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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剔尽寒灯梦不成(中) ...

  •   “太后谋逆,如今已伏诛,臣萧唯甘受吾皇驱策!”
      齐萱怀疑自己是听错了,然而这声音确在殿前广场上响起,字字句句,让她不得不信。
      正是初晨时,重重宫阙逆光而生,它们牵起手来,连绵而生,像一个个穿着玄黑色衣服的先祖,它们对人世缄默不语。在重重宫阙之上,朝阳带了三分淡薄的血色,普照人间。
      纵然此刻,世上已化作修罗场,鲜血中开出曼陀罗来,不知绽放着谁人的往事。
      齐萱透过窗缝向外望,章华殿门前早已站开一片士兵,衣着肮脏,血迹染在脸上。他们高举着手中武器,粗声嘶喊。
      皇帝站在人群中间,尖声叫道:“你以为朕会信你么?便是你杀了太后,也照样得死!”
      他的声音是这样的稚气,这样的志得意满,让萧唯突然笑了起来:“那皇上便给个痛快,死生有命,萧唯引颈待戮!”
      皇帝见他这么爽快地求死,且又当了众人的面提了太后的首级来,却犹豫了。这个年轻的天子不得不多说了一句,却仿佛是说与自己听:“萧唯,太后谋逆,是要诛九族的……朕就是想救你,也没法子。”
      听到这一句,齐萱只觉耳中嗡嗡一响,顿时天旋地转。她掐住那窗棂,殿前的日影瞬间晃到眼前来,却化作片片飞雪,直让人觉得冰寒彻骨。
      终究是担心,心儿用一根细线悬了,直吊在半空中。少小往事如浮云散,她脑海里都是现在的他那触手生凉的铠甲,他那微微刺人的胡茬,他在水波处显露出真面目来,江水昏黄,如同最模糊的铜镜,而这已足以让她欣喜。她想起那夜他的吻温暖,他的手掌粗粝,落在身上如起了火一般。她欲挽住时光,她欲同此今夕。他是天人一般的男子,披坚执锐,立在城门上,手里爆出一簇寒芒,撕裂澹澹长天。
      他应不败,他怎么会败。
      日影下,血从萧唯掌中缓缓流下,蜿蜒成一道河。

      许是任何事总会有峰回路转。
      刀尖已顶在萧唯胸膛上,下一刻便要洞穿。他手中拎着太后的头颅,即使在血泊中,太后的头颅依然庄严而美丽——那是她穷尽一生亦要坚持的。
      马蹄声从章华门外咄咄而来,却是一青衣男子骑马而来,风姿潇洒,一身青色官袍却好似夺了荷叶的碧色,直欲渗出水来。
      那人直到殿前,方下得马来。齐萱这时才看清那人的脸,竟是极为俊秀,一双狭长冷目好似深潭。
      是他,韩延青。
      只见韩延青趋步走到皇帝面前,拱手长揖道:“臣以为皇上不应杀镇北王。大陈如今方重获天下,为政当以仁爱之政为本,如今首犯已伏罪,再添杀戮,实在有违圣人教诲……”
      听到此处,齐萱心中起了一丝生机,似萧家这般世代钟鼎,在朝野植根已深,若真的追究起来,怕连累的不仅仅是一家两家。若非到不得已时,再添杀戮确会使朝野不宁。皇帝即使是为树威信,也会以安抚为主。
      皇帝心中似是踌躇,只蹙眉道:“韩大人以为……”
      齐萱的手紧紧地扣着那窗棂,十指上染了指甲花的嫣红,此时便像滴了血一样,一滴一滴落在心里。她脑中一片空白,却在这空白之中生出异样的勇气来。
      便是这样清醒地明白,即便她自始至终死死地盯着她的男人,也是无济于事。她必须做些什么,必须快,只怕错过了这一刻,便再也寻不回他来了。
      她的双手在颤抖,捡起萧唯丢在地上的那柄长刀。那陌刀是这样的重,她双手使尽力气方能举起。
      她快步走出殿去。
      刀头仍在滴血,在她身后开出一路鲜花。清晨的日光竟然这样刺眼,她简直看不清前方。
      便在这一刻,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手中长刀高举,她以双手稳稳地举起抵在他胸前,向前平送。在他的胸口那处,刀锋从精甲之间穿了过去。
      他动也不动,直到护心镜旁渗出血来,将那明镜洇上血的淡红。
      只要刺破他皮肉便好。她咬了银牙,仔细计算着分寸,口中却大声喝道:“好个镇北王!太后那般待你,你却杀了她……我真想看看你有没有心!”
