将此事含糊了下来,白白错过了大好时机。
      她的唇间不由勾上一抹笑容,只道:“既是萧唯死了,也了却大人心中一桩心愿。”
      她低声说着,却觉出韩延青的一双眼睛仿若含霜利剑,直要射穿她。
      隔了一会儿,韩延青缓缓开口道:“娘子原是这么想……有时韩某看齐娘子的反应,倒觉得齐娘子真是个无心之人。”
      齐萱微微一笑,心中便是有伤心之事,亦不敢表露半分,只道:“有心与无心,并不是大人说了算……大人何不将就着相信齐萱便是这种人。”
      韩延青只说了一句:“你不是那种。”
      这一句话斩钉截铁,她半点也反驳不得,只由着他将她定性。齐萱缘着他的眼神进到他眼神里去,竟发现其中有莫名的宠溺。
      她只在心中打了个寒战,只缓缓说道:“人的心只有一颗,给过一次便不会给另一次。韩大人觉得我无心,其实便是有心,也早已不在我自己身上。这样的答案,可中大人的意。”
      他凝视她良久,眼中墨玉一点,含了讥诮,好似冰凝。他看了她许久,才将那柄折扇合上,抵在手心,只问道:“是给了萧唯?”
      “是又何妨。他既已死,我便是无心。”
      这一句出口,便是死一般的沉寂。齐萱低下眼,只觉得这车厢里的空气在这一刻通通抽离,让她喘不过气来。过了一刻,韩延青却低低地笑了,间或夹了几声轻咳,喑哑却又急促,令人不安。
      “你那照月,我已经帮你找了回来。你回去之后便能见她。”
      齐萱不知道他这忽如其来的好意究竟是为了什么,便低低应了一声,说:“多谢韩大人。”
      这条街并不长,两人也没再说话,不一刻便到了宜修坊前面。此时,天已半昏,星子开了眸,半昏半醒地挂在天上。
      齐萱走下车去,忽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抱着身子蹲在墙根下,见得她走下车来,那个女子缓缓抬起头来,眼神中存了阴翳,只死死盯住齐萱。
      齐萱在昏暗中细细辨认她的身影,那人竟是楚秋。
      仿佛是察觉到齐萱心中的疑问,楚秋站起身来,正是一身素白衣裙,脸上不施脂粉,显得有些苍白。只见她微微抬起下巴,直视齐萱,说道:“齐娘子,是你害死了他。”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只如冰冷的蛇信,窸窣探出,舔进齐萱的心去。
      齐萱抬眼看着这个她并不熟悉的楚秋,心下早已如木炭轻灼,钝钝地痛,却是连绵不断。楚秋的性子中自有几分喜乐,便是从前与她同在太初宫的时候也常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生怕亏待了自己。然今日之言辞话语均有凛冽刀锋,直刺人心。
      齐萱只觉得双膝一软,只愿与她当街跪下,不求宽恕,她只求楚秋不要像眼前这个样子。
      可韩延青便在近旁。
      若是此刻说了,许天然的牺牲,今后的谋划,全部功亏一篑。更何况,还会搭上萧唯的性命。她无路可走。
      齐萱下定决心,轻轻咬了唇,不敢看楚秋的眼睛,只低下头去。她听到她自己清晰地说道:“楚秋你不要胡说,天然他在北地,何来死这一说。”
      这一字一句好像铁锤,敲在她的心底。这一句话,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楚秋定是要恨死她,她默默想着,只觉得那歉意已将她千刀万剐。却不由自主抬起眼去,只盼她能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出歉意。
      楚秋,楚秋,你要我怎么办。
      她看着这个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仿佛透过时光的重重暗影,看见过往的自己。然而这个女孩子眼中只有恨意,只有令人恐惧的决绝。忽而一抹笑容在她唇角绽开,楚秋轻轻笑着,向齐萱道:“萱妹妹你真是好,这么多年,便是你对我最好,我一刻也忘不了。”
      那笑容似毒,染了岁月的悲凉。
      齐萱不忍看下去,只转身走进小院,一路上脚步再不肯停,她已不知自己到底是否便是懦弱,只知道自己已不忍面对他。
      然而那尖厉叫声终是在外面响起,如一柄利刃,撕裂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死了……他们却不肯让我披麻戴孝……你让我怎么对得起他……”
      尖厉的喊声揉进哭声中,终成一句句断断续续的哽咽。齐萱被钉在当处,脑中全变成一片空白,只余耳边一阵轰轰。
      到底是错了。全错了。
      “她疯了。”
      齐萱惊慌抬起头来,却见韩延青站在小院门口,唇间轻吐出这三个字来。
      他眼风斜斜一飘,直直盯住她,仿佛能看透她心中所有隐秘。
      齐萱不错眼珠地着她,素手在袖下握成拳,心下早如冰凝。他知道?难道这些事情他竟是知道的?