      她冷静异常,看着萧唯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而自己在那黑瞳中愈加渺小,仿佛其中便聚着一场风波,而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
      她望着他怔怔,不觉眼里已有了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他终是懂了。眼里的风波慢慢平息,渐渐只剩下历尽风雨后的倦怠,这样的不甘与厌倦,终似落叶,抛落一地。他平静地盯住她,轻声说道:“赞德一向最看得清晰明白,萧唯是什么样的人,赞德早便知道,既然知道,又何故苦苦指责追问!”
      齐萱心里只是笑,嘴角也微微扬起笑容。这一生的戏,她愿与他做尽,便像这一生的愿,也早已许给他。
      却是一声裂雷。
      “将那疯妇拉下去!”皇帝下令。
      立刻有兵士上来,架住她的手臂。齐萱轻轻放了那刀柄,怕这一拔便真要了他的命。
      她被拉得踉跄,几欲跌倒,往后一步步地退去。这被阴翳覆盖了的重重华美宫阙,是他身后唯一的风景。
      眼风一瞥,皇帝正向章华殿快步走去,却是宋城公主死死拉住他的衣袖,厉声道:“皇帝便这样放过!魏太傅的死呢,母亲的仇怨呢,你都忘了?”
      皇帝转过身来,夺过她手里的袖子,急急说道:“宋城,你要替朕想想,这么多人睁着眼看着……”忽又叹了一口气,只切切道,“你这又是何苦!”
      许是那些兵士终是觉得她走得慢了,他们扯住她的头发向后拖去,她痛得低低哀呼。便在转角处,她看见韩延青向这处望来,方才飞扬的马鞭在他手中缠绕成一条蛇。他向前走了两步,终是停了下来,他眼里的克制,仿若一道缓河,以她从未认识过的方式,淹没她。
      是呵……这又是何苦。
      她被拉扯着一路远去,经过石阶,穿越宫门,应该是去这世上最悲惨的隔绝之地。廊子外这一株栀子花便要谢了,星星点点落了一地瓣子。她顶不喜欢这种花,虽是花色洁白,形状极美,然味道过于浓烈,闻得久了,只觉得这股浓郁的香气便会汹涌地入侵五官,搅乱人的思绪,连本来要坚持的理由都忘却了。
      沉重的朱红色宫门在她身后轰然紧闭,她曾经怀着忐忑与坚定进入这座辉煌的皇城,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如果,他与她之间,只有一个能活下去,那么,她愿是他。
      如果一开始便能预知这一分绝望,如果她还能有再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依然会选择走相同的路,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待得日昏之时,尘埃落定。
      章华殿外已成了修罗场。不论何种服色,是五品的六尚还是最卑贱的小黄门,尸横之时,亦只有一种表情,便是惊恐。老练的宫中执事安排宫人拖了麻袋来,将尸体一一收敛,另吩咐若是一时间没有那么多人手,且先将尸体的脸部朝下——那些扭曲的表情一旦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便叫人好过了些。
      章华殿内格外平静。因着巨变陡生,章华殿被废为冷宫,宫人们都纷纷离去,连同殿内重重帷帐也卸了去。大殿空到极致,反而有了一种孤寂之感。
      太后的尸体便躺在大殿中央,身上是极为奢华的盛装。血是从颈腔处涌了出来的,过了这么久,那血早已干了,在毯上织就大朵的紫色菊花。华贵的袆衣被染作鲜红,恰如那紫色波斯菊的花蕊。
      皇帝看见那失了头的尸体,大骇地向后退了两步,韩延青在后面轻轻提醒了句“陛下”,他方回了魂魄。
      韩延青问道:“如今太后已薨,却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皇帝并未立马应声,只直勾勾地看着地上倒伏的尸体,很久之后方轻哼一声,语调扬了起来:“太后谋逆,便是挫骨扬灰也不为过。萧爱卿,你看如何?”
      萧唯自进殿中便没有讲话,神情肃穆。瞳中暮色沉沉,仿佛立刻便要滴下泪来,然而他已是一座石雕,轻易哭不出来。
      他只有说:“她虽然是我的姑母,却有谋反之心,已与萧家没了关系。但听陛下旨意。”
      他的话说得飞快,又极冷极硬,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克制住内心的悲恸。
      皇帝得意地一笑,又转向沈文,道:“沈爱卿可有高见?”
      沈文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前朝乐安公主谋逆,后遭镇压,身首异处,当时肃宗夺了她的公主名号,将其贬为庶人……但是下葬,却是,好好下葬的。何况太后曾抚养皇上数载,有功有过,还望皇上慎重。”
      皇帝面露不悦之色,只摇了摇头,转了身走出几步,方回身说道:“好,夺太后封号,但仍赐葬西陵陵园,礼仪一概不用了,明日下葬!”

      第二日,太后以庶人之礼下葬皇陵。而早先下葬的林太妃则被迁至先帝豫陵,与帝合葬,并追封为惠贤太后。
      日子过得极慢。佛家有云,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千万个须臾逝去,而天地全然改变。
      萧家虽未受牵连,然已失了往日权势。萧唯镇北王封号被夺,封地被夺,虎符被夺;萧飒则被皇帝借口身体不适不宜过度操劳,竟调入工部补一小小侍郎。这当日权倾天下的二兄弟尚且如此,更不用提萧家其他族人。
      而韩延青却补尚书右仆射,重领禁军;田兀得虎豹营,统神武、羽林二军。唯一不动的便是中书令沈文,许是他那日未敢轻举妄动,皇帝拿不到他的把柄便动他不得,依旧位高权重。
      章华殿中一众宫人因了此事累及池鱼,不但受宫正细细审问,并有性命之虞。齐萱正在其中,又因有帮萧唯脱罪之嫌,几乎是必死无疑。然一日朝堂上,延青当廷举证齐萱当日与他传递兵符在章华宫的藏处,理应脱罪。
      “……如此,齐赞德虽有过,却亦有功。功过相抵,恳请皇上赦其无罪。”
      皇帝想了半日,回忆起那日在章华殿门口举刀刺向萧唯的疯女子,不禁皱了眉:“朕记得那个齐赞德当日因着太后之事不利于萧唯,可见对太后是极其忠心的,却如何传递消息给韩大人?爱卿可有证物?”
      韩延青只一笑,便取出了一封齐萱当日所写的信笺来。
      萧唯原本垂首立在群臣之末,当下猛然抬起眼,直直地投向韩延青,只想看出这人心中究竟藏得什么主意。
      然而对方却气定神闲地微笑,慢慢地绕过群臣踱了过来:“皇上,说起来,这齐赞德与萧大人之功倒颇有一番异曲同工之妙。一个是偷了虎符,一个是杀了谋反之人,都是我大陈的一代功臣呢。”
      萧唯知他话中的深意,在身侧的双手在袍服下攥成了拳,怒气几乎从胸口腾起,整个吞没了他。他简直要大喝出声。却忽而被人轻轻一扯,他侧过脸去,见他的兄长正微微摇头。他说不出话,只用力将双拳一握,随后松开了手,垂下。
      皇帝接了证物尚将信将疑,找人来比对了,果然与齐萱笔迹相同。他拿那封信颠来倒去地看,想起了这齐萱还刺了萧唯一刀,因此便买了个面子,叫人亦向萧唯出示了此物。
      “萧爱卿,你意下如何?”
      那小笺竹青色底,上面字体娟秀,便是不用比对,萧唯也认得那是齐萱的字。小黄门持着这信笺在他眼前一晃,萧唯眼中亦被灼热。然而,他的理智终究是回来了。他不由想到,她怎可能负他。声音在他心中只烈烈如响雷。
      他相信她,那日若不是她,恐怕在章华殿外倒下的便是自己。若不是他,当初他便会被乱箭射死在宫门外……定不会是她传递消息给韩大人。
      他侧着头看了韩延青,见他唇边挑起一抹微笑,眼神却清明如秋水,颇有骄矜之意。
      他冷笑,手中拳头慢慢松开。定是韩延青搞的鬼,他以为手里捏着齐萱就能左右得了他萧唯?他轻嗤,然而心中悲凉。她是左右得了他的,他要她安全,然而此时,他自己已无力救她出来。
      只能让他继续他的计划。那个眉眼如画,手上常持一柄折扇的男子。
      萧唯咬了咬牙道:“唯不敢妄下决断,女子心思难猜,或许,真像韩大人所说的那样。凭皇上做主,臣不敢有异。”
      皇帝听了,便在御座上摆了摆手,道:“那便依韩爱卿。”
      韩延青眼中似有明媚春光,只瞥了一眼萧唯,转身上前叩谢,提声对皇帝说道:“谢皇上。”他又提起一件事来,“昨日北地来报,阳剑一处流匪横行,民不聊生,柳将军恳请皇上派兵支援。”
      皇帝的声音颇为踟蹰,闷声问道:“众爱卿可有好人选?”
      底下立马有人站出来:“启禀陛下,萧唯萧大人骁勇善战,征战北地多年,想必这小小的阳剑自然不在话下。陛下何不派萧大人前去?”
      皇帝闻言点头,便转向了萧唯:“萧爱卿可愿意一去?”
      萧唯看了刚才出列的那名士大夫一眼。他认得此人,当初便是这个人联合数名亲皇的士大夫一同上书,恳请太后将政权赐换甫亲政的皇上。太后当日大怒,因而这一群胆大妄为的老夫子们便遭了殃。他记得,唯一一名活下来的,便是眼前这个年迈的男人。
      他怎会看不出这是一个十足的圈套,所有的人做足了戏,只等他往下跳。可偏偏他不得反抗。
      因而他唯有出列,向那个无能且懦弱的皇帝跪下,沉声回应。
      “臣,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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