      她心中蓦然一沉,只是不做声,心中反复斟酌,终觉不该妄下决断,却只见韩延青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此事全由我处置,但请娘子放心。”
      她踟蹰张口,却说不出一声“不必”,只眼睁睁看着韩延青向外走去。其时已入秋,壁上枝条却依旧郁郁,延伸出一条条葱茏绿色,如一道道伤口,将这小院与世界分崩开来。
      她再也听不到院外哭喊的声音,她坐立不安,比前时更害怕几分。
      但她不能出去,此时,真不能露出任何马脚来。
      ++++++++++++++++++++++++++++++
      再见萧唯,便是数日之后的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许是总觉得他回来的消息竟像是在梦里,醒来便当不得真,不由忐忑。她只想着见他,便趁出门采办之际,支开婢子,自己悄悄去了那处僻静的小院。
      此时的他早已从打击中回转过来,见她推门进来,他只微微一笑,眉宇中虽有倦怠之意,一双墨瞳却是极亮。他递与她一封漆制的盒子,道:“你来得正好,哥哥交给我这个。你来看看,是不是有用?”
      齐萱伸手打开一半,见盒中隐隐露出赤黄色绢帛,惊道:“这是……圣旨?”
      萧唯见她手按着木盒不动,便靠近她,大手压在盒盖上,一下子便将那剩下一半打开,将其中黄帛一抖:“你看这是不是?”
      齐萱小心地捧着那绢帛。因着尘封了几多年月,那绢帛上的赤黄色已有些暗淡,然其上冠冕堂皇的词句依旧保持着一份官方文书应有的尊严。齐萱仔细看着那圣旨,手竟抖了起来,只轻声惊叫:“当年大行皇帝竟无意传位于今上?”
      萧唯点了点头:“大兄昨晚将此交予我,当时我便是气闷。若是太后早将此物收在宫中,当日宫变,就不会闹得那般收场。这圣旨上所提的周王当年已二十三岁,正当盛时,更自传说他少年时聪颖;而今上愚弱。姑母为了好控制一些,便矫诏将今上推了上去。”
      齐萱摇了摇头,道:“如此说来,那时不是萧飒收着这圣旨,却是别人收着的。”
      萧唯抬起眼来,与她一笑,道:“你猜对了,便是沈文收着的。可那日不知道谁走漏了消息,沈家的府邸被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得。如今,沈文知道皇帝近日会对他下手,拼死叫人将此物传了出来。”
      齐萱微微点了点头,又看那赤黄色的帛书,问道:“会是谁泄露了这圣旨之事?”
      萧唯冷笑一声:“尚在追查,但极有可能是我们亲近之人。”
      她看他的眼神,他们的距离很近,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神已经越来越频繁地显出一种冷漠,以及摄人的平静。
      她蓦然回神,竟想起了燕岁寒,才发现两个人在这些时刻竟是惊人的一致,如能重合的两个人。
      只是,燕岁寒如灵狐,机巧过甚,却早失了几分锐气;而萧唯却如冰刃携寒风,高悬于顶,宁肯错杀,不能放过。
      不过那到底是以后的事情了,与今时今日并无干系,今日夕阳似金,尽照城阙。
      她蹙了眉,又道:“那……这圣旨,你想如何处置?”
      萧唯方欲答话,便听见门外梆子轻响三声。萧唯一蹙眉,在这院子里出事几次,便也知道了此处的规矩,声响三刻,便是时刻到时,两人便该各自散了。
      这三声是催魂的魔音,是奈何桥畔的低语,无论如何甩脱不得。萧唯只默不做声,静静揽了齐萱入怀。便到此时,她便格外听话,收敛了一切锋芒,如同一个真正的小女子般依偎在他怀中。而此刻此时虽是起,却依旧闷热,窗外蝉鸣阵阵,交叉粘连,一声赶过一声,听在他耳里,却仿佛声音细小。他只觉得这世界静谧。
      日光暖融,几欲将两人融化在一处。因着窗子上糊了青纱,于是连日光也是冷的。他垂眼,从那天鹅般优美的颈子向上看去。那薄薄的耳垂仿佛玉色,若细看,方能看见一丝生的气息。他轻轻覆唇上去。
      她不安地动了一下,回过头来莞尔一笑,只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他却又拉她,她挣脱不得,只轻嗔:“别闹!”他果然停手,只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你等我,我会有办法。”
      他的气息便这般熏然上脸,不知是因那一句话,或是因他那一口呼出的热气,齐萱只觉得耳根处微热,潮红沿着耳根一直铺了满脸,倒仿如两人再见之时她脸上的醉霞。
      齐萱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急急走到门口,却突然回身,只轻轻叹道:“楚秋还是不肯原谅我……这可怎么是好。”
      萧唯走到她的身边,轻抚她的头发,轻声道:“你先不要急,我又何尝不知她的难处,我也愿补偿她……但总也等过了这个时候,到时我们好好为天然修个墓。”
      他的声音略微一滞,听上去便有些嘶哑,齐萱知他心中难过,只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住。却见他轻轻抚着她腕子上的紫金跳脱,再抬起头时,望向她的目光似海般深邃。齐萱只微微一怔,慌张低下头去。萧唯早已覆唇下来,在她颈边留下一吻。
      “等过了这段日子,以前欠你的,我定会一一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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